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再做一回又吃又拿的外孙狗
图 | 关斌斌
姥娘不在意我听不听她的话,也不追问我考试的分数和名次,只一味把珍藏的好吃食盛到我碗里、递到我手上。有时我拿了吃食在炕上啃,姥娘就说:“儿,躺着吃不消化,会肚子疼。”
开了春,日头一天比一天明亮。
教室里糊在木窗棂上挡寒的粉连纸早被我们戳破,从外面射进一孔一洞的暖光。田里萎靡了一冬的麦苗被早前融化的雪水滋润着,渐渐支楞起了叶片,春风拂过,在日光下闪出一片墨玉般的光泽。就连干硬的羊粪也变得温润柔软起来,含着干草味的淡臭从羊圈飘到院里。
每年到了这个时节,姥娘就会扫净面缸,借来小石磨,开始准备做馒头大酱。
那时,馒头还不能任由着吃,大多数人家都吃“两和掺儿”(白面和玉米面混合)的卷子。用来做酱的馒头是姥娘一口一块省下来、攒在竹筐里的,怕老鼠偷吃,用布巾盖了,高高地挂地房梁上。
春日里,姥娘爬上高凳,颤颤巍巍直起腰身,伸长双臂摘下竹筐,我在下面接着。已经干裂的馒头被放进锅里蒸透,重新饱满起来。姥娘把每个馒头掰成四瓣儿,投入面缸,蒙一张塑料纸在缸口,用草绳扎紧,把热气蓬在里面。
好东西不会一口就能吃到,总是要等着。过了十多天,姥娘掀开面缸,我闻到一股浓浓的酸臭味,探头去看,只见那些馒头块浑身长满了挺吓人的绿毛,像一匹匹小动物。
姥娘挽起斜襟的蓝布衫子的长袖,把它们捡出来,用扫帚逐个扫净毛,再拿到院子里摆在石板上凉晒。又过了四、五日,馒头块儿完全风干了,变得又酥又脆,一脚踏上去就能使它们粉碎。
馒头块被浸入早已熬好的半盆花椒水里,姥娘用铁勺打着旋儿搅拌,待到馒头和水混成了浆糊,就可以开始磨酱了。右手握紧小石磨的木柄,一遭遭地拐磨,左手执勺,盛起浆糊灌进磨眼,大酱便在两个小石盘的缝隙里流淌出来,金灿灿地集在盆里。最终,大酱被装入一只双耳瓷坛,放在了窗台上。
多少年后,我在一个夜晚突然想到:如果后来的际遇配合,我小学的那一班学生里一定会产出几位艺术家,因为我们的课堂就是一座艺术殿堂。
教室的窗棂是村里的木匠手工制作,随随便便砍削而成,没用刨子刨光,带着原生的疤瘤、粗糙的木刺。窗外有一株合欢树,校长用他黑瘦细长的手指去量,有三扎半粗,枝上开满合欢花,如无数粉红色的小伞,秋天花朵纷份飘落,铺满了窗前那一小片土地。
田老师是全校唯一的音乐老师,他教我们唱黄梅调《夫妻双双把家还》,“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至今我仍唱得来。田老师扬起四方脸,鼻孔使劲向上翻,鼻翼扇动着。
马老师攒了好几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台录音机,有时会拿到教室做教具。他把一张磁带卡进带仓,摁下播放键,迟志强便在里面凄凄惨惨地唱起了《铁窗泪》。
还有一位张老师,是个年轻姑娘,她喜欢教我们唱罗大佑的《童年》,那是极美妙、极新鲜的曲调。
我和我的同学们在这样的艺术氛围里熏陶了五年,如果不是后来大部分都辍了学,说不定现在还能有人成个明星大腕一类。
临近“六·一”儿童节,镇上组织各村学校联欢,我们选送的节目是我的独唱《冬天里的一把火》,是费翔在春晚唱火的一首歌。那时候,费翔热情的歌声席卷全国,连男人都被他那双梦幻的蓝眼睛迷倒了。
为了这场演出,娘拆掉了爹的一条不太旧的旧裤子,给我改做了一条新裤子。演出前的几天,我一闲下来就唱那首歌,听得姥娘都会唱了。
一天下午放了学,我在路上挣着脖子边走边唱,班里的赵大头跟在我身后怪腔怪调地模仿。见我不理睬,他又很大声地唱起一支村人自编的童谣,村中人凡是残的傻的笨的,都被编入谣里,我的姥爷和舅舅都在里面占了一句词。
大头一唱,就有另几个伙伴跟着起哄,我愤而转身,与他对峙。他长得大头大耳、身子粗壮,高年级的同学见了都犯怵,我也只能怒目而视了。
可小伙伴们都希望好戏往激烈里演,带头的旺泽捡来一块土坷垃,按照惯例在我和大头之间的地上找了一条分界线,他拍拍手喊道:“谁过这条线谁是公鸡,不敢过的是草鸡(母鸡)!”
