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监狱故事,是从烟味开始的丨人间
那天,一个三进宫的老犯告诉他,除非有人吐个余罪,算教改工作立了功,李管教便可以以此补过。不过,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就算李管教是亲爹,也没人这么干。”
配图 |《同囚》剧照
前 言
2018年冬天,我和自己过去的管教一起,在一家肝病医院里见到了狱警老吴。
在往后的整整一个冬季,老吴给我介绍了很多他过去的同事,我则在他提供的故事线索中反复奔波。很长一段时间里,老吴总是借着自己即将病危的由头,将同事们约到病床前“谈心”,为我提供采访便利。
李管教和老吴共事近30年,当年两人一起在农场开过荒,往后的半辈子——从起先的外务劳动、到之后厂房林立的加工制作产业化劳改模式——更是见证了中国近代监狱发展史。
然而,临近退休,李管教却在2009年差点犯了个大错误,险些丢了工作。但好在峰回路转,也正是因着这桩错事,他算是完成了自己狱警生涯最成功的一次教改工作。
教改往事 | 连载02
李管教总去箱包厂门口那个圆形花坛后面抽烟。每回都有犯人蹲在那儿,晒太阳的同时捡上几枚他扔下的冒火的烟头。偶尔,他也会一人派支烟。几十年过去了,那里蹲着的犯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圆形的花坛也翻新了好几番。之前圆得很不规则,里头更是一片荒芜,只有春季偶尔闪一闪的几点红黄色。这些年花坛边沿贴了一圈菱形瓷砖,坛内挤满了各色花草。
2009年春季某天,李管教照旧在那抽完一根烟,然后端着一杯胖大海走去监区大厅,那里正蹲着十几个刚转进江浦监狱的少年犯。他要对这些孩子每人至少做5分钟的入监教育,不备着那杯胖大海,慢性咽炎会折磨他一下午。
少年犯们蹲在警务台一米开外的位置,剃着光头,一个个左顾右盼,眼神不安。李管教将茶杯重重搁在警务台上,猛拍了一下桌面:“蹲没蹲相!少管所没教你们行为规范啊?”
李管教个头不高,穿最小号的警服。时年55岁,36年前子承父业当了狱警。那时牢狱环境艰苦,狱警是个很不讨喜的职业。李管教和4个同事,每天带着200多名劳改犯去开荒,万亩地的农场全要种满大豆和水稻。
日上三竿,狱警和劳改犯看不出区别,所有人都裸着上身,唱着劳动号子,一起挥锄头。5名狱警管理200多名囚犯,在万亩荒地上不亚于一场冒险。李管教的右手大拇指多年来一直畸形,就是因为当年在农场,为了制止一起集体殴斗事件,他举着扁担在人群里艰难地往前冲,自己折断了自己的拇指。
如今,牢狱环境变好了,狱外劳务早被取消,层层设防的高墙已把监管风险降低到最小。公务员考试中筛出的新警,也都是千挑万选的高块头。人往那一站,双手掐住武装带,咳嗽两声,犯人没有不规矩的。
见少年犯们没动作,李管教又猛拍桌面,厉声骂道:“一个个都不会蹲啊?”少年犯们面面相觑,调整出标准的囚徒蹲姿。
十几个少年犯都已成年,无法继续留在半工半读的少管所服刑,他们均是10年以上的重刑犯,罪名涵盖了“杀抢偷淫”等一系列恶性案。李管教翻着每个人的案件资料,“都给我想清楚3个问题,你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到这里干什么?”
