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那一年,我被“骗”上开往新疆的列车丨人间

2017-06-28 耿全惠 人间theLivings

《北风那个吹》剧照


如今我身患神经性耳聋,已到人生暮年。想想刚来新疆的时候,我还是个学生,本以为三五年就回湖南了,没想到在这一待就是大半辈子。


前言:

1950年,毛泽东命令20万驻疆战士“把战斗的武器保存起来,拿起生产建设的武器”,依靠屯垦来戍守边陲。

为解决部队屯垦官兵婚姻问题,大批内地女青年应征进疆。1951年到1952年, 8000湘女志愿参军进疆,随后是一万余名山东女兵,加上全国其余各省,到1954年,新疆军区生产建设兵团17.5万人中,女性就有4万多人。

在那个艰难的年代,她们应着“有志青年到新疆去,为祖国大西北贡献青春”的口号,背着父母家人,走进了茫茫戈壁。


 


我以为自己三五年就能回湖南,结果一待就是大半辈子

口述:龙玉英 (1937年出生,80岁)

1952年,15岁的龙玉英寄居在长沙伯父家,听说新疆来人招女兵,还在读中学的龙玉英穿上军装就去了新疆,成了一名戈壁滩上的女勘测队员。


●    ●    ●

1952年的3月,我同其他一些湘妹子被“骗”上了开往新疆的列车。

我已经记不起来,招聘团是怎样在湖南招女兵的,反正那段时间,今天听说这个师姐参军了,明天听说那个师姐报名了,大家都无心上课。

后来又听说,新疆一年四季都吃穿不愁,还说这批女兵在新疆想干啥就干啥,可以继续在学校学习,可以进工厂做工、挣钱,还可以当驾驶员开拖拉机。

于是,瞒着家里人,我和几个要好的女同学都偷偷报了名。走的时候也只有嫂子和姐姐知道,姐姐说:“你要真想去,就不要告诉妈,要不然,肯定不让你去。”我就没给我妈说,自己偷偷收拾了个小包袱就上火车了。

车到西安后,我才给妈妈写了一封信,后来听姐姐说,妈妈收到信后哭得很厉害。而我当时还沉浸即将去往异乡的兴奋中,心想趁年轻到外面去闯一闯,三年五年就回来了。

 

●    ●    ●

当时火车还只通到西安,此后转乘汽车,一路走一路休整。车到酒泉,分队长告诉我们,后面可能会遇上土匪,没想到,真让分队长不幸言中了。

一天,天快黑时,在哈萨肯附近,我们与乌斯曼土匪交上了火。

领队的武装部队领导命令我们全部下车。新兵里面,除了分队长和小队长外,其他人都没有枪。新兵中胆子大的也跟着武装部队一起打土匪,胆子小的全都吓哭了。因为我们都穿军装戴军帽,土匪在远处也看不清男兵女兵,我们人多,土匪也不敢到跟前来,最终还是被我们赶跑了。

清点人数时发现,死了一个司机还有一个女兵。

司机是与土匪对打时不幸中弹死的,可那个湖南妹子死得的确真有点不值。原来,分队长命令我们全部下车时,女兵因为害怕就没下车,躲在一辆汽车的最前面,蹲在角落里,双手抱头,头深埋两膝之间。土匪的子弹本来没有打中她,而是打在了车厢板上,不料经车厢板一反弹,恰好打中她的脑袋。

那时还不知道那个女兵死了,后来土匪骑马跑远了,其他人都上车了,有人见她埋头不起,就拉了她一下说,“哎,土匪已经走了,快起来坐好吧!”没想到,一拉,她就倒过来了,拉她的人吓了一跳,其余的人围上来细细一看,头发上还沾着鲜血。

部队把牺牲的司机和女兵一块安葬了。后来,还追认了她为烈士。


●    ●    ●

一路凶险,汽车终于开到了迪化。我先是被分配到农九师的托儿所,恰逢1955年农九师与农七师合并,又被调到乌鲁木齐,进了戈壁荒地勘测设计局,搞起了勘测。勘测队分几十个队,我的主要工作是制图。

当时的勘测队在野外,条件相当艰苦,春天去,冬天才回来,我们队主要在南疆,库尔勒、轮台都走遍了。每天,天还蒙蒙亮,就背上干粮,带上水出发了,晚上月亮都升起来了才能回来。

