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了51年监狱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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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赵世贤被逼迫强拉入匪,20天后,因为一句谣传,他的父母被独立营队长吊死。为除后患,队长借着权势将赵世贤投入监狱,判了无期徒刑。从河南到青海,赵世贤在监狱里待了51年……
2016年秋天,我回老家温县探望母亲,在家中书柜里偶得一本《温县风雷》,书中记录了1927年至1992年间,发生在温县的大小事件。
书中记载着,1948年,温县独立营第三支队队长胡胜利,率队击毙本县“匪首”杨垒;1949年,温县人民政府召开的第一次全县大会上,宣判土匪赵世贤无期徒刑。
这位赵世贤,就是我大舅。
1948年,温县的形势像是暴风雨前的乌云,飘来飘去。
先是刘邓大军渡黄河挺进中原,解放温县,人民政府成立;接着两月后,从豫西洛阳过来的国军、与温县当地土匪组成还乡团,占领温县;又三月,太行军区与独立营第二次解放温县;再三月,政府配合河南省的战略要求,主动退到北部沁阳的太行山区,国民党的还乡团再度占领温县……
温县各村的地痞流氓如野草般疯长起来,结成各类小团伙骚扰百姓、兴风作浪。
1940年前后,杨垒跟着本村的刘小孬在温县西乡一带打家劫舍。按辈份,刘小孬是他出了五服的表叔,虽血缘已远,但成为老大的亲信无疑。
可土匪这个行当,再亲近的人也会有隔阂。几年过去,杨垒私下也积累了一些人脉和钱财,还转移了9支长枪到自己人手里。
1945年,在孟县桑坡村打劫土豪时,杨垒趁着乱战,把刘小孬打死了。按他当时的说法,是“天黑风大人多混乱,误杀。”
另外几个亲信就算心知肚明,可也奈何不了他,于是决定和杨垒分家。亲信们的连夜散去,倒也平息了杨垒的心患。自此,杨垒开始带着自己培养起来的十几号人,做起了土匪头子。
1947年,杨垒的土匪队伍遭遇了两次重创。一次是偶然间和小股国军接了火,被打死了4人;随后又和中共温县独立营在招贤村相遇,又被打死2人。
损失惨重,杨垒想招兵买马,看中了他大姑家的大儿子赵世贤。
● ● ●
当年,赵世贤人高马大,四方云脸,浑身有力,反应机智。他打10岁起,就跟着师傅学太极拳,前后坚持了15年。双手能举起四五百斤重的石头,大吼一声,扔到一米开外。是给杨垒提枪的好人选。
杨垒满心喜欢地去找表弟赵世贤,原以为他会感恩戴德,却没想到,赵世贤对当土匪一事根本不感兴趣。“现在世道太乱,天下还不知道最终会是谁当家。我也不想一不小心让共军或是国军给一枪放倒。再说了,家里还有两个孩子,父母你也看到了,都50多岁了。”
杨垒碰了一鼻子灰。几天后,杨垒提着4封点心再去拜访。“我现在确实需要帮手,让表弟跟着我,吃香喝辣,又能养着您老,多好。”杨垒对自己的大姑说。
姑自然知道她这娘家侄儿是个缺德人,不愿意,却也又不敢明说。便答道:“你跟世贤商量吧,按他的意思办。”
“又不是没饭吃,做这个还丢人,不去。” 赵世贤说啥也不愿意。
杨垒恼羞成怒,让手下去抓人,赵世贤却早听到风声躲了起来。
土匪们多是六亲不认的,既然赵世贤跑了,杨垒便把他大姑和姑夫,也就是赵世贤的父母,还有七八岁的妹妹,全都抓到城里大院,剩下他二表弟在家,留作给赵世贤通风报信用。
杨垒命人把大姑和姑夫以及小表妹都吊到院中的树上,院门外敞着,像是故意要让来往路人看到里面的情景。院中还不时传出皮鞭的抽打声、呜呜的哭泣声。
△《温县风雷》
头两天,赵世贤二弟找过杨垒几回。“都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看在姥姥的面子上,放我哥一条生路吧。”
杨垒答:“情能值多少钱?只说赵世贤啥时来给我提手枪,现在来,老头老婆小妹立即回家,今天不来今天吊着,明天不来明天还吊着。没有他的消息你也不用再来,来了也没用。要不然,你给我十支枪,我也放人。你有吗?”
