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命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活路丨人间
我从没想明白这个老同学的心里究竟是怎么盘算的:抢矿的是他,给村里人留条道的也是他,心狠的是他,下不了手的还是他。
配图 |《放·逐》剧照
我家在华北某省的一个小山村里,四面环山,交通不便,早些年前,很多老人一辈子也没出过村子,见识有限。可人活一辈子,总要有个慰藉,因此村子里有点年纪的人基本都信佛。一年到头,村子里有大大小小的神会,数正月初一晚上的那炷香意义最大,老人们说,这天敬神能上达天听。村民们通常托管庙的长辈用黄纸写下祷文,然后在丑时去庙里焚香跪拜,乞求一年的平安顺利。
我就是在那时,看见何文他母亲的。50多岁的妇女,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白色羽绒服,衣服上纵横着一道道明显的褶皱,袖口已经裂开几个小口子,冒出灰白的羽绒。她颤颤巍巍地划着火柴,把三炷香点燃了插在香炉里,等一束黄裱纸快烧完的时候,跪拜了下去,嘴里嘟囔着。她刻满皱纹的脸被火光映着,似乎因某种神秘的期翼而幸福,又透着一股辛酸。
我爸和我在庙里拿着祷文站在人群外面,排队准备拜祭。何文妈出来的时候,刚好和我打了个照面,她有点意外地看着我,神经质地喃喃道:“回来了,都回来了。”
我还没来得及答话,就被我爸拉到一边。等何文妈走出庙门,我爸才开口:“可怜人,儿子死后就半疯了。唉,新年大吉的。”
何文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们两家就住在一条巷子里,隔得不远。
何文爸还在的时候,他家里光景还可以。那几年虽说义务教育已经普及了,可对于世代务农的村民而言,读书哪有地里的庄稼实惠?开明点的村民对孩子念书基本持放任自流的态度,你愿意上学就上,不愿意就回家,男孩跟爸妈捯饬那一亩三分地,女孩收拾家,等过几年大了嫁人。愚昧的父母,一般直接等孩子读完小学、能识得几个字,就不让孩子再上初中了,说没必要再花钱。
何文的爸妈算是村里的另类。何文刚生下来的时候,他爸找人算了卦,说这孩子以后能成大事,算卦先生给起了名字叫“文”,意指得文昌帝君保佑、文运畅通。何文爸从此就卯着劲,想把何文培养成个大学生。庄户人大多没文化,没什么课后辅导,何文爸就三天两头往老师家里跑,每次去手里都少不了自家种的粮食蔬菜。
何文也没辜负他爸的期盼,从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考试一直是第一名。可不让人省心的是,何文不是个只知道学习的乖孩子,他皮得很,贪玩捣蛋,带着村里一群年纪相仿的小孩,到处搞破坏。
村里有不少以前备灾年修下的大口子井,直径十米左右,井水深不见底,村里大人们都再三叮嘱自己家的孩子远离井边。有一次,学校放暑假那天,老师发下成绩单和暑假作业后就走了,趁同学们还没散尽,何文跳上讲台,大声问:“去大口井抓鱼,哪个敢去?”
