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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味神药,两代人生死恩仇40年丨人间

亢龙 人间theLivings 2020-08-27

洪大架子抠抠索索地挖了一点猪辰砂,放酒碗里调匀。眼见如此被人稀奇的宝贝,我攒劲喝了一口,一股腥臭无比的味道立即钻进我的五脏六腑,我跑到餐馆门外,呜哇呜哇吐起来。


配图 |《暴裂无声》剧照




八零年代老警旧事丨终篇



写在终篇之前


1987年7月18日,我拿着人事派遣单,到县公安局报了到。当天下午,我就乘着唯一一班公共汽车往家赶,准备将喜讯告诉孤寡的母亲。离家还有好几里路,一个半道上车的人问我是不是“潘大娃”,我刚应,他就告诉我:“昨天槽坊头放落气炮,你妈死了。”

我爹是个老兵,死得更早。但他和我妈一样,一生希望我能够考上学校,跳出农门,做他们心目中的“包青天”,办一些为民做主的事情。我儿时常跟着奶奶去看川戏《包公坐牢》和《铡美案》,对包青天很景仰,也正是因此,才记住了父母的话,自搭了做包青天的平台。

1987年7月21日,埋了我妈,我去城郊派出所入了职,也见到了我的师傅邓荣华,一个从西藏公安厅回来的老公安,我们一起查办一个涉及七八个嫌疑人的挖坟盗墓团伙案。到了那年秋天,我瘦到不足百斤,案子才终于办结。

那天,我看见盗墓团伙被五花大绑、押在解放牌大货车上去各乡游街,很是兴奋。站在大车上左右瞧瞧自己,不过一个夏秋,就已经把个白面书生晒得黝黑,我感觉自己就是提着龙头铡的包黑子。

再往后,每年总会完成七八个打击逮捕的大任务,案子办着办着,心里难免有些麻木了,直到遇见“三八节强奸案”的卢憨巴、被收容审查后遗忘在监狱里的张正国、阿Q一样的陈兆奎……我才慢慢开始,学着用心去关注这些被我左右过命运的人物背后的故事。

从2017年9月开始,《老警旧事》在“人间”共连载了14期,包括15件罪案中的15个主要人物和执法者。这里面,其实所有人都很卑微,我们一起演绎出的故事,更算不上有多精彩。但我个人以为,它们终究折射了些什么。

对比当今,这里面是不是有着法制的进步,又或是有着执法者人性的逐渐苏醒,只能让读者自己去体会了。

如此来看,或许就是我们一众小人物、一些平凡事,聚合成了这芜杂的人间主流。而这长达一年半的连载,也就在今天划上句号了。




1989年腊月底,龙贯山区下起了少有的鹅毛大雪,田野房屋冻得一遍寂静,我们几个民警缩在值班室里烤火。

上午11点过,突然接到芝溪乡治安室主任洪启华的电话,他在电话里说:张八两被洪大架子杀伤了,人已经由猫儿山煤矿的救护车送县医院去了,现在洪大架子被传唤在治安室里等着我去讯问。

芝溪乡是我分管的责任区,就算老天爷下刀子,也是责无旁贷。我向内勤讨了摩托车钥匙,花了七八分钟才打燃火,再把棉大衣的毛领翻起来捂住耳朵和脸,朝十里外的芝溪乡赶去。

到了治安室门口,我使劲顿脚,将鞋帮上、衣物上的雪花抖落下来,洪启华在屋里听见响动,开门把我让进屋。我先向洪启华讨了几张擦屁股的二黄纸,把鼻尖上嘴唇上挂的鼻涕揩干净,又喝了一嘴他递来的热茶,这才挨着洪大架子,坐到了碳炉子边烤火。

芝溪乡有四五个杀猪匠,洪大架子是其中之一。

“杀到张八两哪里嘛?”我开口问他。

洪大架子望望洪启华,见他没有开腔,才低头抖抖索索地说:“杀……杀到腰杆上。”

“洪大架子你一个杀猪匠,因为读过啥子师范,平时见人就不打招呼,牛X蓬蓬的,老子不看你五六十岁了,还是啥子鸡巴知识分子,真想给你一耳屎!眼见着年三十了,天寒地冻,你惹啥子祸嘛?”