沙漠地带,汽车根本过不去,来回几十公里全靠走路,有时候走得远了,天又特别热,带的水不够喝,有人就用水壶接自己的尿喝。

在沙漠边缘,日常吃的菜和粮都靠汽车运送,尤其是菜,常常供应不上。有一年,因为塔里木河发洪水,汽车过不来,我们被困在沙漠中好几天。司务长急得头发都白了,后来新疆军区派飞机空投食物,才解决了食物问题。

 

●    ●    ●

物资短缺,天气恶劣还可以克服,可是戈壁滩上的野外勘探工作最怕的就是遇到狼。尤其是黑漆漆的夜里,独自面对一头饿狼。

一次,将近下午了,天突然刮起了大风。眼睛睁不开,嘴巴张不开,狂风夹起的碎石子打在脸上生疼。黄风一吹,漫天风沙,两三米之外就谁也看不清谁了。我们一组也就七八个人,虽然离得不太远,但也都没在一起。

我索性在地下趴了一会,等风渐渐小了,我爬起来一看,远处有若隐若现的火光,心想准是先回到帐篷的战友点着,引我们回去的。

可即便知道帐篷在那儿,我一个人也不敢走回去。这会儿天已经黑了,一声声狼叫吓得我毛骨悚然。那时候,我守着个大三角架,于是赶紧支好三角架,爬上去。

刚爬上三角架不久,就有一只狼寻着人味过来了,我看它先是围着三角架转了好几圈,几次试图爬上来,还好没成功。我双手紧紧抓着架子。心想这下完了,说不定要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与狼同归于尽了。

狼很快跑开了,我更害怕了,心想它不会是去叫其他狼了吧。可不一会,它又独自回来了。

独狼不知转了多少圈,最后坐在那里,眼睛直盯着我。狼爬不上来,我也不敢下去,我们就这样对峙着。不知过了多久,狼终于恋恋不舍地走了。

可我还是不敢下来,也不敢睡死,直到第二天天亮,几个队友来找我,才从三角架上下来,回到帐篷。想起那晚上的事,我腿肚子就有点发软。

其实遇见狼是常有的事。记得一次勘测队搬迁时,眼看天黑了,勘测队还在路上,只能在路边找了个放羊人搭的破房子过夜。

睡到半夜,远处传来了一阵狼嚎,不出几分钟,十几头狼就出现在离房子不远的地方,幽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队员们吓得把头蒙在被子里,只留一道缝向外观察动静,狼群就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我们想,如果狼真的扑上来,就一跃而起把被子往狼头上一蒙,蒙倒了打,打死几只算几只。

僵持了十几分钟,头狼终于带着它的队伍撤走了。等狼一走远,勘探队的队员赶快爬起来,收拾东西离开。

 

●    ●    ●

到了该婚嫁的年龄,有人劝我找个当官的。

我不干。职务再高,也不能找个“老爸爸”。当时,当官的都是营级以上干部,可是他们都是抗日过来的老八路,个个都比我们大好几岁。

眼看岁数一天天混大了,协理员沉不住气了,说女孩子大了该考虑了。我就问协理员,你认为哪个合适?她说:“小江。” 小江就是我后来的丈夫江洪伟。

我们俩在一个测量队,虽然不在一个组,但互相认识,根本用不着别人介绍。1959年3月,我和小江结了婚,在现在的沙雅县。结婚之后,一间平房,一张双人床,把两人的行李卷往一块儿一并,新房就出来了。

我丈夫是1955年从四川招干来的,他一生为了工作,在新疆整整干了36年,直到1998年3月死于癌症,先后荣获先进工作者称号14次。

如今我身患神经性耳聋,已到人生暮年。想想刚来新疆的时候,我还是个学生,本以为三五年就回湖南了,没想到在这一待就是大半辈子。

 

●    ●    ●

哪有什么恋爱经过,组织就是我们的经过

口述:曹金妹 (1936年出生,81岁)

曹金妹进疆后,被分配到南疆二军六师十八团任文化教员,1953年经组织介绍与劳改大队专员蒋和魁“一半自由,一半不自由”地结婚。

1954年,曹金妹转业到孔雀团场,1959年,随丈夫分配到农五师师部大营(驻哈密)。一年之后,调到八木敦农场,其间病重住院数月,病愈后随师部迁至博乐,在九十团教语文。