他右手攥着刚发的金色钢笔,左手插在兜里,神气活现——老师们为了提高大家学习的积极性,每学期期末都会自费买几只钢笔,来奖励那些成绩好的学生,第一名的钢笔是金色的,其他人的则是银色的。
我攥着手里的银色钢笔,看着何文在台上吆五喝六,又不服气,又失落。何文可能也看到了我的窘样,他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睛里闪着温和善意的光,然后揽着我的肩,脖子歪向我,像没砸平的钉子头,声音低低地说:“别告诉我爸,求你啦。”
那天下午我正睡着,被外面的一阵喧哗吵醒了。
“三嫂,你家娃没跑出去玩吧?”一个沙哑的男人声音传来。
“没,在家睡觉呢,怎么了?”这是我妈的声音。
“听说大口井那淹死了人,咱村里有几个小孩跑出去玩了,现在还没回来。你家孩子没事就好,我们得走了,赶紧找人去。三哥呢?让他也赶紧去!”男人粗重的声音又传来,然后是开关门的砰啪声。
我被吵得睡不着,脑子轰地一下想起:是何文带人去大口井抓鱼了。
到晚上,村里的小孩都回来了——大口井里是为了抗旱储的水,是不流动的死水,怎么会有鱼呢?何文他们发现没鱼后很失望,另一个孩子就提议去十里外的“龙堂会”。龙堂会是附近的一个小村庄,有一条河从那里流出,村子也因此得名。等何文带着一群孩子浩浩荡荡地从龙堂会返回时,天都快黑了,而村里的大人们那时还在满世界地找孩子。
等大人们回来后,孩子的哭闹声也随之开始了,打孩子最凶的,就是何文他爸。这个老实的庄稼汉子沉着脸,一句话不说,皮带抡起又挥下,打在何文的胳膊上、屁股上、小腿上。何文趴在长条凳子上,拳头攥紧,背挺得笔直,却一声屈也不喊。他妈站在门后面,暗暗流泪。
“他叔,别打了,孩子贪玩教训下就得了,回头再把孩子打坏怎么办!”我爸听见动静,过去劝何文他爸,巷里的其他邻居也都过去了。
第二天,何文爸托人从集上买了鱼回来,熬汤的时候给我家也端了一碗——那时我们才知道,何文去捉鱼原来是为了煮鱼汤给他妈喝,他妈生他的时候落了寒,身子一直虚。
没过几年,何文爸就去世了。
何家在村里是小姓,本族里没人,何文的舅舅们就做主,让何文妈改嫁给村里的一个老光棍。老光棍隔三差五地对何文非打即骂,稍有不顺心就拿何文出气,说的最多的就是:“滚,出去混社会去,在家吃老子喝老子的,还不跟老子的姓。”
何文妈懦弱,只能暗暗抹眼泪,却说不出半个字来维护儿子。何文从小就倔,继父让他滚,他就真的滚出去了——他在他爸留下的半间房里搭了铺盖,开了灶。村里人看一个半大孩子没了爹怪可怜,便东一顿西一顿地接济他。
何文清楚自己没机会走他爸以前为他畅想好的坦途了,之后他又断断续续地读了一年书,便彻底辍学了。
到我读初二的时候,他已经在外面混了两年社会了。何文从外面回家那天,一头长发染成了黄色,耳边戴了两个耳钉,明晃晃地闪着,破洞牛仔裤下面是一双白色球鞋。
村里的年轻人几乎都拥在了他家的那间小房子里,来看他带回的新东西。
“这个叫电脑,见过没?想看哪个电视剧,从里面一搜索,就能看了。”何文叼着烟,学着大人的样子往天花板长长吐出一口烟气,不紧不慢地说。
“何文哥,这个是啥?”一个胖子挤出人群,手里拿着何文带回来的新玩意。胖子叫张鹏,从小就是何文的跟班,何文出去混社会的时候,胖子巴不得和他一起出去,无奈家里大人觉得孩子太小,不放心,最后还是决定把他留在村里。
“电吹风,吹头发的,送你了。”何文瞥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说。
胖子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其他人也都按捺不住眼里的火热。
“这算什么,”何文老练地把烟头弹飞,大声咳嗽了两声,示意肃静,“你们知道什么叫‘古惑仔’么?就是好兄弟,讲义气,大家敢打敢拼,一起发财!你们要愿意跟着我混,以后要啥有啥!”
几年后我去外面读大学,才知道何文那天神情激昂、奉为圭皋的,不过是一个早就烂大街的概念。
那次何文从村里带走了不少人,包括胖子张鹏。何文妈来我家的时候,喜滋滋地说:“去大城市上班,一个月有好几千块钱呢,过几年攒点钱给他说个媳妇。”
3年后,何文一帮人,带着张鹏的尸体回来了。
张鹏出事的消息刚传到村里的时候,都没人敢相信——这是一个才17岁的半大孩子啊!张鹏他妈和奶奶得知消息后,差点哭晕过去,孩子出去后就一直没消息,等回家的却是一具尸体,换成谁都无法接受。张家的亲戚们群情激愤,把何文继父家堵了个水泄不通,要讨要个说法。
“人是你带走的,怎么带走的,怎么带回来!”
