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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的兄弟情谊,我绝不会和你说再见 | 见信如晤

2018-01-28 人间读者 人间theLivings

 《与你同在的夏天》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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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纷纷步入三十岁,人生的大幕徐徐展开,将真正的残酷和灿烂一并指给我们看,这才知晓,人世真正的苦痛,是说不了,哭不出,纸上写也写不满,是“二”一下也根本撑不过去的。

 

致每一位写信的人:

见信如晤。

来信已收到,感谢你的提笔,让我们一字一句读到了你们寸寸的心路历程。

也感谢你的倾诉,不再羞于表达出自己温暖的情感、有勇气正视自己的秘密、淋漓地宣泄出内心的苦楚。

在随时随地可以沟通的今天,谢谢你的来信,能让我们用一种近似于行为艺术的方式,分享每个人的生活与选择。

从2018年的第一天,到春节前,“人间-见信如晤”将以每周一次的频率与大家见面。

祝好。



见信如晤 | 05

 

●   ●   ● 

                                                 

1



“我绝不会和你好好说再见,因为我知道,将来的你我总会以不同的姿态,时时相见”




老大: 

莫高窟下一别,迄今五年有余。近来天寒日短,神衰体弱,时常昏睡,自然梦你也多。

昨夜梦回大学宿舍,似是炎夏午后,你进来问铺上睡觉的我:“曹玮,你的课选完没有?”我边睡边数,怎么也凑不够学分,愕然惊起,环顾四周,才发觉你们的床铺都已搬空。你们毕业,都不见了,只留我一个,在空旷的宿舍里汗水浸湿的草席上,兀自嗟叹。

这样的梦我做过许多遍。

起床觉得寒凉异常,拉开窗帘,才见落了一夜的雪。楼顶,树杈,汽车上都是纯白。汽车走得慢,人也慢,雪下得更慢,世界的时钟似乎渐渐停摆,在梦与回忆的漩涡里探出头来,再次坐于桌前,泡一杯枸杞,给你写信。

而这样的心境,这些年里,并不常有。

毕业十年,我们的生活仿佛加速度被卷进一场来势汹汹的社会化风暴里,似乎不奋力向前就沉底溺亡,来不及停顿,更不用说回忆与回头。

异域求学的孤苦,回国工作的艰难,牵手分手,结婚生育,我们宿舍的四姐妹,自顾不暇地应付着命途上的一场场风暴,就这样四散到世界各地,一次次说着见面,却再也没有重聚过。

前几天你跟我留言,说你又梦见我了,这次的梦里,我回国给我们一个共同的朋友奔丧,背着一床从山里调研带来的橘红色被子,你开车载着我,一路向西加速开去。老大,西出函谷,便是我的家乡,再到敦煌,就是你的故土,可出了阳关,故人又在何方?

我们如此顽固地被旧梦萦绕,也许因为我们毕业的那个夏天,并没有好好对彼此真正地道别过,甚至连个毕业仪式也没有。

我已经不记得那年是谁第一个先走的,我却是最后那个“打扫现场”的。


●   ●   ●

十年前的那个午后,我穿过学校油绿的草坪,去文博系教学楼里取我的第二专业文凭,刚取完出来,手机上就收到小烁的短信,说她上火车了。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就下来了,一个人蹲坐在草坪的边缘,哭得痛彻心扉,如丧考妣。308室的门神还在笑睨万方,梦梦墙上的剪纸也未带走,你们先走了,小烁也走了,宿舍就空了。宿舍一空,我的大学时代也就结束了。那个从少年到青年过度的黄金年华,那个成长幅度相似的我们一起读书,疯傻,玩闹的自由年代,就结束了。

我身后的那块草坪,见证了大学的一切:一年级上完哲学导论,我躺在上面思考老师反复念叨的“虚无”,一直把脸晒伤也想不明白。那时你爱喝酒,动不动就引闻一多的“痛饮酒,熟读离骚,方可谓真名士”,我也爱瞎起哄,把发绳一散:“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咱俩有多“二”啊!大二军训时,也是离这片草坪不远的地方,面对教官的恶劣态度,咱俩临时起意,相互挑逗,看谁敢用伞戳教官。你说你敢,话音刚落,就拿起那枚长长的深蓝方格伞,对准教官大腿就是一下。教官暴跳如雷,立言罚站全班揪出元凶,我太怂,你却勇敢地上前承认,把错全揽在自己身上。至今我都没有跟你恭恭敬敬地作个揖,诚诚恳恳地道一句:“谢老大罩我!”