所有的谈话都像列了公式,他也问不出什么新鲜的问题、说不出什么新鲜的话,从警几十年,眼前所有的事情无一不是在反复之中一再反复。
作为一名老狱警,李管教尤为清楚,警犯关系中最重要的是分寸的拿捏。
高墙内39.9万平米的空间,6000余名囚犯和300多名狱警朝夕同处,警犯关系失控的案例总会发生。只有在极少的情况下,他会被一些罕见的案情所震惊,如碰上强奸亲生女儿的犯人,他会压住怒火、压低声调,“问候”一声:“你还是不是人啊?好歹这里是关人的地方。”这算他最出格的举动。
早几年,李管教的当班同事——新疆兵团转业的营职军官——有血性有责任的35岁准爸爸,对新犯案宗里的溺婴情节实在忍无可忍,就将新犯带去审讯室做“入监教育”,审讯室铁门隔音效果极好,没人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等铁门打开后,新犯浑身青紫,满背针孔般的伤口,立即送往医院抢救才勉强捡回一条命。该同事的警装很快就被换成了囚服。
前几年,李管教的羽毛球搭子——前狱政科科长——一位有望在退休前升至处级职位的老狱警,在帮助一名厅级落马官员违规申请重大立功表现之后,接受了纪委的调查,而后被双规,接着就被判了刑。
如他在这几十年的从警经历中所见,人在高墙封闭的空间内,如若拿捏不好分寸,任何不受控制的情绪和欲望,似乎都要比在高墙之外更容易转变为罪恶。
眼下,他手捧十几份少年犯的案宗,一如既往地对所有案子视同一律,直到最后一份案宗涉及数起入室盗窃案,一名叫马晓辉的犯人被他喊到身旁。
他问:“你偷了人家的嫁妆,18万现金,8根金手镯。你不住宾馆,住厕所干嘛?”
马晓辉瘦小,脖颈极长,耸着肩膀,有点口吃。他结结巴巴说了些什么,李管教没耐心听下去,打断了他,还是那句话:“给我想清楚3个问题,你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到这里干什么?”
入监教育做完,李管教端起茶杯,回了办公室。
监狱准备替新收押的少年犯办个“成人礼”——让他们给父母洗脚。
双亲到场的可能性很小,他们的父母多半远赴外地打工,少数离异各组家庭。领导只好降低活动要求,要求每个少年犯至少请来一位直系亲属。
李管教分发了一沓表格,少年犯需填上所有直系亲属的联系方式(大多是自己记得的家里座机号、或者父母的电话)。表格收上去,他会逐一拨打这些号码,尽力将里面提到的亲属都请来活动现场。
所有人里面,只有马晓辉的表格是完全空白的。李管教把马晓辉喊到警务台,问他表格为什么没填。马晓辉回答:“么爸,么妈,家里头么电话。”
“成人礼”的活动现场安排在监狱文教楼,那是一栋5层高的扇形楼体。李管教带着十几名少年犯随他去了5楼演播厅。演播厅100多平米,铺着深棕地板,台上挂了蓝色的背景巨幕,台下摆着十几只粉红色塑料水桶。八九个家属坐在水桶旁边,几个应邀到场的记者正在那摆弄摄像器材。
李管教领着队伍进去,下达立正、解散的口令,少年犯们找到各自亲属,坐在水桶前面。有人伸着脑袋接受亲属的抚摸,有人与亲属相拥哭诉。有四五个亲属没能到场。没见到亲属的少年犯,人挨人站在一起,有人用手蒙住了眼睛,有人倔强地别着脑袋。李管教对他们招招手,示意他们和马晓辉站到一处。
按李管教的预想,所有人里本应只有马晓辉见不到亲属,他原本事先安排好的,让马晓辉随身带一张塑料小板凳,进道演播厅后,就自觉坐到后门的拐角处。没想到,拐角处竟变得拥挤起来。
活动开始前,领导把李管教喊去一边,为难地问他怎么才这么点人。李管教说没办法,亲属只来了这些。领导想了一会,从对讲机里呼来几个中年狱警,然后又指了指李管教,说道:“你也上,把警服脱了,坐那摆个造型,让摄像机多拍点画面。”
李管教和几个同事咧嘴一笑:“这可好了,狱警不当了,给犯人当爹去了。”
活动开始,李管教朝拐角处的几个少年犯招手,让他们挨个坐到水桶前,一人派了一条毛巾。马晓辉也被喊了过来,被安排坐在最后一只水桶前,李管教坐在他对面,刚脱了掉警用皮鞋,马晓辉就立刻捏紧了鼻子,“忍一会儿,小狗日的,摄像呢!”
成人礼这才正式开始。
洗脚过程中,马晓辉捏了捏李管教的脚趾,李管教觉得舒服,开口问他:“你还会这个?”
