生在小城镇,我就想考个公务员
《从你的全世界路过》剧照
早先,谁都没有料想两人会如此收场。他们从十九岁在一起,到二十四岁,感情是一帆风顺的。那个曾经让我趴在窗台上听得如痴如醉的夜晚,现在想来,只剩下唏嘘。
凌晨一点钟,我远远地看到陈粒时,她正坐在路灯下的白圆桌前,叉着双腿啃鸡翅,地上已经摆了三个啤酒瓶。一小时前,我接到她邀我撸串的电话时,就知道今年的公务员考试,她又考砸了。
我把车一支,向她走去。陈粒是个白净的姑娘,典型的黑长直发,眉目清秀,身材消瘦。她戴着某民谣歌手签名的帽子,穿着打铆钉的皮裤,“怎么那么慢啊?”她把前倾的头发拨弄到脑后,露出大额头,“我五分钟前就到了。”
陈粒上衣的口袋里夹着一个本子,我一边应着,一边伸手去拿。本子的封面是她的偶像弗里达,一位美丽又特立独行的女画家,一位难以用道德衡量的荡妇。陈粒喜欢随身带笔和本子,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有时是简约的随笔画,有时是一些诗句。
记得很久之前,她写长诗,讽刺诗,洋洋洒洒,很有血性。这次翻来翻去,却只有一首新作。
我闭着眼睛
向黑夜的恶之花扫射密集的子弹
它们在空洞的缺口彼此咬合
发出打桩的声音,冰冷黏在我的被褥
我从夜的死角爬出
为了走露水浸润过的草丛
为了鞋子沾满更多的泥土
掀开黎明的棉被
看见纳喀索斯
也是刚出发的猎人
相比之下,她的作品似乎失去了以往的尖锐。我问:“你这不到黄河心不死的,还要接着考?”
她抹抹嘴,不理我,继续拿起啤酒,熟练地撬开瓶盖就“吹”。我轻轻抵她,旁边几个大肚腩、光脑袋、眼神有凶光的男人,边看我们边发出哈哈大笑。
● ● ●
夜晚有种神秘的气氛,大多数居民楼的灯都黑着。大排档生意不错,有夜跑的过来吃,还有遛狗的情侣。
她无奈地说:“这次二十几名!唉,为什么每次都不能进面试呢?我家几个亲戚都考上了,亲戚们整天问我妈我考得怎样,背地里都在我说不行。我不考上怎么打她们的脸?”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继续和她碰杯。她边干边说:“每次都是一两百人竞争一个岗位,就前三名能进面试。我的成绩换到另一个岗位能进前三,你说这是什么制度?”
“看运气的制度呗。”我端杯碰了下她的瓶口下沿:“敬你的!”
冰凉的液体在肚子里翻滚了好久才有丝丝快感,我回头看电瓶车锁没锁好,再看向陈粒时,她已经一瓶酒下肚了。
她的眼睛红红的,眼神游离。“快意恩仇,爽!喝酒喝肉,爽!”
恍惚之间,我想起了大学的时候,我俩坐轮渡到江边玩。男人、女人、小孩和狗,自行车、电瓶车、摩托车塞满了船舱,我们顺着锈蚀的铁梯爬到二楼去看江,浩浩荡荡的长江一眼望不到头。
缓缓西沉的落日掉入长江,掉入我们的眼睛、身上。红旗猎猎地在船尾鼓动,我们站在船头,看对岸停靠的游轮和货船,大风吹乱了头发,口袋里灌满了风,汽笛声随着排水发出的激浪声一路飘到对岸,那时的我们有种指点江山的豪迈。
毕业时,我们最后一次看长江,发誓一定要再回来,大快朵颐,痛忆青春。而现在,我们都活成了别人眼里的loser。
生在小城,我身边也有这样的亲戚。这个局,那个委的公务员,还有在医院、银行有编制的医生和职员们。他们在小县城里活得滋润、体面、受人尊敬。朋友圈里的话题是不是旅行、聚会、高档护肤品就是换车换手机。
职业安稳,惠及全家,会比一般做小生意更受人尊敬。尤其在小地方,什么牛头马面都想混点“打点费”。而陈粒考公务员主要是想争口气,她实在看不了她妈为了她,小心讨好亲戚的样子。
每到过节,她妈就要回老家杀老母鸡挨家给亲戚送,有时对方不领情,这比直接扇她两巴掌还让她难受。陈粒每次都冲她妈吼:“你别再去给人送鸡送鸭,财神啊?需要这么供着!”