“啷过是我惹祸嘛?还不是张八两欺上门来,估到要我的猪辰砂,不给他,就要定我个私宰生猪的罪,说是要将两扇猪肉全部没收——我敢惹他?”

“不管啥子因由,你杀到了人,就是大事!你只有眼巴巴盼着菩萨保佑张八两不死——但就是他不死,你也要脱层皮。”说完,我又回头对洪启华说,“麻烦哥子你做个简单的笔录,我来讯问。我的手还在抖,捏不稳笔。”


讯问笔录做完,已是近2点钟,洪启华去餐馆喊了一锑锅滑肉,放到炉子上煮着吃。烤着火吃喝,我的清鼻涕还在牵线不断,洪大架子没啥子胃口,我递过酒碗对他说:“好生吃喝,事情发生都发生了,老话说雷都不打吃饭人嘛。”

下午,医院方传来伤情报告,说张八两伤了肝子,好在受伤时天气冷,出血不严重,已经做好了手术,没有了生命危险。我又打电话请示领导,所长说,故意伤害肯定是构成了,只是还要深挖是不是故意杀人,“先带洪大架子回派出所羁押好再说”。

所长怀疑洪大架子故意杀人,也不是没有缘由——龙贯山区但凡上了点岁数的人,都知道洪张两家有世仇。我听了所长的安排,把洪大架子铐到三轮跨斗摩托车的扶手上,正准备走,洪大架子就嚷起来:“公安啊,我家还有牲口要安排哟,杀的猪还挂在屋檐下没有卖呀。”我犹疑了一下,等洪启华穿好大棉衣,驾上车一起朝三四里外的乌鱼池开去。

乌鱼池是龙贯山下山的小溪冲刷成的积潭,据说有十几米深,常有黑鱼出没,故得此名。洪大架子家的青砖四合院子,就在乌鱼池北首,几颗大柳树耷拉着枝条、挂着冰花,绕在院子周围。

我们这地界,柳树是稀有。一般人家,院子周围都是龙眼树、核桃树、柑橘树,谁会栽好看不中用的柳树呢?我问:“洪大架子啊,你家咋栽这么些柳树呢?”洪大架子答:“我爹栽的,他是北方运河边长大的,说运河两岸都是柳树,房屋周围有了柳树,才像个家呢!”

“家你个鬼,你们俩爷子一辈子闹得就是个与众不同!”

我和洪启华跟着洪大架子,请来生产队长余大爷和余大嫂,洪大架子就和余家交代家务,什么鸡鸭每天喂多少粮食、开春将余粮怎么上市,全做了托付。余大嫂就去灶房里烧火做饭,我们在堂屋里烤火。

一年前赊了不能生育的老母猪给洪大架子的人家,得了余大爷传的信,来了两个人,抬走半扇猪去抵了那老母猪的本账。

很快,天就黑了下来。




虽然是一只骟过的老母猪,可经过洪大架子精心饲养一年,倒也不至于筋道到咀嚼不动。什么槽头肉、肚底肉、猪肚儿肠等和血旺都炖在一起,又加了泡姜、泡酸菜和花椒八角,撒了细葱,到也和平常的刨锅汤没有两样。

吃喝到一半,听见屋顶上有密集的“呲呲”声,我打开堂屋门,一阵寒风就扑面而来,屋里映出的灯光看出去,雪花夹着冰粒直奔向地面,在院子里盖了厚厚一层。

“去它的,走不了啦!”我急忙合上门,自言自语说,“长了二十几岁,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

重新落座后,我和洪大架子碰了一碗酒:“闲着也是闲着,你就讲讲你们洪家和张家怎么结怨的旧事吧,该要得?”

洪大架子迟疑着不开腔,我只好又说:“你们两家的事,明天到了派出所,我还不是要详细讯问你。这里你和余队长关系这么好,又不是外人,你讲来大家听听怕什么,就让我们断断,你们谁家更在理!”