“一条人命啊,再有多少钱能买到一条命啊?”
何文的继父此时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他妈又只会哭。张鹏爸铁青着脸,站着门边上,只抽烟,不说话。他被丧子之痛煎熬着,却又不知怎么去跟这对孤儿寡母开口,村里的讲究,男人要和男人谈事情,欺负寡妇是要被人吐口水的。
何文扑通一声跪下了:“叔,张鹏是我兄弟,我兄弟是因为我死的。您要是要我这条命,我现在就给,您不要,从此您就是我爹,我兄弟该尽的孝道我替他尽,百年之后,我为您披麻戴孝。”
说完,何文就对着人群不住地磕头。
那天事情究竟是怎样解决的,我并不知道,只知道过了没几天,何文就又出去了。他欠张家的债,总得还,而靠庄稼地是还不了的。
跟何文一起出去的人说,其实张鹏的死,不能全怪在何文头上。
何文当初把他们领出去之后,一群孩子本来是想在城里打点零工,给人收拾收拾台球桌,照看网吧。何文一心想去更大的地方发大财,终日混迹在人群里,和当地的小混混们称兄道弟,打听着“有用”的信息。终于,他找到了个机会。
那天何文把几个人叫到一起,说:“X市有个老板在招人,包吃住。去的话我算工头,有额外奖金,奖金发下来了大家一起分,走不走?”
几个半大孩子凑在那商量了半天,觉得还是出去比较好,能挣更多钱,再说有何文带着,应该也出不了啥问题。商议定了,当天晚上他们就搭车去了X市,进了一家制鞋厂。
进厂之后,工作一天两班倒,包吃包住,就是工资比说好的少了一多半,何文便带着大家去找老板理论。
“你们这年龄不够啊!”老板叼着烟,腿翘在办公桌上,斜瞥着何文他们,“被查出来了我可吃不了兜着走。”
何文满脸堆笑着上前:“叔,您看我们大老远来了也不容易。其实都满18了,是当初办户口的时候搞错了。”
老板不置可否,好半天才说:“工资减半,你们机灵点,别被查到,就这样吧。”
其他人工资都被减半了,只有何文一点没受影响。他每天穿着个保安制服,在厂里转来转去,盯着那些不好好干活的人。时间长了,张鹏他们心里多少有点不满,好在大家是老乡,何文每逢周日总请他们吃饭喝酒,“好兄弟,讲义气”,这事也就没人提了。
张鹏出事,还是因为工资的事情。厂里规定,工人工资按年支付,平时就发个几百块零用钱。快到年底的时候,张鹏他们几个去领工资,老板的侄子在办公室却说:“你们年龄不够,谁让过来上班的,我咋不知道这事?”
他们一群人又去找老板,老板不在,找别人,被来回搪塞,如此几次反复下来,大家都火了。
讨薪的事情还是落到了何文头上。同乡的七八个少年挤在一间小小的宿舍里,何文坐在几块木板搭的简易床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不说话。好一会儿,何文站起来,从枕头下抽出一个泛白的蓝书包,里面是薄薄的一沓纸币:“我今年赚的,大家分一分,工资的事,我再去想办法。”
本来就很薄的一沓钱,七八个人一分,每人到手也没几张。张鹏忍不住问:“那王八蛋骗我们,就算了?”