到了第四天,赵世贤来了。后背上背着一个辗米用的小石滚,走到院子中站定,“杨垒,我来了。”
杨垒哈哈大笑:“等兄弟等了几天了。”赵世贤看了他一眼,一侧身,石滚“咚”的一声摔在地上,把砖地砸了个坑。
杨垒令人解开麻绳,拉上姑和姑夫小表妹、还有赵世贤一起,请到东关最好的饭店,要了一大桌的羊肉羊杂碎,最后还点了羊肉细面。
吃完饭,杨垒开口道:“姑、姑夫,您二老不要见怪。您们不受点苦,他赵世贤是不会来给我提手枪的。”
赵世贤回:“别说了,从今往后我跟着你就是。”
当天晚上,赵世贤就跟着杨垒去了黄河滩的小郑庄村。
那里有户小财主,家有三亩红薯地。据线人讲,那红薯长得好,刨出来就能变成几块大洋。他俩来到红薯地边上,杨垒的兄弟们早就烘着了一堆野火,火堆后面几个人正在地里挖红薯,还有人忙着装车。
不远处的黑暗里,有几个朦胧的人影正往这边看,可没人上前阻拦。杨垒说:“赵世贤,你朝天上打一枪,吓吓他们,他娘的还敢拦道?”
赵世贤听后,朝空中放了两枪。果然,那些人在一阵小小的骚动后,便消失在了黑暗中。
又过了几天,杨垒、赵世贤一伙人带着两把短枪、两条长枪,四更天时来到招贤村一户大宅前,青砖瓦房,是户富裕人家。
门口留下两人,剩下的四个人架着梯子翻入院内。杨垒看着屋内走出的那个端着油灯的中年男人,说:“老吴,我最近没粮食吃了,想借你千把斤麦,还是会还你的。”
“我没那么多,只有百拾斤……”还没等老吴把这话说完,他老婆背后顶着杆长枪,就从里屋走了出来。
“那就让她先跟我回去,等你有了,我再送她回来。” 杨垒笑道。
“先把这五百斤拿去,晌午前我要是送不到,你再逮人……”老吴答。
杨垒让人拉着粮食往回走,走到东南王村,迎面相撞上另一伙人,足有二十人。
黑暗里对方问:“是谁?”
杨垒答道:“你管我是谁!”
对方气道:“哎哟,恁雅(温县土话,牛逼)弄啥!”
还没等杨垒再说,对方的枪就响了,推车人应声倒地。杨垒吓得趴在地上,滚到一边的小树林里不见了身影,剩下几人也在黑暗中跑散。
枪响时,赵世贤顺势爬到脚边的一条小水沟里,屏息住气了好一阵,等那一伙人把这500斤小麦拉走后,才自己起身回到县城里杨垒小老婆家。直到天大亮,才见杨垒回来。
赵世贤把昨晚看到的情况说了一遍,杨垒道:“这两天,你去把这伙人打听清楚,血债血还,咱们也不是好惹的。”
“叫几个人去把刘福埋了吧。”刘福就是昨晚上被打死的那个人。
这个意外,让杨垒一伙人连着几天都不敢外出,整天窝在老宅里,吃饭睡觉打麻将。一窝就是十几天。
一个半夜,正在屋里睡觉的赵世贤被杨垒叫醒,“集合,去北楞村。”一行人爬起来,带着两条长枪就往沁河方向走去。
路上,杨垒对赵世贤说:“线人给我报信,在南王村打我们的是赵堡村的赵理发。他现在就在北楞村刘财主家,正睡人家的儿媳呢,咱趁其不备,灭了他。”
进了村,见一个大宅楼下果然有人站岗。等他们开始往里冲时,迎面碰上的,却是温县独立营第三支队队长胡胜利。杨垒这才意识自己中了圈套。
胡胜利叉着腰,对杨垒说:“人民政府对你们这些土匪的政策是缴枪不杀,要是负隅顽抗就就地枪决。你们被我包围了,想逃,没门。”胡胜利原是赵理发的副手。早几年,因为偷了赵理发的一个小姘头,被发现后打了两枪,幸而身手麻利地跳窗溜了,好歹算是保住一条命。
