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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优秀企业家的下坠十年丨人间

西方无海 人间theLivings 2020-08-27

最大的心里依托没了之后,舅舅紧绷的那根弦断了,太多的负债终于让他感到了疲倦和麻木,同时涌来的还有深深的无力感。他忽然明白其实自己不必死守在这里,过去那些因为面子和底线带来的执著,顷刻间烟消云散。


配图 |《温州两家人》剧照




年前,我正在上班,母亲突然打电话过来,声音里带着哭腔:“儿子,你大舅出车祸了,现在在医院呢!”

我大惊,忙放下手头的工作,寻了个僻静处打电话回去询问,舅舅亲自接起,语调惊魂未定。

舅舅在老家一位熟人的公司看管仓库,他说自己出事之前连上了3个夜班,白天又睡不好,早上开车往家走的时候犯了困,在方向盘上迷糊了一瞬,车子就一头扎进了路边绿化带。半边车头撞得稀烂,万幸的是舅舅毫发无损。

我松了口气,责怪道:“下次可不能这样了,上完夜班困得狠就打车回去,别再让家里人担心了。”他连连称是。

其实我想说“别心疼那两个钱”,但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我知道,他不可能不心疼那两个钱。

年过半百的舅舅一生3次创业,最后一次创业将他送到了人生的巅峰,也将他打到了谷底——前两年,他一度成为“失信被执行人”,也就是我们俗称的“老赖”。




舅舅1967年生人,年轻时就是个不安分的人。

他早年在我们镇上的砖厂销售科做业务员,工资加上提成,一个月三四千,好的时候甚至能上万——90年代,这可不是个小数目。舅妈在厂里的食堂也有工作,一家人虽不富贵,但也远远超过了温饱线。

1998年,舅舅迷上了赌博,牌九麻将无一不沾,甚至一度跟风挪用厂里的砖款做赌资。有一天晚上,舅舅半夜归来,关上房门之后,给舅妈打开自己随身的黑色公文包,3摞钞票沉甸甸地躺在里面,把舅妈吓了一跳。舅舅说这都是他的“战果”,一共3万块钱。舅妈比他冷静,告诫道:“赌来的钱还不算是你的,除非你以后再也不赌,否则,早晚要还回去。”

舅舅虽然满口称是,但其实心中不以为意。一个礼拜之后,他便又上了赌桌。这一次他跟着那一帮狐朋狗友在我们县城里的一家宾馆,赌了三天三夜,期间给他呼机传消息也不回。舅妈连同我妈和我姨父,开着小车满城寻他,翻遍了县里所有的宾馆,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冲到了舅舅最铁的一个哥们儿家中,谎称我外婆已经卧病住院,这才逼着对方说出了舅舅的下落。

姨父把舅舅从宾馆里揪出来时,他双目充血,眼皮耷拉着,胡茬子布满了下巴,低垂着脑袋不敢看人。那几天,他不光把赢来的3万块钱输得一干二净,还倒输进去6万块钱。

“我跟你舅妈当时就在宾馆门口狠揍了他一顿,他连手都没敢还。”我妈后来跟我说。

这件事情发生的半个月后,厂里财务查账发现不对,报了警。经管大队很快找到我家把舅舅揪走了。因为当时厂里挪用公款成风,经管队顺着舅舅这根藤揪出了一大片,被挪用的公款数额不小。厂里的财务主任为洗去渎职之嫌,不想把这事儿闹大,便告诉舅舅他们,只要能及时凑够钱来补上,既往不咎。

舅舅东拼西凑,加上自己的积蓄,还上了这笔欠款,才免了牢狱之灾,只被拘留了几天,从此再没碰过麻将纸牌。


我家在江苏的一个小城,背靠阳澄湖。2000年前后,大闸蟹一下兴旺起来。在县政府有意的扶持之下,镇上不少人都投身其中,有的赚了不少钱。

舅舅看得眼馋,到了2002年,厂子效益不好,他没多想,便匆匆辞职,买了一辆小货车,开始十里八乡收螃蟹倒到外地去卖。为此,外公气得扔拐棍敲桌子,直言他是个败家子:“好好的铁饭碗不端,搞这些乱七八糟的鬼东西。”

舅舅从不跟外公正面冲突,点上根烟,任亲爹吹胡子瞪眼他自岿然不动。外公一来二去也不再管他,算是默认了他的事业。

舅舅的贩蟹生意做了一个秋天,期间钱赚多少我已没法考证,只知道有一次撞死了别人一头猪,有一次开车翻下了桥毁了一车蟹,这两次都赔了不少,想来应该是不赚钱的。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舅舅卖掉了小货车,正式宣告自己第一次创业失败。别人旁敲侧击地问他挣了多少,他总是嘻嘻哈哈地回答:“不多不多,刚能买一山头水牛!”