那时候,我们敢想,哪怕是胡思乱想,我们敢干,哪怕是胡搅蛮缠。也不知道前方有那么多陷阱和泥潭,只是一个劲儿地昂扬着向前走。爱了,痛了,哭一场,信一烧,一顿麻辣烫一吃,一场酒一喝,好了。

想改变现状了,我就再帮你染次头发,顶着一头金毛狮王般的洗剪吹,素面朝天,也能笑得花枝乱颤。再不行,还有诗歌,还有哲学,钻进哪个诗人的悲惨世界,也念叨着:“看看这个人,当年比我惨,所以我没能写出这样的文章……”

我们年轻,因此我们模仿浪漫,模仿诗人的生活,以本能的“二”来笑对人生小规模的“难”,可当我们纷纷步入三十岁,人生的大幕徐徐展开,将真正的残酷和灿烂一并指给我们看,这才知晓,人世真正的苦痛,是说不了,哭不出,纸上写也写不满,是“二”一下也根本撑不过去的。

你被孩子和家务忙得焦头烂额时,还不忘继续“罩”着我:“曹玮,这辈子千万别结婚。”仿佛亲身经历了一个骗局,忍不住告诉我真相。每个月还着沉重的房贷,照顾生病的儿子和刚出生不久的女儿,胸中却还存着学术理想,总给我念叨着:“我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但你能飞得更远。”

而我呢?上山下乡,学术理想几乎在一场持久的重病中死于非命,在常年漂泊不定的生活中,见证一次次不动声色的残酷和一场场人间惨剧,连人与人之间平常的温暖也成为了奢侈。至今无儿无女无婚姻,没钱没颜没学位。

当年,撑不下去的你曾对我说:“再这样下去,别人会笑你。”我痴傻地回应道 :“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可一个失败的“二货”,又能如何作答呢?青春过去后,我们在生活的绞肉机里好好地来了一场“军训”,而这次,命运是教官,我们甚至无从反抗。

可是,“二”真是一种神秘的天赋,当我们的生命同时下雪,它却悄然变成了大雪封埋中的一丝火。

这丝火,让你在背负沉重家庭负担的同时,坚持在学校开读书会、办会刊,和那些原先看不起人文教育的孩子一起探讨哲学、文学与人生,让你多年后收到一个毕业生两千字的感谢信时激动地泪流满面。

这丝火,也让崩溃、抑郁过的我一次次燃起生命的勇气,知道也许永远不能发表,也要把手中没有做完的文章继续写下去。

纵使生活艰难,江山代代,凭着这丝火,你我恐怕也会变着法儿地“贼心不死”。

当然,“二”这件事也因着年华暗度而起了变化。如果说,年轻时它来自于身强体壮,暴虎冯河,死而不惧,那现在,经历了一些人生苦难,舔尝过疾病、失去、死亡味道的我们,中年时的“二”则依赖于我们自由意志选择的力量——知道命运是一个游戏,却不再害怕,依然选择相信爱,选择希望——希望这个世界在我们小小的努力下会变得有所不同。

△大雪的时候给你写信,好像雪上偶然留下狗爪  作者供图 

老大,我们都已奔向三十岁的中途,“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看这无常来势汹汹的样子,谁也不知道将来还能再见几回。我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那个夏夜,晚上十点半,你提着从三千公里外的敦煌带来的绿葡萄,在黑洞洞的筒子楼宿舍里,一个接一个地敲门,一个接一个地问,哪个是曹玮?已经睡下的我,从钢丝床上铺听见陌生人喊我的名字,惊起抬头,楼道的白炽灯下,你肌肤似雪,短发利落,笑眼眯眯。

这是我第一次见你。不知不觉,好像仅仅做了几场梦,已经十四年过去了。前几天你饱含深情地感叹说,和我们分别后,再小的分别都会好好的、真的说声“再见”。而我——我绝不会和你好好说再见,因为我知道,在“二”的窄门里,将来的你我总会以不同的姿态,时时相见。

愿你新年继续坚忍,时有好运突然降临!拥抱你的孩子们!                             