马晓辉的表达能力应是有障碍,支支吾吾说了一会儿,李管教才听明白了:马晓辉有个受过工伤、卧床不起的残父,小时候有事没事就帮父亲捏脚,这“本事”也算自学成才。
李管教便夸了他一句:“孝子。”
李管教是个老烟枪,雷打不动一天两包烟。他的警服脏得油光蹭亮,挨近他的人总能立刻闻到一股浓浓的烟熏味。
前几年同事们抽12块一包的红南京,他抽4块的红梅;现年同事们抽20一包的小苏,他也跟着提了档次,改抽起红南京。
没过多久,省内某监管场所烧起一把不大不小的火灾,虽无人员伤亡,可是高墙内升起数丈浓烟,这影响是极不好的。省局领导大怒,要求彻查原因后整改。原因很快查明,是几个骨干犯躲在储藏室抽烟引起的。那里堆了百来条被子,火星溅入棉胎,几分钟后就成了一片火海。幸好,几个骨干犯早就离开了现场。
此事一出,省局出台政策,所有监管场所都要求无限期禁烟。如此一来,李管教也跟着遭殃,箱包厂的圆形花坛里更是竖起一块禁烟的木牌,好像是专门为他设的。
那时候正赶上监狱的箱包厂房扩建,每天清晨都有一拨民工入监干活。每天早晨,李管教都会脱了警服,摆警务台上,然后混进民工队伍跟到工地现场,抽两支烟后再急匆匆回来。
直到一天早上,他回来后发现自己的警服不见了。去调看监控,发现厂房扩建期间,施工方弄乱了监控线路,画面根本调不出来——像是一场有预谋的事件,犯人卡住这个节点偷走了警服。
李管教知道事出重大,不敢声张,看同事更衣柜里摆着换洗的警服,赶忙去借。同事问他,你没穿警服,怎么从大门进来的。他就说上厕所洗手,衣服弄湿了,顺手洗了。同事没再多问,就把脏衣服借给他穿。
同事是个大胖子,衣服递过来,李管教的小身板钻进去,警装如同戏服。
李管教没急着查找那件警服,正是因为警服口袋里放着一块备用的门禁卡。那块椭圆形蓝色塑料小牌子,可以刷开监区的任何一道铁门。他实在不敢承担这个后果,只能为自己赢取纠错的时间,独自把警服和偷警服的人找出来。
不然,他可能永远也穿不上那身警服了。
李管教不断地反省着自己的过错——这么多年的老狱警,怎么能犯下这样的错误?就在警务台那个熟悉的位置,摆放茶杯的地方,以自认为最安全的方式去消解两口烟瘾,怎么就没想到这个结果?监区的犯人天天从那里穿梭,自己怎么就松懈了?
李管教一下想起很多旧事。这监房,看起来像是个不起眼的小池塘,可某天突然就能窜出来一条大鳄鱼来。80年代,有位临退休的老狱警将亲近的犯人带去办公室抽烟,没想到犯人却在那个时刻扑向了老狱警,被人发现的时候,老狱警的脖子已经被磨尖的牙刷柄捅成了马蜂窝。
李管教努力镇定下来,他找来一把链条锁,把监区大门锁住。走廊顺延下去21间监房,他挨个抄监。最后3间监房的对面是水房,他满头大汗地走到那,抬头一看,警服正展展地挂在水房的晾衣架上。
春风从窗棂里漫进来,湿漉漉的警服散发出肥皂香。李管教挑下警服,摸了摸口袋,门禁卡还在。他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偷警服的人正是马晓辉,准确说,他这是在愚笨地拍李管教的马屁。
作为新犯,马晓辉承担着清洗监区公被(公用的被子)被套的任务,那天他抱着被套路过警务台时,正好看见李管教那套油光发亮的警服。这个吐字不清、头脑简单的家伙便擅作主张,一把抓起警服去了水房。
李管教把他从监房喊出来,让他蹲在警务台边上,训斥道:“你头脑昏得啦?警服是你洗的吗?”