大头立刻跨过那条决定性别的界线冲撞过来。我挥动胳膊抵挡,却被他箍住肩膀,控制了我的双臂,紧接着用腿一别我的下盘,三两下就把我撂倒了。这还不肯罢休,又在我耳根处给了一记重拳。
我拍掉身上的泥土,走进姥娘家的院子,伤处还在火辣辣地疼。战败的痛苦比疼痛更叫人难受,我一看到姥娘就忍不住湿红了眼睛。她不问我原由,只是不声不响地给我擦去眼泪,转身回屋拿出半块馒头,馒头上涂了一层过年时熬制的猪大油,又到窗前掀开双耳朵瓷坛,抹上一层大酱。
我其实并不觉得饿,但那猪油和大酱的香气直灌进口鼻,立刻使我满口生津,三口两口就吞下了肚子,接着又去唱我的歌了。
夏日,屋里院里四处都伏着、飞着恼人的苍蝇。吃了两口,我自己去坛里取酱,竟看见里面有几个白色的小虫在蠕动,我向姥娘喊道:“姥娘,酱里生蛆啦!”
姥娘拿根筷子走过来,把蛆虫一个个挑出去,说:“井里的蛤蟆,酱里的蛆儿。都少不了的。”
爹极少打我,但他周身散发着一种强大的气场,隔着很远就能感到威压,身处其中,不必打骂,我会自守规矩。可一到姥娘家,我总会变得肆无忌惮,一切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姥娘不在意我听不听她的话,也不追问我考试的分数和名次,只一味娇惯我,把珍藏的好吃食盛到我碗里、递到我手上。有时我拿了吃食在炕上啃,碎屑都洒在被褥上,姥娘就说:“儿,躺着吃不消化,会肚子疼。”我不听她的。
我担忧自己眉角上的那颗痣,常常拿着镜子端详,吃饭的时候也不时往镜子里瞄。姥娘就说:“儿,吃东西时不能照镜子,会把小馋鬼儿勾出来。”我驳斥她:“世界上没有鬼,你是老迷信。”
可我还是喜欢往姥娘家跑。
每到我要回家的时候,姥娘或灌一瓶大酱、或兜一碗水饺,让我捎给爹娘。我不肯拿,她就说:“外孙是姥娘家的狗,吃不了拿着走。”
● ● ●
乡村的学校,每天的课程分为三晌:早晨、中午、下午,早晨六点半就点起煤油灯开始晨读,迟到者往往会受到残酷的对待:柳条做的教鞭,狠劲往屁股上、手心里抽,一鞭一道血红印子,皮肉很快就肿胀起来。
女生的待遇好些,一般是罚站,也有用书本在头脸上扇几下的时候。有位男老师,拧了迟到女生的耳朵,被女孩的爹闯进课堂指着鼻子骂。从此,女生受到的惩罚就更轻了。
老师们都有手表,卡着点上课。晚上睡觉前,我总会告诉姥娘:“明天一定早叫我,可不能迟到。”姥娘家没表,她凭着天色估摸时间,竟然很准时,我很少受那鞭打之苦。
仅有的几次失灵都发生在冬天。
冬天的早晨六点和五点没有多少分别,窗外都是黑乎乎的一片。姥娘唤我,我不耐烦嫌她吵,翻个身又把脑袋缩进热被窝,回回得唤上三五遍我才恨恨地起身。姥娘从炕席和褥子间抽出暖着的厚棉裤,帮我穿好。炉台上烘了一晚的馒头已经焦黄酥香,姥娘用布巾包了放进我的书包。
我摸着黑跑到学校,不消说迟到要遭大罪,太提前了也会在上了锁的教室外受寒冻之苦;放学回家后我就要埋怨姥娘,嫌她估摸不准时间。
多年以后,我才想到:睡着是不能估摸时间的,不知道姥娘每个夜晚何时就把自己唤醒,等待她以为的六点钟。
姥爷和舅舅都不会赚钱,甚至不认得钱,田地里的精细活也不上手,姥娘家的日子一步一难。播种时得求人家把耧,浇地时得请别家的后生摆弄机器,压场、打麦得借人牛马。都凭着姥娘四处张罗。
姥娘矮瘦,穿着肥大的衫子和扎脚裤,身子单薄得像一片玉米叶子。她迈着小脚匆匆走出院门,去告求人家的帮忙,虽然步子迈得紧,却也还是走不快。
为了维持生活,姥娘卖过瓜子。姨夫从外地捎来葵花籽,姥爷用大铁锅炒熟了卖,赚些零花钱。那个时期,我早晨去学校时口袋里总是鼓鼓的,是姥娘头天晚上装好的瓜子。