 2017年12月18日


2

 



“那时候,你对我说,如果前面没有光,我们拆下肋骨做成火把,也要照亮前行的路。”



 

曹玮:

你说的落得很慢很慢的雪我能想到,大约是空气凝重,雪花不大不小的那种吧。我在日本的时候,却见过下得又大又急的雪,从车站走到宿舍的十几分钟间,路上已经被松软而厚实的雪花到处铺满。

记忆中,敦煌的雪向来特别少,总是天阴了好久,最终放晴,或者酒泉嘉峪关都下雪了,偏偏绕过了敦煌,一个冬天不见雪花是常事,偶尔一下,也是很散漫悠扬,下下停停难以爽快,下了几遍还是一两寸厚。想来,海洋附近的法国应该不是这般模样吧?

毕业十年,回想起来似乎真的风驰电掣、惊魂未定。毕业后就上了快车道,书呆子如你我,和社会脱节得太多,总觉得社会上什么都是新的,除了不考试,其它方方面面都需要学习,因犯错误、被批评而迷茫困惑。

有一年暑假,我没有回家,梦梦从陕西,你从甘肃,小烁从北京给我寄特产来,我一个人在宿舍里,把地拖干净,凉席铺在地上,满地滚着睡,无聊了就看看你的书桌,那些红红的剪纸娃娃,看看小烁架上的书,散乱在桌上的各种小玩意,还有她和男朋友做的卡片,看看梦梦艳红色的化妆水,还有我自己贴在桌上的梵文字母,上过课后却再也认不得了。

毕业离开308的那天下着大雨,公司派车来接,行李多的很,奔命上车,总觉得是灰溜溜走的,顾不得谁了,宿舍里你究竟住了多久,我也没有想,总觉得好像战争要来了,慌慌张张地就走了——这就是毕业给我留下的印象吧。

一到冬天,我就想起了你的白色羽绒服,白得耀眼,白得痛快。

我清楚地记得你第一次穿着它,是去和陈姓小生上课,我讶异于你的失常,却又不能说出口——那时候面对陈生,你真的很失常你知道吗?写特别特别长的信,我好像还看了——也不知道你怎么就那么二给我看,我那么二就看了,好像有八九千上万字,回忆你们的相遇,点点滴滴,像是工笔的意识流,读来让人叹息。

难得有陈生如此心灵相通,能够get到你说的每句话里的意图、出处,我想最高处你还是寂寞的,所以才会在要见陈生、要交出自己那颗心的那一天,失常如彼。我没有说,大约就是我看到你的信,明白了你的孤独和那种惺惺相惜——我惊叹此生我是否也能遇到这样的人,付出这样的情感。只是那天很晚了,你回来了,眼睛红肿着,出门时原本鼓鼓的新羽绒,仿佛也泄了气,在我们宿舍昏暗的四盏黄黄白白的台灯下显得颓丧。你告诉我们,陈生有女朋友了,他很体贴有分寸地提到,没有给你机会开口,他说你们还是朋友……黑暗氤氲在宿舍里,空气都凝固了,你又哭了,然而我们没有人知道如何安慰你……

之前我和西南师大的同学,你很直接地说,他配不上你,可我也是不能自拔。

我曾经问过你,为什么我不能与别人建立亲密关系,怕一辈子孤老。你跟小烁说,因为还没有碰到合适的人,我才内心笃定了一些。后来,我遇到了老南瓜,他是我高中同学的钦慕对象,最终我还是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他,写信给他、写日记给他,你很忧虑地给我说,老大,“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我很决绝,说我能承担,饮鸩止渴地继续这种危险关系。后来关系明确了之后,我们就没再讨论过这些问题了。

同处一室,总在关键时,点一点彼此,现在孤独地坐在中原大地的校园里,再也没有人把目光放进过我的心灵里了。你问西出阳关无故人,你我慌慌张张要去哪里?茫茫天地间,阴云塞乾坤,上下而求索,不知归途在何方。