他挠着头,尚不知晓事情的严重性,咧着嘴傻笑。
李管教气得头昏,拎出手铐,把马晓辉拷在了室外拉货的卡车边板处,让他蹲大太阳下反省。那已是燥热的5月,卡车上装有箱包厂一吨多的皮革料子,料子下面垫着木桩。没过一会儿,马晓辉就开始大声呼救,原来车上右侧的木桩滑边了,皮料已有些倾斜,在车厢里缓缓滑动,一旦滑落,他就会被压成肉饼。
李管教怔愣几秒,赶紧冲过去,双手在裤子口袋里摸钥匙。两个口袋翻过来,钥匙还是没找到。他急得跳脚,慌忙喊人,箱包厂圆形花坛处晒太阳的犯人一起冲了过来,都是抽过李管教烟的人,吆五喝六,一下聚集了十几号。大家咬牙绷肩,一起顶住了皮料。
可这也只是一时,这么几个人,哪里顶得住一吨重的货。
危急时刻,马晓辉指着厂房的纱窗,喊道:“掰几根铁丝给我。”
李管教冲过去,扯烂纱窗,手指被生锈的铁丝割开,顾不上疼,揪出一扎,飞奔到马晓辉面前,马晓辉把铁丝拧成一股,塞进手铐匙孔内。几秒钟之后,手铐开了。
所有人迅速撤离,皮料重重砸下,震耳欲聋的巨响之后,半个广场的灰尘仿佛都扬了起来。
李管教吓飞了魂,他摸了摸胸口,手铐钥匙就在衬衣口袋里。按照他后来的说法,这是他从警36年来最糟糕的一个工作日。
私下惩戒犯人的事瞒不住,混入民工队伍抽烟的事也得老实交代,李管教先是去狱政科办公室写了半天检查,又在驻监检察院做完了笔录。那天傍晚,纪委、政委就分别找他谈了话,让他认真反省、踏实工作,等待处理结果。
对照狱警工作准则,李管教这一天的行为,说重了就是玩忽职守。幸好没造成什么后果,不然他退休前的最后一个“5年计划”就全泡汤了,这才是他最看重的事情。
李管教的“5年计划”很简单——省5年的钱,勒紧裤腰带再存下二三十万,凑够50万,去澳洲待两年——这一年,他11岁的儿子已经跟着前妻移民澳洲,每月只能在视频电话里聊上几句。他退休时儿子正好16,想着自己去澳洲待上两年,能陪儿子过完成人礼。
李管教和儿子还计划了一种“伙伴式”的相处方式:到时候,李管教会在前妻住宅附近租住下来,每天在社区的篮球场和儿子相见,一起打上两小时篮球。从儿子8岁开始,李管教就把他培养成了一个NBA球迷,李管教喜欢艾弗森,儿子则偏爱街球王阿尔斯通。固定喜爱的球队当然是火箭队,那时的姚明如日中天,火箭队22连胜。
这个5年计划是他和儿子的私约,到时奏不奏效,还得看签证、看前妻的态度、看日渐长大的儿子会不会越发疏远,脑子里会不会淡忘掉他这个友爱的父亲……或者这么说吧,他知道这是迎合11岁儿子幼稚的计划,但他对这个计划亦产生了孩童般的期待。
他希望这个约定永远不变,父子情谊永恒。
李管教不想谈论他离婚的原因,他说自己的人生就只有这么一次平静的滑坡。
妻子的事业心极强,婚后征战商场近十年才有生育计划。去年,能耐的妻子不吵不闹,只说要与他协议离婚,家庭财产可以不分,只求把儿子带去澳洲。
于妻于子,那里有更远大的前程,李管教不是不明事理。他把房产变现,2/3交到了妻子手里,像一个无能的丈夫、失败的父亲忏悔似的祝福一样,祝福妻儿在澳洲的新家庭里获得幸福。
在机场离别后,他在单位申请了一间8平米的备勤房,一醉3天。然后穿好一身警装,回归到他那个狱警生活的小池塘,那个养着鳄鱼的小池塘。
如今,对于李管教而言,马晓辉就是那条鳄鱼——他自作主张清洗了警服,愚笨地搅了一池浑水。
一周之后,处分通知下来了,李管教被行政撤职,警服保住了,新岗位暂定。
还好,5年计划尚可保住。
夜班轮值表上还有李管教的名字,他值完最后一轮夜班,就要离开那张坐垫开裂的靠背椅了。
最后一个夜班工作日,李管教竟有种提前退休的落寞感。收拾个人物品时,他在办公桌下面翻出了一双39码的篮球鞋。
这是一双国旗版锐步Q2,04艾弗森奥运款。单位每年举办两次篮球联谊赛,几年前,身高1米6刚过的李管教唯一一次得到了一个替补名额。他穿上这双球鞋,在球队大比分领先的第4节,上场放了两个3分——每当手掌拨出球后,他都会大喊两声“没有没有”,果真都是“三不沾”。
不一会儿,他就被换了下去。比赛结束后,他脱下球鞋,顺手扔在办公桌下面。几年一晃过去了,球鞋上不过蒙了层灰,他却从一个球场失意者变成了生活失败者。
李管教拎着球鞋去了监区,把马晓辉喊到大厅,问他的鞋码。码数差不多,鞋就送给了马晓辉。李管教想说点什么,半天开不了口,最后问:“你咋会开锁的?”