那时,我妈妈在做倒卖水泥的生意,邀舅舅入行,舅舅随即开始了第二次创业,给工地供应水泥沙土。这生意挣的钱安稳,牢靠——那几年经济不错,很少有人赖账,舅舅只做了大半年,手上便有了一小笔积蓄。

2003年下半年,舅舅联系上了淮安的一处正在施工的铁路工地,给他们供应沙子。货源是舅舅从安徽找来的,用船从淮河送过去。

淮安有我们家的亲戚,舅舅为了省事儿,便请了他自己的小叔在那边的码头接应,顺便代收货款。这位小叔是我外公最小的弟弟,几十年前淮安闹饥荒,他拖家带口跑到了我外公这里,在我外公的接济下才不至于被饿死,有这份恩情和亲戚关系在,舅舅很放心。

然而,一个礼拜之后,舅舅打电话过去询问货款时,小叔告诉他对方还没有给钱,说是要再缓两天,舅舅信了。又过了3天,还是没有消息,舅舅这才感觉不对劲。

他没有通知小叔,自己直接坐车来到淮安,找到工地负责人。对方听他说完显得很是诧异:“钱当时就结清了啊,我们这边从不赊欠的。”说完,还拿出了有小叔亲笔签字的收据。

舅舅的脑袋“嗡”地一声,赶忙往小叔家中跑。快到的时候,远远看见小叔家原本的破房子已经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幢正在施工的楼房,第一层已经盖好了。

这笔货款一共7万块钱,被小叔一分不落地昧了下去。舅舅怒火中烧去找他理论,却只见到了自己的堂姐弟。他们听了舅舅的话也显得非常吃惊,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自己的父亲了。

那位小叔在舅舅进屋之前就从后门溜走,后来的一两年时间里都鲜有露面。舅舅和我妈妈多次上门讨要说法,却都被一帮亲戚挡了下来:“算了,就这么一门亲戚了,以后还要处,他现在确实没钱,你打死他也没用啊!”

我妈妈想过去起诉,就是不让这个小叔坐牢,也起码把钱给要回来:“他盖了房子就收他的房子,总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就便宜他了!”

可在亲戚们的斡旋之下,舅舅心软了,最终没有照我妈妈说的做,将这桩冤枉事硬生生咽了下去。两年以后,我的外公去世,那位小叔终于露面前来吊丧,舅舅依旧好生招待,对这笔钱只字未提。




2004年,舅舅看中了建筑材料行业的前景,于是停掉了手上的沙石生意,转而在离我们老宅不远的地方租了一块地,办了一个制砖厂。砖厂占地15亩,前期大概投了五六十万元——其中一条配套的生产线便价值四十多万。厂里除了他自己之外,我妈妈和大姨也占了部分的股权。

就这样,舅舅的第三次创业,开始了。

厂子主要生产各种水泥砖块,多孔的,实心的,加起来大概有四五个种类,每块的利润在1毛至5毛之间(按大小),主要供应本地和周边几个县城。

建厂之初,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客源。舅舅隔三差五地往周边的城市跑,甚至一度跑到安徽寻找销路。他不会使用电脑,出门便背着那个以前上班时背的旧黑色公文包,里面装满了厚厚的资料。后来客户说没有实物,看不出所以,舅舅便索性在包里揣着两块砖头样品去给他们看。舅舅背着这两块砖,在大夏天里不知道跑了多少地方。公文包的肩带很快被磨得没法再背,不日便光荣退休了。幸亏那时的车站查得还不像今天这样严谨,否则不知道他要被扣下多少回。

一个月后,之前他拜访过的一家公司终于给他回了电话,说他们最近要开发一个新楼盘,需要空心砖,让舅舅给他们先送一批试试。

舅舅喜出望外,连着加班了好几天,赶出一批货来。送过去后,客户非常满意,于是舅舅顺利拿到了自己砖厂的第一笔订单。那时厂子里只有一个工人,舅舅跟他承包了所有生产、垒堆(砖产出来之后需要堆在阳光下暴晒定型)、装车的工作。舅舅每天早上4点就起,中午11点钟回来匆匆扒一口饭,睡上半个小时,便又赶往厂里。一个夏天下来,舅舅整个瘦了一圈,人也黑得跟碳似的。