 

●   ●   ● 

我们是很二啊,想想那个时候,你背着暖水瓶大小的一罐咖啡,我们在考《说文解字》前夜,坐在二教小教室看《聊斋志异》,咖啡和狐女的故事一起咕嘟嘟咽下去,再也想不起来许慎是何方人物。

不知你还记得大一的五一还是清明,咱们相约去了杭州,凭着四条腿,转了西湖一圈,我那该死的师兄在浙大给我们找了个宿舍,自己却跑去北京看女朋友,连顿饭都没让我们在浙大吃。但那时候真开心啊,你知道吗?为了和你去西湖,我自己特意去松花江路那里的菜市场买了一双新鞋,可是年轻眼拙,买的是伪劣产品,厚底的松糕帆布鞋,走了西湖一圈后鞋后跟居然走塌了,勉强拉着鞋回了上海。

好像那之后,我就没有再去过杭州了,但不知为什么,感觉杭州特别熟悉,那些我们一起走过的地方,岳王庙边的寺庙买的丝巾手帕,龙井寺边摘的茶叶——那茶叶放得都没有味道了,我还没有舍得喝——我不会喝茶,我是个粗人,是你教会了我闻茶香,品茶叶。你会逗弄复旦草丛里走出来的每一个猫,我却总是避之不及,你会捡起落花秋叶,我却总在想下一顿吃啥。

大约到了读研究生,我才明白你的生活方式。有一年,好像是听说我们可以喝酒,胡图图送了一大瓶青梅酒,不知是谁生日,吃过了一波蛋糕后就忽而起兴说,大家都来咱们这里青梅煮酒论英雄了,烛光照着每张年轻的脸,熟悉的人用陌生的方式庆祝生日,几杯酒下肚,当场就认了干妈,好像那时娃儿爸爸都不知在啥地方。

回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再也不想关上,就想永生都在那个地方流连不归……

顺着你的信,本来是悲剧、伤感的回忆剧情,被我写着写着,怎么就成了喜剧,此也是二的一种吧。

仿佛自从我知道张心源是自闭娃之后,就觉得生活于我本身就是一个破罐子,索性就破摔吧,一切标准都消失了,全部变成了开心就好,随性得厉害,愈发二了。有时候想想,还挺接近道家的感觉,看得破,也做得泼,什么都无所谓了。唉!背了一屁股债,挣个钱兼职,还矫情任性得不得了,炒了老板;工作轻松、无所事事,还闹到领导那里去辞职……也是没谁了。

看到你写的,关于三十多岁中的“二”,一种黄钟大吕般磅礴地论述,我又想起来你手写给我的一封信——那时候你们都有了出路,我没有找到工作,也没能直研,日语半吊子也没钱申请留学,决定背水一战考研。可因为时间太短、内容太多,书看不完,压力太大而崩溃,有一天早上起来,看到你连夜写给我的信,没有言语,就放在我桌上,满满一页纸,细细密密写满了你的蝇头小字,其他的东西我已经忘记了,但是最后你说,如果前面没有光,我们拆下肋骨做成火把,也要照亮前行的路。

——其实我不太敢这样做,但是这些话却让我打了鸡血一样充满力量,立刻收拾起书包去了图书馆。那封信被我放在钱包里,一直带在身边,后来不知几时钱包被偷走了,钱没几个不可惜,但信没了,我懊恼至今。往事不敢翻动啊。

△给你回信时的景色  作者供图

前一阵,你说你这么二,将来一定也有所成就!不知道为什么,你说的话我就愿意相信,也是没谁了——明知道自己也就这个破样子了,非要为了你这句话,还想翻腾着做点什么,哪怕大器晚成什么的也中啊!

可是就眼下来说,我的心思全部都在两个孩子身上,老大送到了学费每月万元左右的学校,老二的早教班却因此报了又退,看你的生活觉得很羡慕,看小烁的生活觉得很心动,幻想梦梦的生活觉得很神秘,但我在热气腾腾地世俗化中,岿然不动地坚持我满面灰尘烟火色的生活,我现在做披萨、烤蛋糕、做月饼,都很拿手,公婆是特别会吃、讲究吃的信阳人,假如真的有一天,你愿降临人间,欢迎你来品尝,小儿女肯定会特别喜欢这个干妈!