马晓辉回道:“专门学的。”
“学什么不好,学这个。”说完又补充一句:“也亏了你会这个。”
马晓辉傻乎乎地笑了,李管教咳嗽一声,马晓辉不敢再笑。李管教表情严肃了,盯着马晓辉说:“好好改造,脑筋别再犯糊涂。”
马晓辉结结巴巴地问:“李,李干部,你明天啊是,不在了?他们都说你被扒……扒皮(开除警职)了。”
李管教拍了一下桌面,骂道:“不该问的别问,滚回去!”
马晓辉慢吞吞地转身,走两步后猛回头,大声喊道:“我要检举!”
之前,监房的犯人们一直七嘴八舌的,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夸夸其谈,反正李管教要被扒皮的消息就这么传开了。
马晓辉很不安,觉得这事儿怎么都和自己有关。他问其他人,有什么办法能让李管教不被扒皮。一个三进宫的老犯就告诉他,除非有人吐个余罪,算教改工作立了功,李管教便可以以此补过。不过,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按照老犯的说法,就算李管教是亲爹,也没人这么干。
可马晓辉却记住了。他要检举一宗命案。
时间倒退10年,马晓辉8岁时,每天放学固定会给竹床上的父亲捏半小时脚。
那是一张青竹编制的单人床,父亲终日裹在被子里,像一只蛰伏的昆虫。他以前是个矮壮的劳动力,能挑100多斤的担子跑3公里,小腿肚子滚圆粗壮,如同碗口粗的铁杵。
如今,却早已不是当时的模样。
马晓辉揭开被褥,将父亲细弱的双腿轻放在膝盖上,开始捏脚。父亲大多时候沉闷不语,偶尔查问几句他的成绩,或者差他更换导尿袋。半小时脚捏完,父亲照旧让他去翻家里的抽屉和母亲的外套。有时幸运,能够找到为父亲买烟的零钱。
只是一旦母亲回来,马晓辉便少不了一顿打。每当那时候,父亲就会躺在一堆烟雾里,语调低沉着辱骂几声:“X养的东西!弄孩子做啥?弄我来,弄死算熊。”
父亲是普通的江北农户,年轻时满身的大男子主义,脾气上来了,老婆孩子揍得满地打滚。但血汗钱从不舍得花在自己身上,或给妻子买几件像样的首饰、给儿子买书买玩具。拼命挣钱,只为不落人后。农忙时当麦客稻客,农闲时去湖里捕鱼,哪处要炸山刨土,哪处要建宅铺路,也处处少不了他的身影。
只是,万不该进黑工厂。那一年,父亲去邻县复合肥加工厂做了半年工。有天厂里调运一台机器,他不巧路过,车间的过道被挡住了,他潜身从机器底下穿过去。吊机驾驶员受到惊吓,摁错了按钮,吊绳放了一段,他瞬间就被机器压趴了下去。
虽然机器又一下被吊了起来,但父亲的后背还是受了重重一击。吊机驾驶员是外地人,出事后跑了,工厂也锁了门,换了场地,谁也不能证明他是里面的工人。
马晓辉长大后才知道,父亲是断了脊柱神经,孱弱的双腿毫无知觉,他捏脚的两年全是徒劳。
命案发生在1999年夏季,瘫痪病人最恼恨的季节。沉闷的凌晨,马晓辉醒了,父亲在大声咒骂,母亲在哭天喊地。他们常常这样争吵,父亲会用额头冲击竹床旁的石灰墙,母亲则会狂扇自己的耳光,或用口水连环回击。
三口之家的房子建在村头的小土坡上,最近的邻居相隔四五百米,没人受到惊扰,更没人来劝和。马晓辉蜷缩在床上,使劲捂住耳朵。不久后,屋里平静下来,他听见父母压低声音的谈话。
母亲说,你别问是谁了,我能跟你说这事,是尊重你。不然你咋办?我直接就能跟他走。
父亲说,我不跟你吵,你把那瓶农药喂我喝下,你想跟谁跟谁。
母亲问,凭啥让我喂你,你自己不能喝?