“文革”期间,曹金妹因丈夫历史问题进入牛棚,1974年平反。

 

●    ●    ●

我们县曹家街,一条街都是姓曹的地主,我们家也是地主,但也不过是一个破落地主,不怎么“顽固”。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就去世了,那天她上午还去看人家结婚,下午不知怎么就死了。母亲的死对父亲打击很大,父亲病倒,嫂子当家。嫂子的脾气大,孩子多,也就不管我了。

那时候,二姐对我很好,常常给我做鞋子衣服,每天早晨喊我起床上学。1946年,二姐出嫁后,早上连个喊我的人都没了。 

1952年新疆兵团到我们学校招女兵,说到新疆以后,工作自愿,报名考试,没有文化的还可以学习。

我瞒着二姐报了名,但还是被知道了,怎么说都不让我去。“新疆那么荒凉,你到那儿干啥?家里不好也有工作啊。还有我,还有咱舅咱姨,全家都没饭吃了也不会让你饿着。”

我说,那毕竟不是咱家,特别是咱姨长得像咱妈,我一看见就想哭。姐姐劝不住,只能坐在旁边流泪,“妹妹你想的太多啦。”

当时年龄不满18岁的不能走,和我一起报名的还有刘素珍、卢秀琴。我们仨的身世差不多,也都没有妈。刘秀素当时才16岁,她虚报说18岁,我和卢秀琴就给她作证,才让她报上名。走之前,有些老太太哭着说:“这些丫头都疯了,要到西北去,那里狼啊、野兽啊什么都有,你们以后还想不想回来?”

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呢,人家能去我也能去,狼只吃我不吃人家?

走的那一天,人家有父母的都来送,父亲患病不能送,嫂子也没来,只有二姐跑来送我。她给我一床被子,还有一块钱,含着眼泪嘱咐,“在外面不比家里,家里有亲戚家人,遇事有人帮着。外面只有自己,得自己看着自己。”我哭着回她:“没事没事。”

政府领导也来送行敬酒,哭着说:“到了新疆,努力工作,不要丢山东人的脸。”所有的人都哭成一片,连带兵的也都眼睛红红的。

到了泰安,我们被编成十一个中队,经过一星期的集训才出发。

乘的是汽车,敞篷子的。在路上,走到哪里都欢迎我们,吃饭时用脸盆打饭打水,大米白面随便吃。什么都好,就是纪律太严。不许穿花衣服,连花裤头都不让穿,只能穿统一发的白裤头和绿裤头。

我们洗的花裤头都不敢晒在外面,不然领导看见了就要批评,说:“你们是军人,军人必须服从命令。”发的鞋,有的大有的小啦,不跟脚,也得穿。你提意见,他们就说你们是军人。

一路上越走越荒凉,一直出了玉门关,汽车才打起篷子。出了玉门,过六盘山时,汽车挨着悬崖走,我们吓得连歌都不敢唱,躲在敞篷里,不敢向外看。车子开得虽不快,晚上也睡不着。

走了两个多月终于见到了房屋,到了迪化,就是现在的乌鲁木齐。大家高兴坏了,车停了大家都东望望西望望。有句话叫,“乌鲁木齐三件宝,马粪牛粪芨芨草,维族丫头满街跑。”那时的迪化就差不多这样。

休息了一天,第二天我们发了一套装备:帽徽、胸章、裙子、军装和皮鞋。一周之后,我被分到南疆二军六师十八团,离迪化不下1000多公里。汽车又接着往前走了近一个月,这一路就全是戈壁和沙漠了,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有一天,汽车停了,只听到一个人喊:“同志们,到地方了。”

“欢迎你们来到团部!” 不知从哪儿钻出几个人。我们往外一看,这儿到处都是沙包、草堆,只有一杆红旗在那竖着。大家都呆了,这就是团部?大家高兴不起来了。

到了没几天,一个晚上下起了大雨。大雨冲垮了宿舍,其实就是地窝子,是用席子和红柳铺的,上面就盖上层土。苇席子、红柳枝全都给冲跑了,我们就都抱着被子哭鼻子。

整个团部,除了中队部的房子,其余的都被冲得一塌糊涂。雨一停,政委马上号召大家修整地窝子,把地窝子上面的盖全部揭开,让太阳把地窝子里面晒干,晒干后又加厚了许多。

那几天我总想,我们哪辈子才能把这儿建设得“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啊!