不久后,胡胜利便去了太行山,投奔温县独立营。那时,独立营正在沁河边和国民党某部打得激烈,他参加战斗,身负数伤,一个人硬是把国军一个机枪点给端了;不久后,胡胜利又把以前一起在赵理发那里当土匪的兄弟动员起来,加入独立营。
几年过去,胡胜利战士、小队长,一路升到了现在的三支队长,在独立营中也算是个人物。
杨垒明白,这是赵理发暗中联络胡胜利要灭自己。事已至此,杨垒知道自己的队伍早已没了退路。枪声响起,一行人应声倒地,赵世贤恰好站在门口一个大柱后面,射过来的子弹被恰好挡住。很快就被揪了出来,双手用麻绳绑好后,带到胡胜利面前。
胡胜利看了看赵世贤,说:“别人死了就死了,连杨垒死了都不可惜。不过,你没死可是我今天最大的胜利。”
天还没亮,胡胜利的第三支队押着赵世贤,回到了临时据点梁所村。胡胜利坐在大圈椅上,看着还被细麻绳绑着双手的赵世贤,笑道:“还不快解开绳子,他要是发起功来,啥绳也绑不住他。”
胡胜利走到他面前,“把手枪拿出来吧。”
赵世贤答:“刚才已经被你的人缴了。”
“我说的是杨垒前几天给你的那十把手枪,我要的是那些枪。”
“他从来就没有给过我十把手枪呀。”赵世贤不明所以。
“你是他表弟赵世贤不是?”
“是哩,虽然是亲戚,但我们关系不中。我来他这,是因为他把俺伯俺妈和俺妹吊了四天,逼着才入伙的。他给我的手枪你的人都缴了,你说的十把枪我是真不知道。”赵世贤有些急了。
原来,杨垒先前绑着赵世贤家里人,说的那句:“给我十支枪,我也放人”,不知怎么就被误传成“杨垒给了赵世贤十把手枪。”
在当时,十把手枪可是非同小可的事,一般的小伙土匪里有两把枪就不得了了,十把枪都能成立一支队伍了。
胡胜利一口咬定,赵世贤拿着杨垒的十把枪,“我们共产党也是人,也需要枪支解放全县人民。你如果不配合,非逼着我动刑,那可不是我的本意啊……”
“我是真不知道这回事,真的不知,要是知道,你可以一枪崩了我。”
逼问无果,赵世贤被单独关在一间房子里,一天没给吃喝。一直熬到晚上,胡胜利就再来找他。又过了一天一夜,胡胜利无奈之下,把赵世贤的父母小妹都叫到了部队,让他们一起劝劝赵世贤,把那十支枪拿出来。
“我们是人民的队伍,是要解放全温县受苦的农民,和国民党反动派做坚决斗争的,既是武装就需要枪支。赵世贤手里有枪,就该拿给人民武装用,不能再落到国军和土匪手中。要懂正义,你们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老夫妇也在旁边帮着劝:“儿子,识时务些,把手枪赶快拿出来交给胡队长,咱就回家好好过日子去。反正杨垒已死了,没人再来搅你,你又不想当土匪,藏枪也没用。”
赵世贤只能说:“我是真的不知道胡队长说的那十支枪是咋回事啊……”
到了第二天,胡队长对赵世贤说:“对不起了,我就学学杨垒吧。”转头对手下人说,“把赵世贤父母小妹三个人都吊起来。”
这次,赵世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吊在最高的树上,离地两米,另一棵树上吊着他妈和他妹。他哭着哀求:“我真不知道那些枪,我要那东西也没用啊。你就放了俺爸他们吧……”
当晚,赵世贤的父亲老泪橫流,“儿啊,爹快不中了。你若把那手枪给他们,兴许爹还能活,若不说,爹可真撑不了几个时辰了。那手枪难道比爹的命还有用吗?”