父亲说,等我死了,你用板车把我拖到老吴家后头,埋那,厂是他儿子办的,我就阴他家宅子,让他们一家人尝报应。
母亲问,要被人发现,我不成杀人犯了?你少耍心眼子,我还真不怕你害呢。
父亲骂,逼养的!真被人发现,你还不是一张嘴的事,你就说是我自己喝的。不行我给你写张纸……
母亲进他的屋找纸笔,马晓辉赶忙装睡,他恐惧极了,紧紧闭着双眼。
母亲出去了,接着持续了几分钟的死寂,然后父母又开始了交谈。
“给你兑点止咳糖浆。”
父亲嗯了一声,接着又是几分钟的死寂,然后是母亲的声音,“难受了吗……”
母亲问完,几秒后传来猛烈拍击竹床的声音,父亲吚吚呜呜的呻吟,接着是疯狂呕吐的声音。马晓辉恐惧至极,爬入床底。父亲的竹床一直发出“吱呀吱呀”的噪音,马晓辉捂紧耳朵。但那声音无孔不入,好像不受时空限定,四处渗透,他成年后所有噩梦都绕不开它。
母亲推开房门,将马晓辉从床下拎出来,“你爸喝农药了。这事你不能跟别人说,我们家没钱办白事。我们去把他埋了,你不听话,妈也不要你。”
马晓辉使劲点头,母亲带他走到父亲的竹床边。父亲双手蜷成一团,上半身倒挂在床沿,吐了一地的血沫和呕吐物。母亲轻巧地抱起父亲——父亲已经瘦到不足60斤了。马晓辉看见父亲垮塌的屁股上长了两个黑洞,那是长期卧床的压疮,已经烂到骨头里了。
床边有张纸:1999年8月3号1点,恶妻吴冬云毒杀丈夫马广茂。父亲知道母亲不认字,写张纸条诓骗她。但马晓辉是认字的。
母亲将父亲放到板车上,催促马晓辉取电筒。母子推着板车,步行几公里到了一处院子外,两人刨坑挖土,将尸体埋于屋后。
后来,马晓辉对谁都不愿聊起新家庭的生活,母亲的新男人常用烟头烫他,就因为他不愿改姓。直到成年后,马晓辉的后背仍旧有着气泡膜般排列的烟疤,密集的伤痕封闭了他对新家庭的记忆。
14岁出门务工,16岁偷了鞋厂200双鞋,在少管所关了一整年,17岁跟着两个狱友练习开锁,成了专偷红事现场的“喜贼”。
2007年10月,马晓辉和同伙连偷了四五个红事现场,分到18万现金、8根金手镯。警方在周边的集镇贴满协查通告,3人随即分道扬镳,各自跑路。
马晓辉揣着巨额财物,想去云南文山,然后从那越境到越南。临走之前,他回了趟老家,想向埋在地里的父亲道个别。
他很多年没去过那了,不知道整个乡镇早被拆迁,贫瘠的土地被重新开垦。他找了很久,确信当年埋尸之地已盖起一座厕所。
马晓辉讲述这些事情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李管教听完,脸色铁青,问:“你住在厕所是因为你父亲埋那?”