洪大架子站起来,提起酒笋笋给每人斟了一小碗酒,坐回去叹了口气,自顾自端起酒碗响亮地吞下一口,这才慢慢讲述起自己的家世以及洪张二家的渊源:“这段旧事可长呢,我讲时,谁不愿意听了,吱一声就行,我马上打住。”

洪启华连声说:“愿意愿意,洪大哥你请讲!”

洪大架子并不急,他去灶房里捡了一箢篼碳粒来,加到火炉上,拍拍手上的灰,这才开始了讲述:

“我爹本名洪海山,是庚子年(1900年)生的,听我爹说,那年是人世间最长的一年。我爷爷奶奶是京杭大运河边的船民,在我爹7岁那年,得了水瘟病,官家说要传染,就把我爷爷奶奶连人带船,一齐拖到河滩上,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那天,我爹正追着卖糖人的在镇子上玩,算是躲过了一劫。

“爷爷奶奶和居住的木船被活活烧了,我爹没了依靠,就跟着卖糖人的一路流浪到了通州。9岁那年,我爹遇上军阀赵文华,改名赵小虎,在赵文华帐下做杂务,后来跟着队伍里一个斩人的师傅,做了刽子手,专门斩杀匪盗作奸犯科之徒。己未年(1919),北洋政府派赵文华到重庆府,那年我爹正式出师。辛酉年(1921),杨森任重庆督办,我爹又成了杨森的刽子手,后来换了许多主子,干到己巳年(1929),国民政府出了《六法全书》,废除了斩刑,我爹背着那些年攒下的钱财,一个人跑到泸州,过起了隐居生活。

“1935年过了腊八,我爹从茶馆出来路过钟鼓楼,就见一个人贩子,一边一手牵了两个肮脏的男孩子蹲在街边。我爹说,他见人贩子左边的孩子骨骼清奇,小脸虽然脏,但眼睛明亮,于是他就花了一个大洋,买了人贩子左手牵着的我。人贩子告诉我爹,我5岁,我爹就定我为1930年腊月八日生,取大名洪守财。”

洪大架子说完,将大半碗酒一饮而尽。等洪大架子自己斟满,我招呼大家一起喝了一嘴酒,我问:“庚子、己未,你说的这些,是公历多少年身啊?”

洪大架子的民国师范学校果然没有白读,利落地答道:“庚子年是1900年,己未年1919年、辛酉年是1921年。”

好在我高中学的文科,立即将这些年份对上了号:“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1919年是五四运动,1921年是共产党成立——你爹1919年起就在重庆当刽子手,他有没有杀过闹学潮的学生和共产党员啊?”

饭桌上方有盏独灯,正射在大家头顶,我赫然看见洪大架子的神情变得有些阴鸷,但他立刻埋下头,喝了一口酒,隔了好一阵,才喃喃地说:“他老人家杀没有杀过你所说的人,我不晓得,但我爹说过,他救过一个大学生。”

说完这句话,洪大架子的头抬起来,脸色也正常了:

“我爹在杨森手下时,有一天,当兵的在后伺坡枪杀了一批学生。后来有人来报告说尸堆里还有人在动。监斩官便派我爹去补刀。我爹去到尸堆里,找到一个胸口上中了两枪的学生,身前身后四个血窟窿。我爹说着行话,一手提了那人的领子,一手持了鬼头刀,正要砍下学生的头,学生突然问我爹是不是通州人氏,我爹说是又怎么样,学生说他也是通州人氏,求我爹放了他,说他家还有一个瞎眼的奶奶。后伺坡是个乱坟岗子,平时鲜有人往,我爹左右瞧着没人,便对学生说你走吧,学生又走不动,我爹就用双手把他抱回自己屋里,端饭递汤服侍了一个多月,连同临走打发学生的上路钱,我爹前前后后花了十个大洋。”