五点了,我收拾一下回家带孩子了,他们需要我也就这几年,我要好好的,快乐皮实地活着,你也一样!

ps:匆匆不及检查错别字,见谅,替孩子们拥抱你!

老大

 

3




出来这么多年了,到现在还没走散的能有几个?



亮哥你好:

又在忙着写报表吗?最近圣彼得堡每天飘雪,推开门就是白茫茫的一片。北京天气好不好,今年雾霾是否严重?

来俄罗斯之后,总想给你写封信。太多琐碎事,一拖就拖到了三个月之后。微信上匆匆聊几句,根本言不尽意;开了视频也都是套话。有些话好像一定要写在纸上,读出来才可以。这就好像我们高三那年,晚上时常一起在操场跑步,累得大汗淋漓时坐在双杠上聊各自的理想。只有奔跑和出汗,才能让我们聊得更畅快。那也都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平心而论,出国前没见到你,我挺郁闷的,从去年九月我到北京读博到今年九月出国,整整一年的时间,我们约了有十来次了吧?为什么最终还是没能见面呢?实话说,后来几次约你的时候,我已经不抱希望了,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挡在你和我们中间。

纵然北京城再大,工作再多,想见面的人总会见到。你不会真像聪哥说的,觉得我们过得比你好所以不出来吧?如果真是那样,你真的是错了,我们要把你揪出来,一千次一万次批评你,怎样都不能失去你这个兄弟。

记得前年夏天在成都撸串的那个夜晚,当时我还在上班,你也刚和嫂子结婚。在“耍都”喝了好多酒,你和我抱怨各自的生活多么操蛋,每天累到吐血也见不到起色。喝到半夜时,你对我说:“聪哥现在有车有房,生意做得那么好,咱们和他比不上了。”我虽然喝得脑子迷糊,这一句却记得清楚。我当时没有反驳你,现在却不得不说:亮哥,你想得太多了!为什么要相互比较呢?我们是十五年的朋友了,你还看不透我和聪哥是什么人吗?

可能是这几年你生活太不顺利了,虽然你很少向我提,我也陆陆续续听到了一些。关于阿姨的身体,你的工作,还有你去年买的那些股票。我挺为你担心的,那么多事情你一个人扛着,也因为这个,特别想见见你。

你不要觉得我说的都是套话。我想你多少还带着偏见,觉得所有人都比你过得好。你看聪哥,他每天忙得顾不上吃饭,胃都坏了,病殃殃的,走在路上人家都叫他大爷,他有什么可风光的?

我就更不用说了,你看着我是公费出国,其实每个月只有600美元补助,只能维持生活,我还要还国内的房贷,不还是每天跑出去做家教、找兼职、装孙子?有几个人活得轻松自在?都在那里苟且着。

下次见我,真的不要喊我“教授”了,也不要叫什么“大博士”。你不知道,我每次听到这个,就特别想骂你。咱们什么关系?你这样称呼真的,怎么说呢,是见外,是侮辱。

亮哥,还要说一句,公司的活儿再忙,也要当心身体。咱们都三张了,不同以往了,熬个夜立刻就有反应。还有,上次阿姨手术后身体恢复得好吗?有事没事也多给家里打个电话吧。

真想回到曾经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尤其是做完家教,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回来的路上。有一次做梦,我梦见咱们还是高中,是段老师在台上讲物理。

我还记得去二高参加会考回来,你、我和聪哥坐了一辆摩的,你说:“咱们将来争取在同一个城市生活,周末了可以一起去郊游,三家人一起看电影。”看时间多快,我们还真的跑到了一个城市。可是一年过去了,我和聪哥都还没见过周周,你说这是不是你的错?

顺便说下,聪哥他爸检查出脑瘤,是晚期,他最近挺颓废的,但我还是要说出来。出来这么多年了,到现在还没走散的能有几个?聪哥和你一样愣,什么事都憋着,不说出来。你去找他,他肯定特别高兴。

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夜了,亮哥多保重啊!