马晓辉结结巴巴地说:“在,在厕所,被,被抓的,不然就把,把他带走了。”
那是一个商贸市场的收费厕所,承包人建了一个独立的隔断房,里面摆着床铺,兼卖面纸和饮料。那天,马晓辉找到承包人,说要租隔断房一个月,让承包人随便开价,先拍了1万元现金在窗口。承包人见他嘴巴没长毛,以为是偷了家长钱赌气的孩子,便让他在隔断房住了一宿,等着家长来领人。
一宿之后,马晓辉将身上的财物在承包人的床上铺开,说分他一半,只要他同意出租厕所一个月。马晓辉盘算着,在一月之内,自己肯定能将父亲的尸骨挖出来,替他修座坟,再跑路去越南。
承包人看见一床的现金顿时吓傻了,跑出门立刻报了警,马晓辉收拾包裹要逃,才出门就被巡逻警察逮住了。
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李管教沉默了片刻,突然问:“你为什么帮我洗警服?”
马晓辉似笑非笑,语调低微,说:“有,有烟味。”
那一年,父亲留下一件附着烟味的尼龙夹克,马晓辉将夹克塞在枕套里带去了新家,离家前,他抱着枕头度过了无数个流着泪的夜晚。
李管教从座位站起,朝马晓辉推了推手,示意他离开。“你检举了,我必须上报,先回去吧,把刚才的话再想想清楚。”
马晓辉离开之际,李管教又补充了一句:“想想你母亲。”
李管教将马晓辉的事上报到了狱侦科,科里派人来审了一番,接着把案件移交给了刑警。过了3天,马晓辉又被送回监狱。他的母亲一年前因病死亡,这起案件公安机关决定不予立案。
至于厕所埋尸的情况,公安部门已联系商贸市场管理处,但对方以无实证、无人承担损失为由,拒绝挖尸。
后来,李管教去了一趟商贸市场,站在厕所门口抽了两支烟。
初夏的日光躲在一排杉木后头,杉叶丛中透出复杂的午后光线。他环顾厕所一圈,正墙贴了暗红色瓷砖,其余墙面喷了粉色石砂。
男厕空间30平米,地面是600*600的防滑地砖,墙面是300*300的通体砖;4个感应冲水坑位,隔断材质是乳白色的防潮板;6个挂墙小便斗,有残疾人专用间,里面是抽水马桶……李管教估算着厕所的重修价格。
来这之前,他和教改科室领导在公安科员的陪同下找到了商贸市场负责人,负责人表示只要监狱方承担厕所重修的损失,一切事务均于配合。李管教当即表态,重修费用由他独自承担。
李管教初步估算4万多元,他回乡下老家请了几个亲戚做帮工,可以节省掉工钱。他77岁的母亲听说这事,还坚持要到现场搞一场烧纸请神的仪式。老人信佛信菩萨,觉得这是一场积善业的大事,马虎不得。
开工前,老人摆着铁盆,烧了冥钱,又给厕神请香求关照,朝着东南西北角各拜香一次,喃喃自语:“你自己也显显身,菩萨来渡你的苦劫了。”
或许老人的请神仪式奏效了,开挖的第二天,大伙儿便在女厕的东南角发现了一根腓骨。沿着东南角开挖四五平米,地下湿度很大,尸骨都泡在烂泥潭里。大伙儿只能挖一截抠一截。
警方派来了法医,将尸骨装进尸袋。为核实身份,警方分别提取了马晓辉和尸骨的DNA比对确认。身份核实后,警方出具了死亡证明,火化了尸骨。
6月初,郊区一处公墓举办了一场简易的下葬仪式,花岗岩墓碑上刻着“慈父马广茂之墓”几个金漆楷体字。教改科派人来录了一段视频,回监后放给马晓辉看。他捂面痛哭,表示一定痛改前非、踏实改造、重新做人。
拍摄者本想让李管教露个镜,他摆手拒绝了。
这事落定,他被调去了宣教科,新岗位很闲适,但降了几百块职务工资。加上重修厕所和买墓地的钱,他的5年计划略受影响,但缺口不大,想办法也能补得上。
后记
2016年10月,马晓辉刑满释放,他原判刑期13年,因屡次被评选为劳动改造积极分子,先后减刑4次,累计减刑4年。
而李管教则因签证原因,5年计划未能如愿。2017年9月,他生了一场病,做了个不大不小的手术,马晓辉还提着果篮去看过他。
人离开后,李管教发现果篮里塞着5万块钱和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父亲的新坟,我的新生,致谢。
编辑 | 沈燕妮
虫 安
牢里蹲大学七年本硕连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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