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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肩 2018-05-26

 《独生子女的婆婆妈妈》剧照

没有营养的陪伴!我心里刚做出论断,宝宝却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尖叫,不是拒绝,是狂笑。笑声穿透了她,带她抵达了一天之内快乐的巅峰。


1


宝宝满百天,婆婆特地从福建乡下赶来帮忙。她能干、质朴、不挑刺,是个完美婆婆,但我仍然不喜欢她碰我的孩子。

早上是一天最虚弱的时候,我一夜未眠。深夜里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爬起,安抚宝宝无端的夜啼,睡梦被裁得七零八碎,我也成了碎片。早晨五点,我第六次惊醒,摸一张纸尿片找到她湿凉的屁股,我的胳膊却还找不到肩胛,两腿游荡在梦中。

宝宝眼睛撕开条缝,眨巴几下,醒来对她也是苦差。一秒之间,她嘴巴大张,半张脸都嚎啕起来。我一阵紧张,迅速组装好了胳膊和腿。

“不哭!咱们不哭。”

我能听到婆婆已经在窸窸窣窣穿衣起床了。她生性勤劳,从不睡懒觉。

我赶紧把宝宝一把捞进怀里,一边原地兜圈,一边拍打她的颈窝,“睡吧,睡吧,快快睡吧”。

然而婆婆已经走进来了。

“你去困()一下,奶奶来抱。”她向我们展开双臂,那六十岁,却依然强壮有力、哺育过我老公的胸脯,给房间投下一片阴影。

“不,宝宝还没睡够。”

“我来哄她,你去困。”婆婆不熟悉普通话,找不到词就用笑顶上。

“不用,我不困。”我大声喊道,虾米状卧床的老公耸动了一下。

“不,宝宝不爱困。”婆婆用嘴朝她的小脑袋努了一努。

宝宝的头刚好嵌进我的臂弯,散着热气;脸蹭上去,痒酥酥的,像熟透的大猕猴桃。婆婆大手已经探过来。曾经听丈夫讲起过,那不是一双平凡的手,这双手送了半辈子货,以两天一条的速度编织了数以百计的毛衣,还在凌晨四点的河道里淘过砂金,拉扯大了三个孩子。

“嘘,她就要睡着了。”我一闪身,擦过那双铜红大手,紧了紧臂弯。

 

2


婆婆终于放弃。我背过身,等她笑容僵冷,退出了卧室。我们的公寓很小,出卧室就是餐厅。餐厅的一半隔出来,做成了小客房。在那里活动,婆婆会不会憋闷,我不知道,也顾不得。

我长吁口气。

“早上好。”我对我的大猕猴桃微笑,心里有些得意,“妈妈从奶奶手里把你偷过来了。”

一只手伸到了宝宝肚脐上,想咯吱她,惹她笑,看她变成赤溜溜的小梭鱼。心里怕她会哭,便又作罢。只好接着哄睡,驴子一样抱我的小肉袋在屋里兜圈:“睡吧,睡吧……”

第一缕阳光钻进来的时候,宝宝睡着了。夜晚好像再次降临,我打个呵欠,放倒宝宝在婴儿床,得意洋洋地踱步出屋。

婆婆坐在小板凳上,两只大手钳着手机,在打手游,这是老公连夜教她的,好打发时间。

“困下了?”

“嗯,困下了。”我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婆婆咧嘴一笑,蹬地蹿起,钻进厨房里。

我则像刚完成一首佳构的诗人,在餐厅和厕所散了散步,用清水撩洗了手脸。再出来,餐桌上已经排开了碗筷,热粥、新炒的青菜和麻油煎蛋。

老公睡眼迷离,只扒食粥菜。

趁婆婆在厨房忙活,我小声对他抱怨。

“你走了,抢娃大战就要开始了。”

“用得着抢?”

“你妈不听我的。每次宝宝困了,她都不信,非要哄她玩。多少育儿专家敲过黑板:宝宝累极,神经会崩的!我这是把宝宝从老套的养育观里解救出来!”

“说不定她真不困。”

“谁说的,我是她妈,我比谁都更懂她!你妈那一套呀,都是老黄历了,育儿知识急待更新。”

“我看未必有那么严重,我妈把我们仨养的不也挺好嘛?”

我一时语塞,竟无力反驳,干脆吃蛋:“你怎么不吃蛋?”

“妈专门做给你的。”老公撂下碗筷,一边收拾出门一边补充说,“你多给她抱抱娃,她也就不会和你抢了。”

软糯的米粥拌上脆皮煎蛋,口感格外好。我生老公的气,我才不是小肚鸡肠之辈,等宝宝醒了,就让给婆婆抱!