 

●    ●    ●

刚到迪化集训的时候,指导员常表扬我们说,“你们这群山东姑娘是好样的。希望你们能够服从分配,扎根边疆。”

可我们最受不了的,就是“扎根边疆”,找对象也要回去找,谁呆在这鬼地方?还有人说,这么多老头子,都是大胡子,可不能在这儿找对象。 

1953年,大队部的干部开始给我介绍对象。于基振政委说,现在部队里的男同志和你们几乎都是一代人,都是受过许多苦的。和谁过日子都一样,他们比你们大不了多少嘛。况且要建设边疆,要扎根,必须安家,就不要想回家了。你看我们这里,火车修通还要多少年啊,在这里找个对象安家就行了。

我说,我不想找,家里已经有对象了,有感情。你们介绍的那个湖北的,我对他不了解。政委让我回去考虑考虑。没几天,于政委问我,“小曹呀,考虑得怎么样?结婚以后,工作不在一起我们可以调动嘛,你不要担心。只要结了婚,一切组织给你安排。”

我被通讯员接到劳改大队,见到了组织介绍的对象,也就是后来的丈夫蒋和魁。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们俩,他让我坐下,问,“你看我们的婚姻自由不自由?”

我说,“半自由。”

他就说,“你把这个解释清楚,我们是朋友是战友,如果不同意就不要勉强,感情是慢慢建立的,如果强迫,以后生活也是痛苦的。”

我说,“说自由,是因为我也同意,说不自由,因为又不是自愿的,组织上逼我必须同意。”说完就趴在桌子上哭。他一看我哭,慌了,急忙说,“不要哭,你不同意就算了,明天就送你回去。”

第二天,我没起床没吃饭,心想,你想结婚你自己结去吧。于政委听说后批评我不听从组织安排,最后说组织已经批准,今天下午结婚。

我一看,组织都批准了,还能有什么办法。组织的批条就是结婚证。当时条款规定如果自己找对象,必须有固定工作,三年军龄,年龄28岁以上,经组织研究批准后才能结婚。

我们到现在都还没有结婚证,就一张批条。    

下午,举行婚礼,大家让我谈一下恋爱经过。我赌气说,“有什么经过,组织就是我们的经过,就是我们的介绍人。”

 

●    ●    ●

后来我就调到劳改大队当文化教员,教扫盲班。先后生了三个孩子,艰苦年代,孩子也受了不少苦。

1955年8月,大女儿出生,7个月大就送全托了,一个月看她一次;1957年,老二出生,当时丈夫还在喇嘛庙修路;1960年5月生了老三,老三都一岁了还不会走路,坐骨神经打针打坏了,亏得遇上苏联专家,不然就残了。

当时经济条件不好,全国都在挨饿,新疆的粮食都支援内地了,吃的是骆驼刺和苞谷种拌起来的面,这样也吃不饱,所以几个孩子的体质特别差。

1960年,为了备战的需要,农五师迁到博乐,我们一家也随之迁到农五师九十团。当时九十团啥都没有,全是芦苇湖,人还住地窝子,当时人编了个顺口溜来说芦苇湖:“一进苇湖犯了愁,蚊子牛虻爬满头,盼着清风来解驾,清风下来刮倒牛。”领导来视察,穿着白衣服进来,视察完以后都变成黄衣服,上面都是蚊子牛虻。风来了,房子一下刮倒了,连根木头都不剩。

九十团是农五师最穷的团,不生产粮食,靠其他的团场来救济,有时一个月才见一点儿白面,团领导换了一个又一个,还是没改变。吃救济不能吃一辈子,大家就拼着命开发芦苇湖,把芦苇割掉,把水放干,开荒种地,九十团又变成了农五师的模范团了。

那时我们团只有18个学生2个老师,我教他们语文。没有桌子,学生就坐在小板凳上写字,直到1983年,桌子椅子才配齐了。

 

●    ●    ●

后来“文革”的时候,我老伴被打成“走资派”给抓了起来。他们让我揭露他的罪行。我说,交待什么,我们两个是组织介绍的,谁知道他以前是国民党。

他有历史问题,组织上为什么还把他介绍给我?