代问嫂子和周周好!上次吃到嫂子包的馄饨还是两年前,如今人在国外,十分想念家的味道,请转达嫂子,盼望早点见。

祝平安健康!

2017年12月19日

 


4




老同学,想给你说一句见字如面,可恐怕你也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的面了吧。




老潘:

本想落点俗套,说见字如面的。可是一想到你在高墙之内看了十年的四角天空,恐怕你已然忘记了我的面,我其实也很难想起你的面了。

前年航海学院十年聚会,同学中有身家上亿的老板,有光是活下去就需要很努力的普通人,也有口口声声低调做人、杯杯盏盏高调显摆的公务员们。十年能够改变很多事情,可是兕觥投箸后的回忆中,最后的焦点总在你身上。

男人的世界即便是悲壮,也不能凄凉。即便你犯下的错误如此龌龊,可是我们谈你的往事,还是满心悲伤。

后来,你的事还上过《王刚讲故事》。我这几年不太喜欢王刚这个演员,怕是受到了你的那期节目的影响。他把你的自尊和自卑联系在了一起,得出的结论是你的优秀毁了你的人格,让你不能接受一丁点的错误,所以,全国大学英语竞赛二等奖学霸型的你,只不过因为失恋就犯下了强奸抢劫的错误。

可我不认同对你的话题消费,是因为我始终觉得你放弃留校当老师的机会、放弃自我的根源,在于这个完全没有任何包容的社会,在于你对待爱情的态度。

他们根本不会明白,你的坚强其实远远超出他们想象。家贫如洗,但没有顾影自怜;你参加社团活动,你做学院的明星学生,你做家教勤工俭学用赚来的钱买了我们航海学院第一部手机,甚至还请我吃过西山路边的鱼香肉丝。象牙塔中的你并没有因为穷而自卑,你也从来没有因为自卑而自毁。

他们说,你因为穷所以想要出人头地,因此拼命学习,忽视了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所以你只会学习成绩拔尖,可是遇到挫折后却情商为零,因此堕落。

这群傻逼,他们根本不知道你从来不学习。

当我奋斗一年用尽全力拼命学习高数概率,最后才勉强拿了个及格的时候,你只不过在考试前看了一周教科书而已,一本习题集都没有做过,考试满分通过,还帮我作弊了一道简答题,避免了我的挂科;当我们抢座在教室第一排,认认真真听那个开雷克萨斯的马哲老师谈资本论并虔诚地做笔记的时候,你站起来扬长而去,愤怒的马哲老师当场发飙,问了你几个问题后仰头长叹,原来真有人能够把《资本论》大段背诵出来,还能深刻理解。恐怕她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并不是用功到强迫自己背诵经典的地步,你只是单纯的过目不忘罢了。

顺便跟你提一嘴,当初,你跟我说货币是一种特殊商品,当人民币印得多了,必然会阶段性贬值,我以此为依据,在前几年购买外汇狠狠赚了一笔。另外你还跟我说,小说《飘》里面,斯嘉丽最后经商成功的秘诀,就是洞悉了“美国南北战争后最赚钱的行业是建材,涨幅最大的是房价”这个秘密,所以,同样百废待兴的中国,目前最能保值升值的资产,一定是固定资产,我已经以此为据,一毕业就买了一套大房子,从此笑看楼市风云。

十年聚会的时候,老郭也要我带话给你:他也是听了你的话,一毕业就借了好多钱,在广州白云区买了一套180平的房子,单价7900元,现在应该早就过了3万了。他后悔当初没有听你的,跟有钱的三大爷再多借一点钱,干脆买两套!