时间一长,她妈就背着她送,陈粒生气但心里又无奈,就赌气说:“你今后别去送了,我自己考公务员。”
陈粒开始愤愤不平地数落亲戚:热心爱多管闲事的,为她着想的往往世故迂腐;有些不冷不热的又太精明;还有些“变色龙”,态度总是暧昧……这些人把她的心搅得像一块搁在炕上的山芋,没事就往下面添火。
说到痛快时,她往往一拍桌子,“市井!市侩!”
我讥讽她,“大城市精明冷漠你不喜欢,小城市水深火热你也不喜欢,干脆移民算了。”又问,“对了,你的诗现在还投稿吗?”
“不投。”她听到我说投稿又兴奋起来了,“你知道吗?上次我在朋友圈里发了一首诗,被我高中同学骂装X,下面还有人点赞了。”
我们哈哈大笑。陈粒对于被人骂这件事情并不生气,按照她的话,“装X是一种生活态度。”
陈粒还是有才华的,文字也还可以,不过“还可以”在中国一抓一大把。我说:“你才华不够别写了,人家都说‘文艺青年’这个毛病,生个孩子就好了!”
“你看看人家‘黎明’,现在走这条路子是在‘曲线救国’呢!” 她说。
黎明发表过不少作品了,现在研究生快毕业了,今后打算走科研的路子。他算是我们公认的有天赋又很努力的那种人,然而他的武侠小说现在也没什么人乐意看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开口:“你说,现在谁还看诗歌?都忙着赚钱呢。”
这晚之后,陈粒沉寂了一段时间。期间,高中同学搞了一次聚会,陈粒没有出席。因为这样的场合,很可能会遇到她的前男友陈辉。
我独自去了同学会,发现陈辉胖了,笔挺的鼻梁上架起了眼镜,比以前成熟了,他现在把公司做大了,举手投足已经看不出当年的青涩。他带着一个高挑靓丽的女孩,很快就成为人群中的焦点。
有老同学问我,“陈粒怎么和他吹了,他们都谈多久了啊?”
“五年。”我答道,从高中同桌,到同一所大学,陈粒的事情我最清楚。
“那这小子挺聪明,七年之痒还没到,就先换了一个,不光人家老子有钱,还是市政办的人。”
这席话弄得大家都不自在,以前班上一个很喜欢陈粒的男生,一根接一根抽着烟,可他如今也结婚了。
同学会上,陈辉的新女友处事大方得体,客套话说得极好,是个八面玲珑,深谙世事的女人。觥筹交错之间,陈粒的短信来了,不知道是谁告诉了他陈辉带女友的事。她问我:“ 那个女的漂亮吗?”我回了句:“ 还行,没你美。”
她没说话,我却感觉到了她的失落。
● ● ●
当年,陈辉刚创业那会儿特别拼,急着出成绩,有时候甚至不惜手段,经常夜夜笙歌。陈粒一开始跟着,后来觉得那种地方实在不适合自己,就不去了。陈辉却立马招了一个漂亮的女秘书,出差、应酬都带在身边。
陈辉态度暧昧,最终导致陈粒大爆发。
那天她喊我帮她搬家,我们像卸货一样疯狂地搬,等东西搬完了,陈辉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陈粒见状喊“陈辉!”,陈辉一脸狐疑地看着她,她竖起中指,“Fuck off!”陈辉气得面如猪肝。
早先,谁都没有料想到两人会如此收场。他们从十九岁在一起,到二十四岁,感情可以说是一帆风顺的。
高中毕业,陈辉被外省的大学录取了,两人异地四年,陈辉那时做兼职攒钱,每月都会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来看陈粒,陈粒也总欢呼雀跃,像个孩子。有一次,陈辉说有事来不了,陈粒很失望。不一会儿却听到楼下有人喊她,一看,正是陈辉。
夏天闷热的夜晚,一个清瘦的大男孩,站在楼下抱着吉他唱许巍的《曾经的你》,陈粒就站在他摆好的烛光阵里,感动得说不出话。
当时的我趴在窗台上听得如痴如醉,现在想来,只剩下唏嘘。
第二天,陈粒约我喝咖啡。她的气色不太好,脸发黄,穿得也越发随意了。她的长发没有打理,颧骨突出越发明显,消瘦的速度让人担忧。直到看到我,她还在点考试群里的消息。
“我要搬出来住了。”她若无其事地拔出耳机。
“为什么?”