他们看我不交待,就让我和他划清界限。我就对他们说,你们愿怎么弄就怎么弄吧。

于是,他们就说我出身地主,剥削人民,把我抓了起来,停发每月工资和生活费。1969年9月21日我被送进牛棚,大女儿当时11岁,高小还没上完,老二8岁了,老三6岁,都抓在一个房子里,关了起来,就这样,我们一家“大牛”、“小牛”都被关在了牛棚里。

光关在牛棚里还不算完,你还得干活分任务,当天完不成第二天就得加倍。冬天割芦苇,湖里的芦苇每人一天80捆,24小时不停地干。当时我可真想死,可一想我从山东跑到这儿就落个这下场,我不能死。

但不死我怎么过,住一辈子牛棚?

后来一个二团职工安慰我鼓励我,总有一天会好的,咱们不能白白死去,多不合算。我想也是,就一直撑着,终于到了1979年,我出来了,平了反,还是教书。

退休后,我就常常琢磨,人活这一辈子真不容易,有这条命不简单。所以只要我一有钱有时间,我就回内地去,到老家山东、湖北逛逛。

三个孩子我也很少管。大丫头赶上“文革”,1984年自己上了成人大学,现在在博乐司法局。老二在保险公司,老三和几个朋友闯广东去了。

他们干什么我们没干涉过,管也管不完,他们有他们的活法,怎能总和上辈一样呢? 

 

●    ●    ●

我的初恋和我的恩人

口述:陈晓辉 (1935年出生,82岁)

为了有自己的一份事业,17岁的陈晓辉来到新疆最北的阿勒泰,成为一名水利工程师。

当家乡的昔日恋人万里来到阿勒泰时,陈晓辉已经为了报恩嫁给他人;可是此时,丈夫却为了成全妻子悄然离去。

第二次结婚,她终于嫁给了自己的初恋。

 

●    ●    ●

我从不相信,女子一定不如男子。我一直希望自己能成就更大的事业。

我的家乡是在湖南湘潭市马家河乡,祖父曾经当过县衙,父亲也是有名的乡绅,我们家在地方很有名望。父亲虽是个旧派人物,但重视知识,送两个哥哥去了国外留学,我也被送到衡阳市的堂伯母家里去上学。当时没有女校,女子上学的很少,只好在男校读书。

我的两个哥哥都留过洋,见识广,我从小就不服输,怕输给他们俩,就选择了地理。

可不久,父亲的田地就被土改了,我一无所有,两个洋派的哥哥也自身难保。看到报纸上登载了招收女兵去新疆的消息,我便报了名,没有和家里商量,只告诉了他一个。

他是我的初恋,和我同班,也同住在堂伯母家的弄堂里。上学、放学,他都等着我一起走,路上他常请我吃槟榔,谈各地的名山大川,渐渐地我们萌生了爱意。

他听说我要去新疆,支吾着半天没吐出一个字来,我实在等不及了,说着就要走。可他却忽然拉住我的手说:“晓辉,嫁给我吧,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新疆那么苦,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受得了。”我希望他支持我,和我一起走,可他却说他不能去,“我们家就我这么一个男孩,我走了家里怎么办?”

难道女人一定要嫁人才会活下去吗?听了他的话,我下定了决心,偏要去闯出一片天地来。

报了名之后,我才寄了封信给家里,坐了从长沙到西安的火车。临行前他来送我,塞给我一包东西。里面是我最爱吃的槟榔,还有一个红绸子包的玉佩和一封信。信上说,“晓辉,这块玉佩是母亲给她未来儿媳妇的,槟榔留着路上吃,你放心,将来我一定会去新疆娶你的。”我把信放胸口,眼泪夺眶而出。

从西安到甘肃,再从甘肃坐汽车到乌鲁木齐,一路上吃尽了苦头。到了迪化,没有停顿,三辆汽车被分配到了新疆的最北端,阿勒泰地区。

从乌鲁木齐到阿勒泰,路上走了20多天,其实根本没有路,全是戈壁滩,一路上连户人家也没看到,更别说有人声了。只有夜晚时长时短、时远时近的狼声伴我们一路前行。尖厉的狼声常让我们心惊胆战,就连队长和几个护送我们的男兵也都面带惧色,枪栓始终是开着的。

一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汽车停到了一个离山不远的地方,领队说,到了,这里就是阿苇滩。我还没下去,就听见先下去的人喊,这是什么鬼地方啊?眼前真是一片荒芜,哪有人,只是一丛丛一人多高的芦苇和矮树。刚下车没多久,就听见“啪、啪”的拍打声,这种又大又黑的蚊子,咬人特别疼。

有几个吵闹着要回去,领队发火了。这个三十多岁的山东汉子,一路上都像细心的大哥哥一样照顾我们,却第一次讲了粗话,“我操他奶奶的,你们以为这是闹着玩吗?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到这里来费了多少劲,你们知道吗?这里苦,可也得有人来呀!”