 

3


吃完早点,婆婆执意洗碗。

“带娃辛苦。”她大力搪开我。

我不从,抓碗伸向水龙头,婆婆啪地把水关掉了。

这时,空气给一声啼哭撕开。碗筷啪啪掉进水里,我们同时揩手,预备起跑。

“我来。”她说。

“不用不用,我来!”我腿长,捷足一步,抢进了屋,“她只是假醒,还得接一觉呢。”

宝宝在笑了,没牙的嘴巴,张成了一个O型,掳心的黑洞。

“嘘——”我抑住大笑一场的冲动,拉下一张禁欲系哄睡脸,在她耳边嘘拍施法。

“她莫爱困(不想睡)。”冷不丁地,婆婆从背后说。

我条件反射地,把宝宝的脸往怀里收:“嘘,爱困了……”

“莫爱困!”婆婆坚决地晃了晃头。

糟了,宝宝非但笑看着她奶奶,还嘟嘟囊囊地练起了嘴:“啊咕,啊霍……”

“宝宝和奶奶讲话喽……奶奶抱!”

她们祖孙竟然一来一往聊上了!

我后退一步。

婆婆挂着兴奋,进逼一步。

“阿妈,她还没睡够,你要逗她玩,她那小脑袋会受不了的。”

“奶奶抱!”相处半月,我还是第一次见婆婆用重金属摇滚乐的力度,把头狠狠点了三下。

宝宝被掐到空中,四肢展开,小脸正对着婆婆。

“小可爱,小宝宝,小乖乖……”一连串逗弄,线绳一样,从婆婆嘴里抽出来,“你妈非说你爱困,其实你莫爱困呀……”

宝宝就这样被带走了。我瘫坐在地,她们越走越远,我和宝宝失联了,只传来婆婆南腔北调的话音。

我低头看看自己,衣服皱巴巴的,发出臭酸奶的味道,裤腿一只撒开,一只塞在棉线袜里,关节软绵绵的,似连非连,腿骨却灌了砂金,重得不像话。我想站起,临时拼装的身体,却沉入沼泽一样的睡眠。

梦里,我对自己说:婆婆是个福利,到底可以睡上一觉呢。

 

4


身体正从睡眠中被拖曳出来,神经重新接通了宝宝:她蹬着腿,在暴怒地大哭。我努力盘坐起来,只是试图坐起来。隔一道门,听到婆婆在哄她,忽然插进一句,“吼(),你妈醒了”。

我吓了一跳,本打算再挣扎一觉,现在不得不打起精神了。重新组装好手脚,我跳下床,一头扎向哭闹的风暴眼,嘴里默念“妈妈来救你”,像个超级英雄。宝宝的怒气感染了我,我大声对婆婆说:“我早就说,她没睡够,经不得逗,她吃不消的。”

“没有困,她饿了。”婆婆说。

“还不到饭点,她就是没睡够。”

婆婆为什么不信我呢?虽则我没当过妈,但我读过书呀!我也是武装了一肚子育儿经的人。婆婆的土法早过时了,却又不肯更新,真是让人干着急。

我一把捞起宝宝,抱回房间。奶头塞给她,世界骤然安宁。她一边吸吮,一边沉沉睡去。再看表,已经十一点。又看一眼屋门,想关紧它的念头,比任何时候都变本加厉。

就在这时,婆婆一把撑开门,笑眯眯地露出半张脸,“吃草莓”,她递给我一碗草莓,粒粒晶红,挂着水雾,“午饭,煮面。你爱吃面,煮面给你吃”。

关门似乎可耻,我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

吃面的时候,婆婆用走调的普通话,说老家人估摸我们因为语言不通,会合不来。她笑得灿烂,我分辨不清她笑的是别人的语言应验还是谣言的不攻自破。

面条是婆婆盛好的,我的面碗比她的大,牛肉要多,青菜要厚,还多了一叶煎蛋。我抱着碗,和这个只见过三面的女人,膝头碰膝头地坐在一起。因为丈夫自作主张的爱情,她大老远跑来,认我作孩子,伺候我和我的小崽子,并且自甘其乐。

“您应当告诉他们,我们两个处得好着呢,基本没障碍。”我大大咧咧地说,一边大口大口地吞下混合了香菇和酥肉碎子的面条。

这饭桌是个奇迹,两个原本素昧平生的女人,互道母女,谈笑吃面,好像世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好像并没有宝宝,充满妙不可言的美感。

吃完,她照例不许我洗碗,指着卧室,命令我:“去,回去困一会儿。”

我不谦让,打个饱嗝回屋去了。几分钟后,宝宝便哼唧哼唧,醒转了。她笑着,眼睛嘴巴都眯作细线。

我一个猛子扎过去,求道:“别笑,千万别笑。”

我一边安抚,一边盯紧屋门。婆婆在外头来来去去,每经过一次屋门,我都紧张地一哆嗦,像个地下党,生怕泄露军机。我塞一根指头给宝宝,她立即吧唧吧唧啃咬起来。幸而没被发现,婆婆洗刷完毕,回小客房午睡去了。

 

5


听见婆婆的鼾声飘飘洒洒地飞进来,我把门一关,大大方方,陪宝宝玩耍起来。我竭尽毕生之能事,带她坐飞机,滑雪橇,跳华尔兹,屋中旅行,演奏水杯打击乐,念古诗——大动作发育、精细动作练习、口欲满足、感知觉刺激,每一样都不少,每分每秒都不敢浪费。

我累得满头大汗,宝宝笑到气喘,眼睛灰了,眼皮饧软,看什么都没了光彩,终于,她发出一声无聊的闷吼,我当即做出判断:睡眠信号来了!