洪大架子说完,朝桌子中央对大家伸出了瘦长的十指:“我爹买我一个活人,只花了一个大洋,他当时斩杀一个匪首或奸夫,得五个大洋,你问我爹杀没杀学生和共产党员,他没有告诉我,我不晓得,但他花了十个大洋救一个学生的事情,他告诉了我,我觉得他就是一个好人。”

洪大架子说完,起身去一旁的火炉上,又添加了碳粒。

我们冷在桌子上,谁也没有接话。




余队长夫妇可能觉得我刚才的问话有些尴尬,等洪大架子添完碳火回来,站起身就要告辞,洪大架子赶一步拉着余队长的手说:

“余大哥余大嫂,我们两家左邻右舍一个生产队几十年,关于我爹和我,外面早有许多传闻,往往是真真假假,谣而不实,我也没有和谁辩解过,今天还是请你们坐下来,慢慢听我讲讲,也好知道我们乌鱼池洪家,是不是传言里的人。”

余队长夫妇望望我和洪启华,洪启华说:“外面的冰雪还没有停歇,坐下来烤着火喝着酒,慢慢耍嘛。”

大家方又坐好,洪大架子双手端起酒碗,敬了我们一口,继续道:

“等到我15岁那年,放了寒假,一个北方口音的中年男子,曾造访泸州外城我们居住的屋子,前后来过两次。隔了一些年,我们已经搬到龙贯山下乌鱼池边了,我爹才告诉我,那男子就是祖居通州、在重庆后伺坡被他救过的那个学生。”

“那学生当时可能真的加入了共产党,是到泸州搞地下活动的。他先是动员我爹加入组织,说要用我爹的‘过人之处’。我爹告诉学生说他老了,原本又造了那么多冤孽,现在每天跟菩萨磕头悔罪都来不及呢,咋会再有什么‘过人之处’啊!学生见请不动我爹,就让我爹破财支持他们的事业。第一次,我爹就把家财的一半给了学生;第二次学生又来,我爹将余下的一半分成两份,又给了学生一半。第二次这学生走后,我爹就想:这样一半一半分下去分不了几次就要分完啊,于是我爹就将房屋退还给了东家,连夜收拾了行李细软,请上两个挑夫,一路向北。行得上百里,到了龙贯山下,眼看离泸州远了,估计学生也找不来了,才用余下的家财置地造屋,慢慢定居下来。”

我去屋角提了酒笋笋,先跟洪大架子斟满一碗,又给自己斟上,我说:“洪大架子,看来我们对你爹有诸多误解啊,来,我先干为敬,敬他老人家在天之灵一碗酒,他竟然为共产党做过如此事情。”

洪大架子站起身,眼角有些湿润,将酒碗与我碰碰,也一饮而尽。

余大嫂已经将刨锅汤回锅热过几次,又要去热,我把她挡下来,说不用了,大家早吃饱了。余队长见此,又安排余大嫂去火炉上煮茶。洪大架子忙去谷缸里取出一条麻布袋子,抓了一大把老鹰茶出来放瓦壶里,再去另外一个谷缸里,取出一个塑料化肥袋子,捧出几捧落花生放桌子上。

我见洪大架子坐回了桌子,忙问:“我看过档案,里面说1949年洪海山杀了一个地下党张万寿,又是咋个发生的呢?”

洪大架子鼻子里哼一声:“这个土匪张万寿,要说他是共产党,鬼才相信!你们请吃花生,听我照原路讲起走。”

“我爹在乌鱼池修造了房屋,就没有余钱了,隔两年我考上泸县的“四川省立师范学校”(后更名为“四川省泸州师范学校”,现今合并后为“泸州职业技术学院”),这是一所蜀南名校啊,各州县的尖子生去投考的,十个也考不上一个。眼看要开学了,要交学费生活费呀,我爹就坐在檐坎上,眼睛盯着天空一夜一夜地急。直到有一天,他起出油纸包裹的两把‘自来得’手枪,找到山上打猎时认识的土匪,换得了八十元大洋,才凑够了我的学费。”

洪大架子手里剥着一粒花生,笑着问我:“公安,你可猜得着那与我爹交易‘自来得’的土匪是谁?”