这时,不远处的地下冒出来一个一个的男兵, “你们来了”。就这么一句话,他们便搬起了我们的东西。走了没多远,就看见那几个人往一个向地下斜的洞里钻。后来我才知道,这叫地窝子。后来我们还编了几句词:“上面看不到,下面一大间,冬暖夏凉,赛过神仙宫。“

四下打量一下这“新”家,里面是黑乎乎的,仅有一个小煤油灯照明,看东西时,要睁圆了眼睛才能看清。靠东墙的地下铺的是木板,木板上又铺了层草,大概可以住七八个人,可我们却留下了12个人。睡觉只能侧着睡,连翻身都很困难。

一个妹子扑到床上就哭了起来,边哭还边用被子捂住嘴。我当时心里想,走了这么多天,就到这个鬼地方,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去了。

我开始后悔了,对恋人的思念涌上心头。 


●    ●    ●

1952年的秋天,我17岁,开始了新的生活。领导说我文化高,让我先参加一阵劳动,然后就派我到乌鲁木齐去学习。

休息了几天后,我们被编成了小分队,开始了白天干活,晚上站岗的生活。修坝是为了防止春天山上的雪化后的洪水把河道冲垮。修坝用的是河里的草皮,要把草皮从河里的草地背到河道边上修坝的地方,距离将近一里地。挖下来的草皮不仅有水,而且有泥。一块草皮湿漉漉的,背在背上,水和泥就顺着背往下淌。有些草皮还带着些冻土,压在背上冰凉冰凉的。一趟背过去,背都冻麻了,冷气飕飕地直往上冒。再走回去,差不多刚暖过来,又要背一趟过来,背又冻麻了。

那时刚干活,晚上倒在铺上就爬不起来了,身上的水和泥也顾不了了,连饭也不想吃了。第二天,衣服上的泥结成块,特别沉。过了几天后,我有了经验,干了的衣服,用棍子打一打,成块的泥就掉下来了,这样衣服就又可以穿了。

白天干完活,晚上还得站岗,一起站岗的有四个人,两男两女。男的在远处巡逻,隔着有一百多米,女的就靠在地窝子附近值勤。

站岗要带枪,一防土匪,二防狼。一次,轮到我站岗,中间想方便一下,就把枪交给另一个妹子。转头就看见突然闪出两团幽绿幽绿的光。我知道,那是狼。于是连气也不敢出,我当时想,它要是扑上来,我就跟它拼了。我抓紧了一块石头,摆出随时要和它拼命的姿态,相持有半个多钟头,我一直蹲在地上,脚都麻了,两团绿光闪了一下就不见了。那是我和狼距离最近的时候,连它踩断枯枝发出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当晚,我给他写了封信,信中我没说我很苦,也没有提遇狼的事情。信发出去后,我天天摸着他给我的玉佩,可每封信都石沉大海。我慢慢适应了这样白天干活,夜晚站岗的日子。一个月后,坝终于修好了。

  

●    ●    ●

由于阿勒泰河流多,兴建水渠的需求大,我念过地理,对水文勘测得心应手。修完坝,领导就派我去乌鲁木齐去学习。

乌鲁木齐的学习是艰苦的,不光要学习,还要到各地考察水资源与勘测地形。这时有老乡给我介绍对象,是个31岁的老兵,没有成家。我拒绝了。

有河流的地方,才有我的用武之地,我毅然回到阿勒泰。1959年,我就调到了一八三团进行地质勘测。在那里,我又遇到了老乡给我介绍的对象王连生。我根本不认识他,虽然他对我很照顾,每次到野外工作,总在不远处保护我,吃饭时,也总帮我打好。可我没有表态,我知道我是在等恋人的回信。