“我不想再整天对着他们了(陈粒的父母),对了,上次成绩出来,我进了前十,还差三分就能进面试了。”她咬着吸管淡定地说,“年底之前还有一次事业单位考试,我打算最后拼一次,这次是去江西,和我的几个考友一起,房子都租好了。”
她现在很疯狂,分析全国各地公务员考试情况,发现越发达的地区考的人越多,越好的职位竞争越大,考几年都没考上的大有人在。她和她认识的“考试团”,哪里有考试就去哪里,有些人幸运地被录取了,而更多人“在路上”。
陈粒由一开始的限制在本市,拓展到本省,现在北京和上海的公务员考试、国家公务员考试她都报名,下一步准备进军长江角、珠三角、京津冀,最后的底线就是除了新疆、西藏、青海,其他省份的公务员考试她都参加。
我问她:“不是我打击你,万一,我是说万一又没有考过,你怎么办呢?”
“考不上我就不回家了!省得碍眼,每天看会电视就赶我去看书,烦透了啊。”
“你当年高考也没这觉悟啊,再说,要是你就是考不上呢?”我问。
陈粒陷入了迷茫,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们两个就像丁烷耗尽的打火机,半天打一下,只冒出一闪而过的零星火花。
● ● ●
临了,她欲言又止,往我电瓶车上一坐,转着车灯按钮玩,却不开口。我知道她想问陈辉的事。
“原来是市政办的啊。”陈粒听了很是泄气,不甘心,又难以置信,半天憋出一句,“那狗东西真是会到处讨便宜!”
早上起床,外面已经飘起了雨。陈粒给我发了一条微信。
《蒺藜里的天空深处》
秋天的草丛里
蝴蝶埋首在蒺藜堆
她喜欢蝴蝶,她说
暖暖
傍晚的绿水潭
鸭子瞧天空的姿势不一样
她喜欢鸭子,她说
暖暖
好多绿色的圆球样的小叶子
芦苇夹着太阳在碰撞
她不喜欢,她说
深深的忧伤
而且那不是蝴蝶,是落叶纷纷
而且那不是仰望,只有忧郁的幻想
这又让我迷惑了,“你是不是被鱼刺卡脑壳里了?”我问她。
她回我:“没事,我就不信我考不上。这次我爸给我报了河南的公务员考试,还给我报了省内的一家事业单位。姐姐的机会来了。”
临考试了,陈粒就会变得无比焦虑,她每天晚上都要彻夜失眠,只能在白天睡上两三个小时。只要一躺下,那些题目就往眼前涌,数字、文字、概念扑面而来,像要糊住脑袋。
她抓狂地问我怎么办,整个人有点神经衰弱了。我去她家看她,她下楼来接,开门前她交代我,“一会看到我妈,你就说你考上了公务员啊。”
“为什么?”这话让人摸不着头脑。
“别问了。”她把门一开,一个妇女起身来迎,“同学来了啊。”
陈粒和她妈妈脸型很像,都是鹅蛋脸、高颧骨。她母亲面色微红,头发扎得一丝不苟的,偏胖。
房子基本没有怎么装修过,家具也不齐全,大厅只有一张沙发,杂物很多,东西也是横七竖八堆放着,另外两个房间门紧闭,一个房间门微敞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酱菜味。
陈粒不耐烦地说:“走吧走吧,我这个同学是公务员,我让她来辅导我的。这下你放心了吧。”
她妈妈半信半疑地看着我,一个劲儿说:“妈妈不打扰你们,我就来收拾一下屋子就走。你看屋子里乱乱的。”
我来到陈粒的房间。十几平米大的地方,除了一张小床,一个布衣柜,就是一张堆满了书的桌子。我随手翻了翻,都是《公务员考试一本通》、《事业单位考试》、《国家公务员考试》模拟卷等。
墙上有很多时间计划表,每天几点到几点做什么题目。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二点,她排得满满的,每天完成情况都用红笔做批注,最近几天却没有标注了。
“我觉得你妈才是真正对你好啊,你就知足吧。”我找话说。
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来了句:“你这句话错了,你的逻辑错了!”