时间不长,这小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姥娘的斤称实诚,秤杆子高高地翘着还要再添上一把,仔细用旧报纸包好,递到人家手里。虽然村人都愿意来姥娘这里买瓜子,可那时大家手里都缺活便钱,常有人赊账,小本生意欠账一多,也就撑不住了。
有几个半大孩子,摸准了窍门,专等姥娘不在家时才来买瓜子,因为姥爷虽认得称,却认不清钱的面额大小,舅舅干脆连钱和花花绿绿的硬纸都分不清。
尽管姥娘出门前反复叮嘱两人不许卖瓜子,可他们都架不住人家的缠磨,每每会“卖”出一些。姥爷在家时还好,至少不会“卖”得太多,也能收回点本钱;舅舅自己在家时就等于白送了。
有一回,刚过完年,姥娘带我走亲戚回来,见那簸箩里盛着的瓜子凹下去一个大坑——早晨还是满满的。她呆住,脸上变了色。舅舅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攥着几张彩色的硬纸片,递到姥娘面前。
那“钱”大概是从年画上剪下来的,剪成了纸币的形状。姥娘没去接,眼睛里满是无助的神色,慢慢地迈步走进里屋,躺到炕上去了。
过了一会儿,屋里传出哭声,一开始是低低的呜咽,后来渐渐变成了拖腔的长哭,声音单调、苦涩,过了很久才停住。
姥娘对我纵容矫惯,有多嘴的婆子看不下去了,说:“外孙是喂不熟的狗,你多疼他都没用,长大了还是跟他那姓的人亲。”
姥娘说:“我儿懂事哩,几岁的时候就知道疼我。见我家用地排车去拉煤,我儿说‘姥娘,我长大了用大汽车给你拉煤来’。”
我长大成人了,姥娘还常向人絮叨这句话,可是直到她去世我也没想起去给她送车煤。
去城里读中学以后,我就很少见到姥娘了。假期回去看她,她仍然拿出吃食,让我吃,让我带着。可我已经对她那些吃食不感兴趣,带在包里都嫌麻烦了,急得她“唉唉”地连声叹气。
舅舅不到三十岁就死了。出殡前,姥娘哭道:“我的命咋这么薄呢?连一个憨儿都担不住。”
姥娘七十六岁那年,头发还挺黑,只杂了不多的几缕白发,可是牙齿全掉光了。姥娘说:“老天爷谁也不偏向,让你掉了牙,就不让你白发头了。”
姥娘的身子骨也还硬朗,一直在那所旧宅院里独自生活,自己照顾自已。我以为她还能活好多年,可就在那年冬天,姥娘去世了。
那天晚上下着雪,两位邻居老太太来串门,和她聊天到很晚。姥娘忽然觉得身上发冷,不住地颤抖,想是受了风寒,发起烧来了。我爹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两个同伴就提议去叫我爹娘,姥娘说:“这大晚上的,怕是都睡下了。也就是个头疼感冒,不碍事,说不定睡一觉就好啦。”
第二天清晨,邻居去叫门,却没人应声。喊了人来破门进去,见姥娘只穿着薄衣,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嘴唇被冻得青紫,已经奄奄一息。或许是她夜里从炕上掉了下来,或许是她下来方便晕倒在地,再也没能爬上炕。
我爹赶来,给她打了退烧针,可是已经没用了。挺到下午,姥娘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姥娘下葬时,积雪仍未融化,我跪伏在坟前的雪地里,长声哀号。
编辑:罗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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