是的,你学习好,是因为你用智商碾压了同龄人,跟什么家里贫穷、自卑自尊的演绎没有一毛钱关系。而你最终自毁不是因为你的人格缺陷,他们永远不会明白,对于一个20出头的年轻人来说,爱情,才是摧毁你的最后稻草。

大二的时候我见到了那个姑娘,小巧玲珑身材婀娜,打扮得体风情万种。我亲眼看到你用2元钱在东山食堂买了一个带汤的鸡腿,盛了两碗免费的汤,要了两个免费的馒头跟她一起吃饭的情景。我们特别羡慕你,那时候,你那么丑,又矮又小,却在一个满山都是流着汗水和脚臭、混合着雄性需要排泄的荷尔蒙味道的航海学院——这样一个全是男人的世界中——找到了如花似玉的一个美女,还做了自己的女朋友。

这就好比那么大的月亮上就住了一个嫦娥。

好白菜都让猪拱了。

好胸都让狗摸了。

——对不起,当时的我们是带着何其羡慕嫉妒恨的有色眼镜,在评价你和她。

你那时候始终高昂的脑袋,也是因为她,以及她的美丽。我记得你跟我说,她父母是公务员,毕业后你想留在大连,因为她说父母在不远游。你说你最近不能上课了,因为要多打一份家教,要给她买诺基亚最新款的手机。你为了她用中远奖学金整整5000元钱,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构筑了一个爱的小屋,而我们那时候一年的学费才1500元。你春节都不回家,告诉父母为了省路费,其实是不愿跟她分开,哪怕只有一个假期那么短的时间。

是的,你爱她。

爱让你疯狂,而疯狂最终却毁了你。

 

●   ●   ● 

你可能并不知道,那年辅导员跟我们说你见义勇为被别人砍了一刀,中队还发起了捐款的倡议活动。可是后来通过电视节目,我们这些朝夕相处的老同学才知道,原来你的女朋友是尤二姐,而你,被贾琏给砍了。

于是所有的异常终于找到了合理的解释,为什么那么高智商的你,最后居然没有毕业,为什么大三以后,在中队的活动中再也找不到你的身影。

你失恋了。

90年代末,痞子蔡写了小说《第一次亲密接触》,这种唧唧歪歪的言情小说,倘若放在已经被房贷车贷、上老下小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今天的我来看,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的。但是,在那个青涩的学生年代,在那个满脑子都是“克林顿为什么不让我们国家进入WTO?”、为了中国能够申办奥运成功而激动到在半夜里燃放烟火的岁月里,爱情是除了国家大事以外的人生最重要的设定。

我们可以高呼祖国万岁,也可以泪流满面地读完《第一次亲密接触》;我们可以为了国家去死,而对于国家是榨取剩余价值机器的“祖训”不置可否,所以同样我们也可以高呼爱情万岁,为了爱情去死。

所以在那个年纪,爱情出卖了你,你就会崩溃。能够为之而死的东西出卖了你,那活下去的意义在哪里呢?

今天你要问我这个问题,我会告诉你活下去,是为了还清房贷,为了让我的女儿在我死后不至于没有地方住。我没有什么特别痛苦的事情,也没有刻骨铭心的经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光是活下去,就已经用尽全力了。

可是那个时候你要问我这个问题,我的选择也许跟你一样,放任自己,让自己去变成一个坏人,麻痹自己,让自己变成自己厌恶的人的样子,来忘记爱情。

你做到了。

这几年,我总能看到一群群的不如你的人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对我说教,自以为是地教我做人。没有人跟我谈国家建设,没有人跟我谈理想奋斗,我身边的话题围绕在钱、钱、钱上。有钱的人说一句话,就是真理。当年那个还不是首富的马云,现在已经有人给他烧香跪拜建生死祠堂了。对不起,你在高墙内的这些年,我就变成了这样一个人。

你教我的对资本论的理解,我用在了买房,买美元,买黄金上。你说这些知识可以安邦,我全用来安家。我小富即安、满身铜臭,终于变成了我们当初最痛恨的那种人。

所以老潘,我一直在想,你进去的是有形的监狱,而活在高墙外面,开着贷款40万买来的小奔驰装X的老同学们,孩子得了病没钱去救的老同学们,坐在办公室里每天想着自己如何才能升上去的公务员老同学们,这群被生活琐事和人情往复淹没了的老同学们,我们何尝不是被关在了无形之墙内的犯人而已。

老潘,说了这么多,其实我都不知道你现在是死是活。见字如面,恐怕你也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样的面了吧。

老同学

2017年 岁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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