舅舅砖厂的砖头质量很快在业内传了开来,厂子里接的订单越来越多,赶紧又招了几个工人。可正当工厂开始有起色的时候,我们家却横生变故——我外公病重住院,不久便去世了。

外公走的时候只有61岁,他生前的身体一直不好,临终的最后几天已经说不出话。他没留遗嘱,只对自己的墓地有一个要求:要建在能看见儿子工厂的地方。后来家里人在后山选了一块地,依山傍水,那里一眼就能将舅舅的工厂看得清清楚楚。

出殡那天,舅舅作为长子,捧着外公的照片默默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垂首不语。然而,等棺椁入土的那一刻,舅舅突然疯了似的扑到了坟前,泪似泉涌,声如裂帛,家里人好不容易才将他拉开。

后来我才知道,舅舅一直以来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外公有生之年能搬出老宅、住上新房,这个没实现的夙愿,成了他之后数年里心中最大的遗憾和隐痛。

处理完外公丧事后不久就是新年,按着农村的规矩,家里有至亲去世,3年之内不能放烟花爆竹,因为会惊走寻家的亡魂。舅舅这一年除夕的夜里一个人在院中抽烟发呆,第二天吃完午饭,家里人突然发现没了他的踪影,电话还关机。直到傍晚,他才醉醺醺地回来——原来他一个人买了烟酒、烧鸡去了外公坟前,陪外公说话了。


舅舅的眼光果然很精准,在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国内的房地产业开始井喷式发展,建筑材料的需求量随之激增。砖厂的订单雪花似地涌来,舅舅每天忙得像个陀螺,索性在工厂办公室放了张床,若是遇到下雨天没法开工,舅舅才能歇上一会儿。

砖厂稳步壮大,在2007年达到了顶峰——舅舅又进了一条生产线,和原来那条一起,总价值超过百万,工人也请了20多人;除了雨天之外,机器终日不停,砖块源源不断地销往各处。一年下来,利润大概有30多万。

舅舅的荷包终于鼓了起来,他给自己买了一辆十几万的越野车,出来进去,风光无限。还有位客户在结账的时候用一套商品房的首付作为抵押,黄金地段,价值不菲。

时年正值我们老家人大代表换届选举,镇里将舅舅作为优秀企业家给报了上去,并成功当选。电视台特意派人前来专访,舅舅西装革履,在一摞摞的青砖之前缓步走过。这条1分钟的片子在我们地方台滚动播出了好几天,为舅舅挣足了面子。

2007年下半年,我外婆发现自己耳后有了鹌鹑蛋大小的疙瘩,去医院检查,结果是腮腺瘤,良性的,经过手术,很快便康复出院了。但这件事让舅舅又想起了外公给他留下的遗憾,于是,一年之后,他便叫来了一队铲车,将家里的老宅推倒了。

舅舅没有跟我妈妈和大姨商量,等她们接到外婆的电话赶回去时,老宅已经是一片废墟,只留了一小间前屋给外婆暂住。看着舅舅脸上止不住的得意之色,我妈妈和大姨也没有说太多,只怪了他两句做事专断,便不了了之了。

新房子很快盖了起来,完全没有了之前破旧小院的模样——3层高的小楼红墙红瓦,玄关前竖了两根洁白的大理石柱。院落被黑色栅栏围成了一圈,20多级台阶下,还立了两头石狮子。这幢房屋虽然称不上雕梁画栋,但在当时的农村还是显得分外扎眼。有人在背后酸言酸语:牛什么,看着吧,他们家不会好太长的。

这些话传到舅舅的耳朵里,舅舅一笑置之,好像是为了故意气他们似的,隔年外婆的70大寿,舅舅更是铆足了劲儿地办:先是从南京请来了最贵的司仪作为主持;又在院中搭了一个小小的舞台,请了变戏法的艺人、县艺术团的歌手;晚上鞭炮在院子外绕了两圈,和着烟花连放了小10分钟。除此之外,舅舅还给外婆准备了1万块钱,分别装在了100个红包里,分发给前来磕头的小辈。

流水席办了3天,远房的亲戚、周围的邻里尽数邀请到场,那段时间,就连镇上的人也知道这里有个周老太太,70岁了。

我们谁都没有想到,这居然是我们周家和舅舅共同的运势顶点。




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爆发,新闻报纸都在渲染一种经济低迷的萧条气氛,人心惶惶。

舅舅起先并没有在意,他始终认为,这样大规模的经济危机,影响的都是那些真正称得上富豪的人以及各行各业的龙头,像他这样的小企业很难受到波及,怎么看,经济危机都和我们这里相距甚远。