然而,隔壁婆婆在蹬拖鞋了。

“宝宝,起()喽?”婆婆一颠一颠小跑进来,胳膊屈曲着伸来,“我来带,你困去。”

“我不困。”

“我来带,你吃点心。”

“我不饿。”我指着刚才替下随手横施桌上的尿戒子,“阿妈,尿布粘上屎了。”

婆婆马上拾起来,匆匆去了洗手间。

我抱紧宝宝,轻轻摇她:“你是怎么了?饿了?累了?无聊了?”

宝宝的吼声却一声紧似一声。洗手间传出激溅的流水声,淙淙汲汲。

我给宝宝褪下纸尿裤,没有拉臭臭;我塞她奶头,她用牙床挣扯,抬头接着吼。

猛然间想起早间的吹嘘,“我是她妈,比谁都懂她”,内心飘过一丝自嘲的凉意。

婆婆走进来,同时举着一对大手,在空中风干后,憨笑着,对宝宝说:“奶奶抱小可怜。”

“小可怜”刺痛了我。

“阿妈,你手太冷了。”

“没冷,刚洗过。”

“她累了,该睡了。”

“小孩子不会睡那么多。”

“觉少的,那是老年人。”我闪身一躲,手还拍着宝宝。

婆婆不笑了,嘴角撇得七上八下。她终于转过身,走出了房间。她的脊背很厚,屁股胖大,走起路来,身体歪向一边,除了后脑勺那条发辫,怎么看都不像女人。

我心中朦朦胧胧生出些歉疚,却又难免窃喜:这样就可以保持一整天宝宝都在手上的记录了吧?这么想着,婆婆却又折身回来了,她蹲在地上,摊开一张大抹布,开始吭哧吭哧擦洗地板。

宝宝梭鱼似地在我怀里打挺,我勉强按住她,挑拣没有擦过的地板,来回来去地遛娃。

“哦,对了阿妈,宝宝的被褥得拆洗下。夜里尿湿过,拆洗,你会吗?”眼看地板就要擦完,我有了新主意。

“会的,我会。”婆婆捧起被褥,走向隔壁,路过宝宝时,她抬头看了孙女一眼,没有任何表情。宝宝在我的臂弯里轻摇浅晃,我第一百次问她:“宝宝宝宝我问你,我们现在在哪里?”

扎成花束似的蓝窗帘,整洁的书柜,整整齐齐码放在收纳箱里的玩具……这是属于我自己的房间,没有另一双成人的眼睛同我分享它,我既是主妇,也是女王,我是自由自在的。对于我这个没有任何抱负可言的人,这就是我的抱负。

三十分钟之后,宝宝睡着了。把她放进婴儿床的那一瞬间,我像被拔掉了塞头的充气娃娃,萎蔫下来。窗帘褶子之间的夕阳,在眼前失焦,“那么,我到底在哪里呢?”

 

6


宝宝夜觉到来之前的最后一次玩耍,我决定交给婆婆。

“奶奶抱!”她高高兴兴地接过宝宝,一溜烟走出了我的房间。我紧跟过去。

她模仿我,向宝宝一一介绍屋里的陈设。

“这是苏。”

“书……”我纠正道。

“看柏布。”

“白布,上面写的是英文字母。”我接过话头,一字一句地向宝宝解释。

“这是丁。”

“是灯……”

婆婆很快放弃了屋中旅行。她抱着宝宝,钻进小小的客房,把宝宝窝在膝头,和她面面相对。“得得得……”婆婆不再使用语言,直接用舌头同孙女对话。宝宝打了个喷嚏,她马上模仿,“啊秋……啊秋……啊啊啊啊秋……”

我在一边冷眼旁观,没有营养的陪伴!心里刚做下论断,宝宝却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尖叫,不是拒绝,是狂笑。笑声穿透了她,带她抵达了一天之内快乐的巅峰。

我退守一边,疯狂地想为她吟一首“鹅鹅鹅”,或者举着我的小吉他,弹一首歌,只要能够吸引她的注意。

看看表,再过十分钟,老公回来,就该给宝宝洗澡哄睡了。夜梦将从我身边带走宝宝,而这一天,她好像根本不曾属于过我。

 ●  ●  ● 

半个月之后,婆婆说北京生活无聊,受不了,回老家去了。我实现了一个人带娃的愿望,自由,但崩溃。

终于,我对宝宝的“睡眠信号”脱了敏,不再关心她诸如揉眼、呵欠这样的小动作,她不够困,且玩耍吧;她不够累,多撑一段吧。在白日大段大段的空白时光里,我和宝宝四目相对,你来我往地呢喃着无聊的音节,“啊咕,啊霍,啊秋,啊啊啊秋”——我掩嘴一惊,发现自己竟然学起她打喷嚏了。

晚上和老公闲聊,他云淡风轻地说,婆婆来电话了,在乡下,她逢人就夸自家媳妇多会带娃,随后紧跟一句,“你又和她抢什么呢?”

我一言不发,在心里附和:对呀,我又和她抢什么劲呢?

编辑: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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