直到有一年春天,到山上去伐运木头,我们的关系才发生了转折。

当时修建大渠需大量的木材,这里的木材很多,但运输却很困难,山上没有路,为了把木头运下山,我们利用山涧的水流落差,往山下送木头。

木头顺着上游漂下来,我们就在河边上捞木头,捞木头用的是一根带大铁钩子的长木杆,木头漂下来时,对准木头使劲一钩,就把木头钩住了,钩牢后再慢慢往回拉。

可没想到,我刚把钩子钩住木头,没等拉木头,就被向下冲的惯性拉到河里,河水湍急刺骨,我喝了两口水,头就晕了,眼看着一根一人无法环抱的圆木从上游冲下来,束手无策,吓得在河里直扑腾。

这时一个人跳进了水里,拉住我的手,拼命往岸边划。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使劲往上爬,终于上了岸,呛水的我长舒了口气,才看清王连生还在水中。

我伸出手来拉他,可我浑身没力,眼看木头就要砸向他的头了,我大叫了一声,他好像有了力气,奋力地抓住岸边的植物往上爬,可是迟了,木头撞到了他的腿,来人把他拉上岸来,他昏了过去。腿保住了,可也跛了。

我嫁给了王连生,为报恩,那年我24岁。

我把被子跟王连生的搬到了一起,就算是一家子了。王连生告诉我,其实在乌鲁木齐他已经喜欢上我了,我有文化,性格又刚强,这次调干到北屯来,他是主动提出来的,为的就是能和我近一些。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这么好一个人,我嫁给他也算是有缘。

 

●    ●    ●

不久,新来了一批技术人员,其中有个叫李洪涛的,是他。

在食堂,时隔多年,我们相见了。他讲了这几年的遭遇:父亲去世了,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可他从来都没忘记我。1954年,他把母亲托付给堂兄,也加入了进疆队伍。这些年他奔波于新疆各地打听我的消息,这次调到北屯,也是为了找我。

“知道你在北屯的时候,高兴得我一晚上没睡”,他说,连结婚报告都写好了,就等我点头嫁给他了。

看着他激动的样子,我心里刀割,把伴随我度过困难时期的玉佩塞回他手里:“洪涛,我已经结婚了,丈夫对我很好,你再找一个比我好的姑娘吧。”说完这些话,我转身走了,我怕他看见我夺眶而出的眼泪。

洪涛病倒了,滴水不沾,高烧不退。听到他病了,我心急如焚。连生也知道了我和洪涛的关系,他炖了鸡汤让我给洪涛送去,也让我照顾洪涛。我衣不解带地伺候了洪涛三天。他终于有了好转。病愈后,洪涛提了瓶酒和王连生喝了个通宵,我没有在场,我知道这是男人们之间的谈话。

自那以后,连生不再跟我同床,我以为照顾洪涛让他脸上过不去,我开始抢着干家务活,可连生还是对我躲躲闪闪的,我终于忍不住了,想和他谈谈。没等我开口,连生就先开了口:“晓辉,离婚吧。”丈夫突如其来的话像一闷棍打得我两眼发花,“离婚?王连生,我跟洪涛是清白的,没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和我离婚?”

沉默了很久,他不说话,而我只是抹泪。“晓辉,”他终于开口了,“我对不起你,其实在库车我结过一次婚,我们一直没有孩子,她又得了肝炎病死了。我可能有病,不会有孩子。你心里还有洪涛,他心里也有你,他为了你从湖南到新疆来,对你是真感情,咱们还是离婚吧!”

听完连生一连串的话,我不知所措了,一个男人对我有恩,另一个男人对我有情。那晚,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连生走了,走的时候做了早饭,留了字条,交了离婚报告。他要去库车参加水渠建设,他希望我和洪涛幸福。我们的离婚成了队里的新闻,许多人说是我和洪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吓得白天不敢和别人交谈,晚上只躲在房子里看书。

洪涛却大模大样地搬进了我的房子。“晓辉,让我照顾你好吗?”听到这个男人的话,我 “哇”的一声我扑到了洪涛怀里,并用牙狠狠地咬着他的手,“我心里有多苦,你知道吗?”