何文拍拍他的肩膀:“先回家,哥在这呢,我想办法。”
张鹏还是没忍住。临过年了,见厂里人差不多走光了,张鹏就和几个伙伴合计着,“钱是要不回来了,不如去偷厂里的机器卖,好弥补下损失”。于是几个人准备好绳子、麻袋,趁一个晚上没人,就动手了。不巧的是,偏偏那晚老板的侄子带人巡查,张鹏一群人听到有动静,顿时慌了手脚,年纪小的撒腿就跑,张鹏背着刚卸下来的一块铁疙瘩,不想前功尽弃,又心里着急,慌乱下绊了一跤,铁块从背后砸在了后脑勺上,当下就没了气。
等第二天何文赶过来的时候,张鹏人都凉了。出这么大事,一直躲着他们的老板也终于出面了——报警?那雇佣童工这事怎么算?老板说张鹏是因为偷东西自己不小心砸死的,责任也不全在工厂,最后给其余的人补齐了工资,又额外给了几万块钱算是安葬费,这事就结了。
其实在张鹏他们计划去偷设备的时候,何文揣着把西瓜刀,已经在外面等着“堵”老板有好几天了。他本来想,人是跟着自己混的,兄弟有事,他当大哥的要出头,老板要是再不给钱,就捅了他,谁也别好活。
所以何文后来一直觉得张鹏是替他死了,自己对不住他。
等何文开着辆小轿车再回村里的时候,我已经去外省读大学了。
他的长头发变成了板寸,手上带着串佛珠,眼角留了一道瘆人的疤痕。回来当天,他拎着10万现金先去了张鹏家,没多久,把村里的房子也翻新了。我爸在电话里和我叨叨:“何文这孩子现在有出息了,那天来看我,还问你怎么样了。”
听人说,何文这次出去的几年,先是在市里,后来又去了外省。一开始他在一个浙江老板的私人煤矿上,干的还是保安的营生。晋北民风彪悍全国出名,浙江老板走了上面的关系过来开矿,可他在本地上没有根基,“强龙不压地头蛇”,没有利益冲突时老板们能和和气气,有了利益纠纷,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有些当地的老板觉得这个浙江老板手伸得太长了。两方照会了几次,没什么结果。浙江老板全中国飞来飞去地做生意,眼界高,自然不把这些人放在眼中,吃进嘴里的肉,别人想分上一口,开什么玩笑?可是就算他上面再有人,到了这里,还是得靠下面这些人,大佬把酒言欢,小弟流血拼命,面子和里子,哪个少了都不行。
何文的发迹就是从这开始的。
双方谈崩后,本地的混混们开始时不时地上来“关照”煤矿,也不干啥,铺上块厚塑料布,抽烟喝酒,就盯着那些工人看。矿上十有八九都是本地工人,再远出不了山西,没多久,这事就传开了,谁还敢去上班?浙江老板没办法了——混混们既不动手又不动口,跟违规违法一点边都搭不上,上去轰走,人就不走你能怎样?可要是动手,人家就报警。
最后,还是何文帮浙江老板把这事解决了。
那天混混们又来,何文带上两个保安过去,他拿着把西瓜刀,在混混们面前先给自己左胳膊来一刀,又给右胳膊来了一刀,然后把西瓜刀递给了对面。做生意也好,混社会也好,大家求的都是财,不是命,越是上道的人越懂。何文给自己的那两刀,是面子,也是台阶,递给对方的,就是个没法选的单选题了——要不走人,要不捅死他,反正大家后面都有人兜着,出事了,谁也跑不了。
从来没人教过何文这些,但他对这些好像无师自通。从堵鞋厂老板那会儿开始,他就明白,好勇斗狠只有在特定的时候有用。富贵险中求,何文早就想明白了,他不在乎这几刀。
那天之后,混混们就不再来了,可何文也彻底把本地的这些大佬们得罪了。你当保安没关系,毕竟各为其主,可你要强出头,纳这个投名状,就是打这些人的脸了。上了船,再想水路换陆路,天下没这样的好事——后来何文出车祸,究竟和当初的事情有没有关系,有多大关系,没人说得准。
浙江老板因为这事,十分赏识何文,开始让何文跟着他走南闯北。风光是风光,但何文也染上了不少毛病,好赌就是其中之一。他不玩麻将,也不玩牌九,他玩的是“爬山”——也就是扎金花,几把下来,是十几万的出入。