“爹,儿真对不起你老人家。我跟杨垒是啥关系,你还不知道吗?他真没给过我手枪,我去哪弄十支手枪来救你的命呢……”
第二天,老头像是一个弯曲的冰棒吊在树头,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放下来时,躺在地上怎么都抚不平。胡胜利让两个手下把老头放在架子车上,拉走交给赵世贤的兄弟。
胡胜利在院里继续审问赵世贤:“你这人真是没心没肺,连爹死了你都不肯说出那十把手枪藏在哪。我再给你最后一天时间,你若还不交出来,你娘也会走上这条路。”
翌日天不亮,赵世贤看着母亲再次被吊起,瘦弱的身体在寒冷的风中摇摆。刚开始时,老人家还不停地喊叫,后来慢慢地没了声息……
截止此时,赵世贤被逼入匪正好20天整。
赵世贤以土匪罪进了县监狱。
1949年元月,温县第三次全面解放。人民政府为了巩固政权,对国民党残匪、土匪、杀人犯进行了大规模的清理镇压。胡胜利找到县长说:“赵世贤是个血债累累的惯匪,曾多次抢劫我独立营的后勤供应。与人民为敌,并与温县另几股土匪相互厮杀,有命案在身,应判死刑。”
于是,1949年元月底,在温县人民政府召开的第一次全县大会上,县长对几十名在解放战争中俘获的国民党残兵败将、土匪恶霸进行了集中宣判,赵世贤被判无期。
死刑犯们被拉到黄河滩上执行枪决,无期徒刑的被拉上卡车送到开封监狱。
临走时,赵世贤戴着手铐,站在车沿上,远远地眺望着他的弟弟妹妹,眼泪横流。
那个陪着赵世贤父母被支队长胡胜利吊起来审问,以及最后为他送行的小妹,在12年后成为了我的母亲。
1960年,经人介绍,母亲嫁给了小学毕业的父亲。
婚后,父亲为支援边疆建设,去了青海省果洛州班玛县工作,母亲则在老家,照看爷爷奶奶。我在温县长到6岁,1967年爷爷奶奶的去世,与母亲一同去了青海。
临走前,母亲和她二哥一起去了趟开封监狱。监狱的人说,他大哥赵世贤在1960年就转到了新疆劳改农场。问询详细地址无果,他们只好返回温县。临上车时,母亲特意交待二哥:“等来年春天,一定要再去开封监狱一趟,找到那个女监警,打听一下大哥的详细地址,以后死了也好收尸,不能让他把一把骨头散在异乡。”
● ● ●
1968年,我在青海上小学二年级。
一天,母亲收到二哥的一封信。信上说,地址问清楚了:1960年,赵世贤去了新疆,并在那里劳改7年;1967年,又转去青海省的格尔木劳改农场。“正好你也在青海,抽空去看看他吧。”
母亲马上开始做准备。父亲工作在外,母亲就把我托付给了邻居,单独一人动身去了格尔木。班玛县地处青南高原的大山深处,交通极其不便,没班车,通往西宁将近700公里都是简易路;即使找上便车,路上也什么都没有,常常要住在汽车驾驶室里。
将近两月后,母亲回来了,“我把整个格尔木的劳改农场都找遍了,就是没有我大哥……”
次年夏天,母亲搭着一位老乡的车,又去了趟格尔木,住了两个多月,一家劳改农场挨一家地找。可最后把身上的钱全部花光,仍然没找到。在最后一个劳改农场,有监警提了一句,或许是在离这百里外的德令哈劳改农场,那里是海西地区最大的劳改农场,方圆近百公里。母亲坐车前去,终空手而归。
回来后不久,母亲让我给她二哥回信:格尔木中所有的劳改农场里都没有找到赵世贤,问遍农场的领导们,都说不知道这个人,或许是已经死了。信末,母亲又让我补充道,要不再去趟开封监狱,查下当年转去新疆的详细地址。