洪涛没有吭声,只是抚着我的肩说:“晓辉,结婚吧。”

1963年,我结了第二次婚。第二任丈夫是我的初恋。等了多年,我终于嫁给了他。

王连生再也没消息,我往库车寄了几封信,都被打了回来。

 

●    ●    ●

我全身心地投入到修渠的工作中。1965年,加入额尔齐斯河的什巴堤二干渠的修筑工程。额尔齐斯河是新疆惟一一条外流河,为了修渠,我们先挖去渠底淤泥,铲除渠帮杂草,堵塞渠壁渗漏。还要到几里外的地方拉片石,从拉片石到修渠的工地全长有30公里,每天拂晓就要出去,傍晚才回驻地。

男同志不够,女同志就一起上。我们拉着装片石的车跑,脚都磨起了水泡,水泡又被磨破,感染化脓,晚上脱鞋子的时候,都痛得直咧嘴。袜子是不敢穿了,光着脚穿着军用胶鞋,脓水把鞋子都打湿了。大家怀里都揣着冷馍,饿了就咬几口,多拉快跑。由于路程太远,运石的速度远远不够工程的需要。机关干部、学校师生和部分职工也加入了运石的队伍。直到1966年初,什巴堤才竣工。

以后,我又参加了多个水库、大渠、大坝的建设,多数时间我都吃住在工地,洪涛不但毫无怨言,还主动承担了家里的一切活,我觉得事业稳定,感情也很富足。

1967年,大批干部打成“反革命分子”。洪涛由于出身不好,加上又“抢夺”革命红人的妻子,被专案审查,关进“老牛班”。

白天,他要从早到晚干苦活重活,劳动定额是一般职工的1.5倍到2倍,每周挨一次大批斗,每天田间地头休息时,分到各班轮流小批斗。晚上,他还要检查交代,稍“不老实”,就要受皮肉之苦,遭刑讯逼供。我当时也被赶进“五七”干校学习,一边劳动,一边批斗,与洪涛根本没法联系。

洪涛没有留下半句话,在“老牛班”上吊自杀了。当时他的罪名是“死不悔改,畏罪自杀”。

那个年代,所有人都跟我保持距离,惟恐祸及自己,前夫王连生却出现了。他找到了我,鼓励照顾我,帮我劳动,让我走出洪涛的阴影。他也因此受到批斗,背上 “阶级界限划不清”、“斗争不坚决”的罪名。就在这种政治压力下,王连生始终坚持照顾我,一直到1975年我平反。

要是没有连生的照顾,我恐怕早就不行了。

这是王连生第二次救了我。恢复政策后,我主动提出跟连生复婚,当时连生已经52岁了,一直是单身,我也40岁了。

经过这么多年来的风风雨雨,我们又结合了,希望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有个做伴的人。我和洪涛没有留下孩子,我们就把洪涛的母亲从湖南接来,给她养老送终。老人生前常说,连生比亲儿子对她还好。

来新疆转眼有50年了,连生也在去年过世,我现在也退休了,身体挺好。空闲之余,就看报读书,有时间写写东西。我常看一些关于水利的资料,新疆近几年发展这么快,水利建设起了巨大的作用,我也算是实现了我自己的理想。

编辑:董俊俊


本文系网易新闻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并享有独家版权。如需转载请在后台回复【转载】。

投稿给“人间-非虚构”写作平台,可致信:thelivings@163.com,稿件一经刊用,将根据文章质量,提供千字500元-1000元的稿酬。

其它合作、建议、故事线索,欢迎于微信后台(或邮件)联系我们。

人间,只为真的好故事。



人间theLivings

网易新闻 非虚构工作室

只为真的好故事


活 | 在 | 尘 | 世  | 看 | 见 | 人 | 间

微信号:thelivings

长按二维码关注我们



点击以下「关键词」,查看往期内容:

祭毒 | 坡井 | 南航 | 津爆 | 工厂 | 体制 | 年薪十二万

抢尸 | 形婚 | 鬼妻 | 传销 | 诺奖 | 子宫 | 飞不起来了

荷塘 | 声音 | 血潮 失联 | 非洲 | 何黛 | 饥饿1960  

毕节 | 微商 | 告别 | 弟弟 |  空巢老人 |  马场的暗夜

行脚僧 失落东北 | 狱内“暴疯语” | 毒可乐杀人事件

打工者 | 中国巨婴 | 天台上的冷风 | 中国站街女之死

老嫖客 十年浩劫 | 中国版肖申克 | 我怀中的安乐死

林徽因 北京地铁 | 北京零点后 | 卖内衣的小镇翻译



▼点击阅读原文,观看更多精彩内容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