我抠着脑袋:“难道是张八两的父亲张万寿?”

“那个负责交易的,正是龙贯山土匪张万寿!”洪大架子一拍桌子,落花生从桌面跳了起来,落得噼啪作响。




这一巴掌拍到桌子上,大家都吃惊不小。洪大架子有些不好意思,端起酒碗敬大家一口,才继续讲述:

“我爹和张万寿一来二往,成了朋友。1949年秋,我爹在楠木沟用鬼头大刀劈了一只山猪的头,也是一只毛发稀疏的老母猪,我爹与人将山猪抬回家打整时,竟然发现了一大坨‘猪辰砂’(也名猪砂,猪胆囊、胆管、肝管等脏器中的结石)。据我爹说,这‘猪辰砂’比黄金还要贵十倍,筷子蘸一点调碗水,病人喝下去,就能够去热除百毒。1921年被我爹救下的学生,后来感染发烧,我爹去鱼市口的桐君阁药铺买药,方子里就有一味猪辰砂,一挖耳大小,店家就要了我爹一整块大洋,也可是我爹买我的身价钱啊!

“那些天,龙贯山的土匪和雷公寺的土匪打了战,龙贯山当家的挂了伤,张万寿下山去童家寺镇子上买药。路过乌鱼池歇稍,听人闲聊,就得知头天我爹打猎,竟获得了中药至宝猪辰砂,转身就拐进了我家院子。

“听我爹说,头天他就把猪肉分给了乡邻,余了个猪头放在檐坎边的木凳上,张万寿进院子时,我爹正背着身子,用烧红的火钩火铲,烙老猪头皱纹里的毛呢。张万寿进门就喊,‘老洪嗯,人说你得了宝贝猪辰砂,今天我来讨宝啦!’我爹当时吃一惊,回头见是熟悉的土匪张万寿,忙让他坐,张万寿也不坐,心急火燎要我爹拿猪辰砂来,他要拿去给当家的治病。

“我爹先前还客客气气与他应付,但见他总没有说给钱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说了,‘这猪辰砂来之不易,要不是我躲闪得快,就被它撞死了。还有啊,楠木沟这一带,老山猪留的后可不少啊,它们可知挂仇的,我这一辈子怕是不敢进山了,就指望猪辰砂养老哇,余外,我还要指望它给我儿讨媳妇呀。’

“张万寿就说:‘你忘记了龙贯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姓啥了,身边有五个银洋爱要不要。’说着掏出一把‘自来得’对着我爹,我爹一看,正是头一阵卖给张万寿那两把枪中的一把。我爹自然知道‘自来得’的厉害,许是急了,顺手抽出炉子里的火钩,一钩子扎到张万寿左脖子上,张万寿倒在地上,抽了一阵就死了。

“我爹关上院门,等到天黑,一个人背了尸体,找到山上废煤洞扔进去,那只枪也一并扔了进去。隔了两日,山上的土匪寻来,被我爹打发了,后来土匪被解放军灭了,更没有谁过问了——当然,这些事情是‘四清运动’我爹被逮走的前一阵,告诉我的。

“想来解放后那几年,我爹分了地在家务农,我在隆昌师范教书,结婚对象也在一起当教师。每到暑假寒假,我都带着妻子儿女回乌鱼池老家,一家人其乐融融,那些年我们一家子孝敬着我爹,他也算过了几年好日子哎。”

我见洪大架子停下来,去提了瓦壶跟他续上茶水,说:“你爹与张万寿这个案子,真是天下一奇呀!我刚到派出所听到这个龙门阵,忙去找档案看,说是张万寿的入党介绍人李玉涛,1964年正好被地委派到芝溪乡搞‘四清’蹲点,在接济张八两孤儿寡母时,了解到张万寿生死不明,才开始调查,很快就查到你父亲头上,你父亲也供认不讳,承认杀了张万寿,这就是不是冤家不碰头啊!”