果不其然,一个月后,来信道:“的确是开封监狱的人看错了,不是青海的格尔木,是青海的塘格尔木。”
没多久,母亲去了塘格尔木。塘格尔木第一分场,是关押15年以上和无期徒刑劳改犯们的地方。在那里,母亲终于如愿以偿见到了大哥。
就这样,兄妹二人算是联系上了。
1971年,塘格尔木农场的政治处给我母亲打来一个长途电话。说赵世贤前几天用头撞墙,想要自杀,现已抢救过来。希望她能去趟监狱,安慰鼓励下,让他正确对待人生。
母亲到了劳改农场,才知道是因为收到了一封二弟的家信。
信上说,赵世贤的老婆得肺结核已两三年,为了给她看病,家里还卖了一处宅基地,可还是没治好,现已去世了。一双儿女由二弟抚养,让他放心。
赵世贤收到信后,想着人生无望,便决定自杀。
在监狱里自杀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一天,趁没人,他一头撞在房间里的石头墙上,却没想到这撞击只是让人昏迷,醒来后还被罚了7天的禁闭。
母亲见到大哥,只说,“你这样死了可有出息?咱们好好改造,肯定会感动政府,到时再改判个有期,也有回家的一天,咱兄妹三人也好一起去给咱爹娘上坟。”
那次在塘格尔木,母亲每天不到8点就站在监狱门口,看着赵世贤和一群犯人背着工具从里头出来,在用红绳拉直的四方田地里种洋芋、种树,旁边站着端枪的武警。
母亲就站在红绳外面看着他,直到晚上下工,才回到几毛钱一晚的小旅馆里休息,就这样连续陪了他7天。
第8天时,管理他们的干部过来对她说:“赵世贤让我转告你,他已经想通了,不再寻死觅活。要好好改造,争取拿到有期。他让你回班玛县,不要再在这里看他了。”
母亲这才走。
到了1974年,我放暑假在家。一天,母亲对我说,要我跟她一起去塘格尔木看大舅。
我从小时就知道他是土匪,只知道土匪是被人民政府镇压的敌人,便坚决拒绝:“我怎么可能去看阶级敌人,我是无产阶级革命阵营的人,我要批林批孔批周公,做革命事业接班人……”满嘴学校大批判专栏里的话。
就这样,我失去了和生活在旧时代里的家人连接的机会。
到了2002年,我父母已退休回到老家温县,我也从青海调回了郑州。母亲给我打电话:“你大舅死了,赶紧回来一趟,给你大舅最后送个行。”
“去塘格尔木农场?”我一直以为他会老死在那个戈壁滩中的绿洲劳改营,没想到母亲却说:“回温县,在老家呢。”
回到家里,看到一个陌生的老人,穿着整齐的中山装,脸色红晕,躺在支起来的临时床上,四周摆满了祭品。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我的大舅。
母亲站在我旁边,泣不成声:“你看看这个人吧,一辈子都在监狱里过了,没吃过几顿好饭,没穿过几件好衣,就死了……”
“大舅啥时候从青海回来了,怎么就突然死了呢?”我坐下来,问道。
母亲断断续续地叙述了后来发生在大舅身上的事情。
● ● ●
2000年,塘格尔木监狱正式通知赵世贤,政府特赦了一批服刑超过50年的劳改犯,他名列其中,可以返回原籍生活。
但赵世贤不愿走,坚持留在塘格尔木,在一个衣服加工厂里织毛衣,一件毛衣能挣几毛钱,一个月下来,也有几十块钱的收入。
那年年底,母亲和二弟结伴到青海去看他,要他回家。可赵世贤死也不愿意,觉得无颜再见父老乡亲。
到了次年夏天,两人又带上了赵世贤的一双儿女去劝,这才把他从生活了将近40年的塘格尔木劝回了温县。