她很较真地把书翻开来,指着逻辑推理给我看。我大概看了下,“只有A才B,表示B推出A。如果A,就B,表示A推出B。除非A,否则不B,表示B推出A……”
“你念书念傻了啊?”
“妈的,我就是傻!” 她用力把书一合,很忙乱地拾掇起来,她把书立起来又“啪”地摔在桌上,然后她面色如蜡,把书一股脑推下桌,一阵折腾后,我们就站在红红黄黄的书里。
陈粒猝不及防地哭了。
我去大厅找开瓶器,顺便让她在里面冷静一下。刚进厨房,陈粒的妈妈就出现了,她看到我像看到救星一样,紧紧地跟在我身后。
她开口说:“同学,你能不能帮帮她啊?她现在像着魔了一样,怎么劝都不听了。叫她回家不肯回,整天跟我们怄气!我们家都希望她能考上公务员,女孩子嘛,有个稳定的工作,再找个好对象也容易些的。你说,我们做父母的哪有害自己孩子的……”
她妈妈喉咙里发出哽咽声,转身把厨房的门拉好了。咳了几声接着说:“哪家父母不是指望自己孩子好的?我们怎么不去说别人家的孩子呢,那不都是最亲最近的人才会去说你嘛!”
我听了这些话,忽然理解陈粒了。
“我把考上公务员的人请到家里来,让人家辅导她,她又不愿意,书一扔就走人,都是亲戚啊!人家能来帮你,你还没好脸色的,叫她给人家赔礼道歉也不肯,非要等亲戚走了才回来。这下子又搬出来了,自己哪能照顾好自己啊。”她叹气连连。
“别的不说,这个房租每个月还要七百,水电物业都要钱的呀,哪里有住家好又方便的。每天想吃什么我就弄的,地方住的那么偏,也不知道怎么那么贵。”她妈妈唠叨着,嘴唇干瘪,两个大金耳坠子晃眼。
“她不知道好坏,不知道我们现在在亲戚面前都觉得矮半截,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我们家比人家落后就要追啊,自己考不上还不理解父母是为她好。同学,你好好帮她,给她好好辅导辅导!”
我准备出去了,她妈妈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亲热地问:“同学,你是考上了哪个单位?现在做什么呢?”
我一激灵,随口说:“计生委的,管计划生育。”
她妈妈的手就慢慢松开了,眼神游移,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说话也不那么热乎了,“现在都给生二胎了,计生委没有过去有钱了,我们今后是要往市政办考哩。”说完,她就心满意足地拿着扫帚扫地了。
● ● ●
陈粒喝完我带来的啤酒,高兴多了,我问她:“今年过年真的不回去?”
她“嗯”了一声,又默默把书捡了起来。
回到家,我忽然觉得心里很堵,想骂脏话,不针对谁,但就是憋火。这时,陈粒给我发了一条短信:
我几乎快忘记星星的味道
它们在十一月的丛林集体失声
再没有清脆的脚步摩挲夜晚的衣角
它们曾躺在有两个人的夜晚
一个人的梦里
而陈粒如今的梦里,还剩下什么呢?那些数字、文字、概念的题目,扑面而来。
编辑:侯思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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