“可我爹杀死张万寿时,张万寿就是一个土匪啊!后来龙贯山的土匪不是也被解放军消灭了吗,按理说我爹是为民除害嘛,你说呢,潘公安?”

“我在档案里看见的材料是:张万寿是1945年在泸州入的党,介绍人就有李玉涛。临解放时,组织上了解到他的老家是龙贯山下芝溪保的,派遣他打入土匪窝策反土匪,为解放川西南做准备。”

我的语气可能过于冷酷了,说完就看着洪大架子乞求的眼神慢慢黯淡下去。

“老洪啊,我唯一不解的是:后来,你为啥不教书,又与老婆离婚了呢?”我转了个话题。

洪大架子盯着我的眼睛说:“我爹杀了人,你以为不兴株连啊?我如果不和妻子离婚,一家人都要被株连啊!好在我明智啊,当机立断将三个孩子给了爱人,不然我的儿女能够有今天?来来来,大家喝酒,不说那些悲哀的往事。”

余队长和余大嫂坐在旁边,一晚上都没有怎么说话。洪大架子抬手看看表,站起来端起碗里的酒说:“余大哥余大嫂,我这一走可能要好一阵子,家里的事情就拜托你了。今天我和张八两发生的事情,麻烦你去乡上打电话告诉二娃一下,怕是要他帮我做个主。”说完将酒一饮而下。

余队长打开大门时,半空里雨雪还在紧锣密鼓地飘洒。洪大架子去墙上取来蓑衣和斗笠给余队长夫妇,我看见他们迈出堂屋漫出的光线,立即消失在雪夜里。

我和洪启华负责洗捡碗筷和抹整桌子灶头,洪大架子去把半边猪肉分割成块,又撒了盐、酒和花椒大料,腌在一个瓦缸里,再用簸盖掩上,上面压了几块鹅卵石,又去检查了一遍储粮的瓦缸,巡视了鸡窝鸭窝,做完了所有的事,我们三人围坐在一个大木脚盆旁,一起烫了脚,再一起睡在雕花大木床上。

我和洪启华睡一头,洪大架子睡在另外一头。洪大架子左手戴了铐子,就铐在雕花床的圈围架上。




第二天一早,我把偏三轮摩托车满斗子的雪掏出来,花了半小时发燃。余队长在家里听见摩托车声音,又赶了过来,洪大架子站在屋门口,将一串钥匙交给队长,零零碎碎又交代了一番。

出得院门,只见天地银装一片,雪天路滑,返回派出所不到二十里的路程竟然花了一个多小时。到得镇上,我们三人先去饭馆吃了一顿滚烫的豆花饭,洪大架子抢着开了账,我叫老板退了他,说:“到了我的地盘,那有你开饭钱的道理!”

基于前一夜的闲聊,在所里,洪大架子交待了他杀伤张八两的详情:

昨天半响午,洪守财(洪大架子)刚把猪肉边口挂上屋檐上的铁钩,围观的左邻右舍早散去,张生福(张八两)不知从何处得到风声,包了一辆四轮货车赶到洪守财家里。

张生福先是说洪守财偷漏生猪屠宰税费,要按照偷漏税费的10倍罚款,一账算下来,要罚798元。洪守财说猪是屠宰来自己吃的,按照国家规定一分钱都不该交;张生福就大声嚷嚷,说芝溪乡税收收多收少他说了算,这次一分罚款都不能少。

二人左说右说,还是各不让步。再后来,张生福看僵持不下,这才凑近洪守财悄悄说:他家的宝贝儿子四五岁了,长期感冒发烧,听说“猪辰砂”是治疗感冒发烧的灵丹妙药,只要洪守财将“猪辰砂”转让与他,他不仅不罚款,还要再给洪守财200元钱……

这时,洪守财一下想起两辈人因为“猪辰砂”而起的冤孽,扬言说:“你要像你土匪老汉一样抢人,老子也颇得这条命!”话一出来,张生福冲上去就说,他是代表政府收税的,被杀死了照样是烈士,说着就挺起胸膛朝洪守财抵去,洪守财当时正用一把细叶子刀刮边口上的茸毛,争执中刀子就刺进了张生福的右腰。