因为赌,何文到手的钱虽然不少,却也没剩下多少,赌急了就先借高利贷,他眼角的那道疤,就是高利贷在催债时留下的。
何文这次回村,是冲着铁矿来的。
前几年村里修路,交通便利了,出去务工的人越来越多,年轻人的打扮也越来越时尚。后来有勘探队过来,在村里发现了铁矿,原本僻静的山村一下子炸开了锅,想投资的老板们来了一大堆,村委会也号召村民入股,以村里的名义开办了铁矿。此外,还有一些有钱的村民三三五五地合资,办起了自己的矿。一时间,我家这边,遍地都是大大小小的铁矿,运矿石的大车昼夜不停,经附近的国道驶出去。我爸当时也给我打过好多次电话,就到底入不入股、入哪个股的问题征询我的意见。
浙江老板和何文聊过以后,觉得煤矿和铁矿也就换了一个字,大同小异,放着这么大好的发财机会不抓住,简直是对自己“商人”两个字的侮辱,便筹集了大笔资金,入场了。
何文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又回到村里的。
当时村里的铁矿大概分成三块:村委会自筹的,刘老大的,以及村民三三两两办的小矿。村委会的矿是带着尚方宝剑的,全村人几乎都有股本在里面,这个不能动,动了就是自绝于政府与人民;村民小打小闹的那些,就好说多了,带上烟酒,二大爷、三姑舅地唠一唠,事情就成了。
何文嘴皮子活,他说:“您老要挣钱,但挣钱这事它是有风险的。不如把矿给我,有集团垫底,该您的钱一分不少,也不用受这份累。”那些实在油盐不进的,何文也有办法。他不对本村人喊打喊杀,他给货车司机们打招呼,再找消防、环保的人来走上几圈,这样下来,小矿哪还有利润可言?最后只得把矿转给何文。
最难解决的就是刘老大的矿了。刘老大本是运城人,后来不知怎么在我家这边发迹了,得了个“刘老大”的绰号,他名声起来的时候,何文还在穿开裆裤。
刘老大和何文一样,好赌,有事没事就爱拉人来几把。可在矿上,他身边除了几个小弟,剩下的就是工人,大家都要养家糊口,谁有那么多闲情逸致陪他。
这时候,何文来了。何文不提矿的事,只是和刘老大玩牌。“小赌怡情,大赌伤身”,何文和刘老大玩的都是几百块的小局,刘老大若嫌不过瘾,何文就笑着推辞,无论刘老大说啥,何文都死活不松口,转天还继续来赌。这样打了半个月的牌,刘老大赢多输少,也拢不过万把块钱。
这天何文又来,刘老大实在憋不住了:“兄弟,不过瘾啊,来点大的。就算你输了,哥哥还在意你那点钱不成?”
这次何文没拒绝,他熟稔地拿起牌:“大的就大的。”
那天两人玩了一下午“爬山”,何文最后赢了多少,没人知道,不过刘老大的矿山确实转给何文了。
何文也是赌徒,赌徒的心理他最清楚。牌桌上的胜负是五五,可刘老大心躁,何文摆了他一道,让刘老大下不来台,那何文的胜数就不止五成了。
我们村子小,家家多少都沾亲带故,今天二大爷的孙子要来矿山学挖掘机,明天三表叔说年纪大了,出去不容易找活。想上来当个门房。但凡这些上门的请求,何文都照单全收。
生意蒸蒸日上,手里的钱越来越多,何文的轿车换成了跑车,西装和皮鞋也都是名牌。他在城里买了两套房,把他妈和张鹏爸妈都接了过去。
我寒假回家的时候,我爸说何文想见我,那时,我俩已有许多年不曾联系了。
说是同学聚会,其实也没几个人,我、何文、何文的几个表弟,还有另外两个同学,地点就在何文家,堪堪围了一桌。
“吃菜吃菜!”何文妈热情地招呼着我们,何文却不多说,他举杯笑了笑,也不劝人,自己径直干了。印象里,何文身上那股混不吝的劲,仿佛被时间一股脑地全带走了。
“读大学了?”何文对我说。
“嗯。”我应了一声。
“小时候考试我老考第一,拿金笔,你考第二拿银笔,当时把你委屈的。”何文喝了一口酒,又说道。
“表哥,读书有啥用,我以后想跟着你干。”何文的小表弟在抱着鸡腿啃,忽然插了一句。