赵世贤的儿子早已长大成人,在村里靠着卖饲料、开肉铺挣了不少钱。每隔几天,就会给赵世贤塞些钱,“你想吃啥就去买。”
赵世贤却把钱都攒了起来,说着是去焦作,开封、郑州旅游,实际上是在四处打听当年独立三支队长胡胜利。
终于,在河南省委组织部托人打听到了胡胜利的下落,胡胜利现在正在某市委统战部工作。
这样确切的消息让赵世贤很兴奋,他专门花了100多块买了把锋利的水果钢刀,足有50公分长,藏在腰里,成天在市委家属区晃悠,等待胡胜利的出现。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见到胡胜利后,告诉他,因为他的私念让自己坐了51年的大牢,一辈子都毁在了他的手里,现在终于出来了……然后在大庭广众下捅死他,让他血流成河,报此生之恨。
几天过去了,赵世贤一直没等到,他有点按耐不住,便去统战部问了胡胜利的住址,直奔他家而去。
出来开门的是位中年妇女,客气地问道:“您找哪位?”
赵世贤道:“我是从温县来的,找胡胜利。”
那人一听,忙把他引进家里,嘘寒问暖,接着说道:“俺爸都住院半年多了,你有啥事给我说说中不中?”
“那咱们一起去医院见见他。”
刚到医院大厅,迎面碰上一个匆匆下楼的中年男子,神色慌张地对妇人说:“咱爸放倒了,快回家准备灵堂吧……”
当晚,赵世贤就回了老家。
2002年秋天,温县一连下了两个月的雨,整个县城都成了汪洋大海。
一天,二弟突然脑溢血去世,村里的治丧委员会派了两个中年人去公坟打墓。赵世贤念着二弟多年操持家务,就一天到晚就蹲在公坟旁边,监督打墓人挖坑,连着两天都没有离开,直到第三天中午,打墓人按要求打好后对他说:“咱们回去吃饭吧,下午让治丧委员会来验收。”
赵世贤喊住二人:“恁俩先别走,我下去检查下,有问题就再补修,不用让他们来了。”
赵世贤顺着脚蹬下到墓底,蹲下去看时,忽然墓上几十方重的湿泥土直直地塌了下来,正砸在他的身上。
朝下探望的两个打墓人目瞪口呆,半天才反应过来,“快救人!”
等村里来了四五个人把他挖了出来,赵世贤早已断了气。
● ● ●
后记
我一直想把大舅的故事记录下来,但总怀疑故事中的另一个人物——胡胜利的真实性。
2016年11月28日,我专门回到温县老家,来到县党史办公室寻找当年《温县风雷》的编辑任扬宇先生。经人介绍,我在政府家属院里找到了92岁高龄的他,任老身体依旧康健,思路清晰。
他告诉我:“1947年,我和胡胜利都在独立营第三支队干过,对他很熟悉。他的确是土匪出身,亡命徒,投机者,当然,还喜欢当官。”
“我记得很清楚,当年是他秘密联手赵理发,设计了在北楞村让杨垒去报仇的陷阱,然后他在后面率部队包围,结果那一战还真的打成了,他也再立战功。”
“我在写这本书时调查过,赵世贤确实让杨垒强迫当了20天的土匪,结果运气不好,碰上胡胜利想要杨垒手中的枪来壮大队伍。赵世贤的这一辈子也就这么毁了。”
我问他:“那之前杨垒当土匪的时候,真如他说的,和独立营真刀真枪打吗?”
“哪里,那时的土匪就是现在的地痞流氓,是些好吃懒做的人,根本不像电视里演的。顶多是凑上两条土枪,抢点小老百姓家的红薯小麦,连有条枪的地主家都不敢劫,怕人家报复。当真是让人看不起。”任扬宇叹道。
编辑:任羽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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