我计划下午就将洪守财带到县城,到医院去调查好张生福的材料后,立刻报县局审批,将洪守财送去县城附近的收审所羁押。

接近中午,我拿填好的收容审查审批表,去请所长签字,所长将审批表在手里抖了抖,叫我坐下说:

“小潘啦,刚才县局领导来电话了,说洪守财的儿子是隆昌兵工厂的保卫处长,级别相当于咱们的县长呢。县局要求我们慎重处理这件事,张洪两家人,上辈子就是生死冤家,冤家宜解不宜结啊!还有,这个张八两,也涉嫌敲诈勒索啊,这个人的口碑,大家都晓得的,我刚才和指导员研究了一下,洪大架子就暂时羁押在派出所,下午你上县城医院,好生抠一下张八两的问题……”


下午我到了县医院,推开病房的门,正见张八两往枕头下藏酒瓶子。

我呵呵笑两声说:“张书记啊,你昨天才做了手术,今天就偷喝酒,不怕死呀?”

张八两干笑一下:“小潘,我的名字咋来的你忘了,早中晚三顿,我哪顿离得开酒——不喝酒才要死人呢!”

其实,我和张八两很熟悉。我刚派遣去分管芝溪乡时,张八两见我年轻,大概以为我没有耍朋友,准备将他在小学校教书的女儿放(介绍)给我,并多次邀请我到他农村的家里去吃住,后来大概又是听说我女朋友到过区上来,才少有一起吃喝了。

我说:“张叔啊,我到你家喝了浪多回酒,我们也算是酒友了,我就直言不讳,你这次去估到要人家洪守财的猪辰砂,可是你不对在先啊?”

张八两鼓起腥红的眼睛说:“小潘,咋个我还不对在先了,他洪大架子私宰乱杀,偷漏国家生猪税费,还对头了?”

我说:“据我们调查,洪守财屠宰的老母猪的确是预备来自己吃的,不是上市卖的,我亲眼见他将一半边口给了出猪本的人,另外一半就腌在他家瓦缸里,国家规定这可不用交税的啊。再说,就算他要拿去卖,国家规定的税费也只有33元7角5,你咋个跟人家算出798元的罚款来呀?”

张八两犟着脖子马起脸,从枕头下拿出半瓶白酒来扎实灌一口:“那你说咋个办?”临了又补一句:“不是我们乱收费,你们区里吃屎呀?”

我倒不介意他的气话:“张叔呀,你看你这些年因为生儿子,超生了两个,严重违反计划生育,官职从书记抹到乡长,又从乡长抹到财政所长,要不你是烈士后代的身份顶着,怕是工作都抹脱了。现在这个事情,如果人家再告你个乱收费,甚至去查你个贪污,恐怕……”

张八两再不答话,举起酒瓶子又要喝,我上去一把夺过来:“张八两啊,你伤着了肝子还要喝,你死了算哪个的?喝酒的事情要传出去,恐怕洪大架子那医药费都不用负责了!”


正月里,我主持了洪大架子杀伤张八两一案的调解。

我和洪启华决定,由洪大架子赔偿张八两医药费和营养费合计一千余元。但张八两生死不同意;他说他不要钱,就要洪大架子的“猪辰砂”做赔偿。眼看着调解不下去,我把张八两带到财政所他的办公室做工作,又叫洪启华私下做洪大架子的工作。到了中午,二人方达成协议:洪大架子拿出猪辰砂的一半、共三两六钱,算作给张八两的补偿。

中午喝酒时,洪大架子抠抠索索地挖了一丁点猪辰砂,放酒碗里调匀。眼见如此被人稀奇的宝贝,我攒劲喝了一口,一股腥臭无比的味道立即钻进我的五脏六腑,我跑到餐馆门外,蹲在融化了的雪地里,呜哇呜哇吐了起来。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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亢 龙

也许我的人生就应该是:

从警察,到酿酒师,再到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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