何文伸手在他表弟脑袋上重重拍了几下,指着我说:“好好读书,跟你这个哥哥学,学我有什么好的。”
那是一次尴尬的相见,我和何文之间隔了巨大的人生际遇,已经无法像小时候一样互相打趣追闹,剩下的,也许只有对彼此人生的尊重和理解。
我最后一次见何文,是在两年前。那时候铁矿已过了红利期,国家政策开始重视保护环境,村里的小铁矿便一个接一个倒闭。
没多久,浙江老板也准备撤资了。他的本意是让何文把矿转手,然后再带何文去别的地方做生意。可何文这次没同意,他说,他漂得累了,好不容易回家,不想再走了。
何文用自己攒的钱,又外借了一部分,从老板手里把铁矿盘了下来。村里很多人也劝何文把铁矿脱手干点别的,“这玩意现在不挣钱了”。何文总是笑笑不答话。到后来,村委会的集资铁矿也关闭了,只剩下何文的矿还在维持着。
浙江老板走后,矿上的处境更不好过了。除了政策的大环境,没了浙江老板这个“面子”在前面挡着,很多以前显不出的问题,也全冒出来了。何文辍学早,矿上具体的经营管理,一直是浙江老板那边的人负责,到他单干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权谋”在上上下下的复杂关系中派不上用场。何文焦头烂额地应付着,缩减了矿的规模,牌也很少再打。
矿上不盈利,不转手也该裁人,但何文没有,村里没出去打工的人,在他那儿几乎都顶了个名字。人浮于事,日薄黄昏。铁矿这台庞大的机器就像坏掉的机械表,即便何文拼命地给它上足发条,它还是只走上几分钟就“嘎嘣”停下。齿轮的摩擦内耗,一点点把何文的精气神吸掉,让他生锈,让他脸上长出青黄色的斑驳。
何文发达的时候,算命的魏爷爷给他看过,说何文手狠心重,“命里什么都有了,可就是没路,天不容人,没法子”。我也从没想明白,这个老同学的心里究竟是怎么盘算的,抢矿的是他,给村里人留条道的也是他,心狠的是他,下不了手的还是他。
最后那次见面是在我家,何文急匆匆上门,找我爸给他“看日子”——村里人讲究老规矩,丧娶等大事都要找专人给看,譬如结婚,哪一天结、什么时辰新郎接新娘,这些都是有定例的。
何文把带来的两瓶酒放在地上,态度近乎谦卑地和我爸说:“三叔,您帮着看看,山上出事了又,想找个日子拜拜山。”
那时何文的跑车已经变卖,西装也换成了村人的寻常打扮,脚下一双运动鞋,能看得见很深的抬头纹了。
我爸递给何文烟,他摆了摆手,拒绝了。
铁矿如野草般疯长的那几年给我们村留下了不少后遗症,山体破坏、环境恶化倒是其次,为了追求经济利益和生产速度,那些矿只有基本的安全措施,以前就出过事,这次又出事,让何文给撞上了。据说是遇到了山体滑坡,下面刚好有两个工人,一人命大,没了条腿,另一个在车里休息,连人带车被滚落的石块砸到了。
那一次见面,何文和我都没说话,看完日子后,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看了我一眼就走了。他笑的时候,嘴角翘起来,和小时去大口子井抓鱼的时候模糊相似,眼睛里却多了很多东西。我无法深究何文眼睛里藏着的究竟是什么,也许有一天,我们都会用那么一双眼睛来审视世界,墨瞳、瓷白。
没过多久,何文也出事了:晚上开车,酒驾加疲劳驾驶,车子侧翻下了崖。那时我不在家,何文的后事还是我爸帮着办的。村里有人说,何文是被暗害的,他给浙江老板当马仔的时候,得罪的人太多,这些人都在盯着何文出错。
还有人说,何文是开铁矿一直不收手,惹怒了山神,才出了车祸。
编辑 | 许智博
阿 粥
茶思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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