砖厂一切如常,一直到了2009年末,经济危机的余波才显现出了威力。

首先是好几家工地的货款都结不下来,工程方的说辞一致:没钱。

舅舅几乎每天都要去各个地方要债。有些地方好言好语,让舅舅再缓缓,说等自己上头给了钱立马就结;也有的地方态度强硬,搬出一副“我就是没钱,你能拿我咋地”的无赖模样。舅舅虽然气不过,但也无可奈何——好在之前砖厂效益一直不错,还能勉强支撑。

2010年五一之前,舅舅又去一家工地要债。那个楼盘的开发商是我们县的首富,家大业大,身价过亿,工地负责人是浙江的一个包工头,人高马大,据说是退伍军人。

他们欠的款其实不多,区区三四万元,可是包工头仗着身后有靠山,言语十分蛮横。舅舅着急,说话也冲了些。一来二去,二人都有了火气,包工头直接踹了舅舅两脚,舅舅不是对手,放了狠话之后仓皇离去。

回到家,舅舅觉得咽不下这口气,便找到县里一个混社会的朋友,纠结了一群20多岁的混混,带着铁棍板砖,冲到工地。那个包工头一开始看见舅舅来势汹汹,慌忙躲进了自己办公室里,任舅舅如何喝骂砸门,就是一声不吭。两分钟后,周围的工人闻讯赶来,包工头隔着窗户一声令下:“给我打!”双方便混战成了一团。

随着对方的人越来越多,舅舅这边渐渐落了下风。包工头显然也是动了真怒,大有不死不休之意,怒吼道:“把门给我关了,今天把这些人弄死在这儿!”

见那些工人就要去关工地大门,舅舅大喊了一声“快走”,一群人便边打边撤,千钧一发,总算逃了出来。

这一架打完,舅舅连同两个小年轻挂了彩,受了些皮外伤;对面倒下了3个工人,事后诊断,均是不同程度的骨折。好在工地里有人报了警,警察及时赶到,才没有让事态恶化。

两拨人都被警察带走,受伤的送医,没事儿的拘留。舅舅去医院给额头缝了两针后,也被拉走去做笔录了。我妈妈和舅妈听到消息,被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赶去警局,担心之余,少不了对舅舅又是一阵数落。

“能不怕么?当时你舅舅缝针的那家医院都是那个开发商的,我们是真担心多留一会儿就来人把他架走了。”我妈妈现在提起来这事还心有余悸。

这件事情后来处理了近一个月,最终对方不予起诉,选择和舅舅私了。舅舅除了拿不回货款之外,还倒赔了对方14万多元。


到了2011年,工地的货款越来越难要,舅舅手头的余钱也渐渐难以为继。雪上加霜的是,银行在那两年对民营中小企业放贷的管控也严格了起来,舅舅的砖厂一下子变得举步维艰。

砖厂机器一开,光是电费每天就得近2千元,更不提还有一众工人的工资。用电是“预存制”,电卡里面没钱之后会立马断电,舅舅为了保证工厂正常运转,想尽了各种办法,把能借来钱的人都借了个遍,见天就往各样的地方商业银行里跑,请客送礼,陪吃陪玩。

但饶是如此,也是收效甚微,批下来的贷款寥寥无几。

一个周末,我放假回到老家,看见舅舅待在家中,院子里空空荡荡,那辆他最珍而重之的越野车也不见了。

“抵押了,这阵子过去能拿出来的,不用担心。”舅舅吸了一口烟,眼中满是疲累。

舅舅的车果然很快拿了回来,但再接下来的一两年内,这辆车又被抵押出去七八次,几乎是隔俩月就要消失一段时间。

除了车子,舅舅拿去抵押的还有各种产业:县里的那套房子给别人抵了债;早年他承包的1万多颗树也没能幸免,靠林业产权证换了15万资金——那曾经是他最大的底气,他以前常常跟我的表哥念叨:“等这片林子再过几年成材,我养老和你结婚的钱就都有了”,然而如今情势艰难,他也不得不忍痛割爱;厂房和新楼就更不用说,先后被他抵押出去换了贷款;到最后,他甚至借了高利贷,从1分利到5分利,加起来有50多万元。

2012年,我妈妈的水泥生意也损失惨重,欠下一屁股外债,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躲了出去,远走他乡,另谋生路。而舅舅却一直在苦苦支撑,想熬过这场寒冬。他始终坚信,“凤凰浴血,不破不立”,这难关如果能过去,我们家才能真正算得上飞黄腾达。

然而,事情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2013年初,家里的多项贷款纷纷到期,与之一齐到期的,还有各种舅舅向私人借的款项。年关将近,大家都等钱过年,债主们纷至沓来,堵在门口,举着借条向舅舅要债。

“周老板,上次那笔款子给结了吧,家里年货都没钱买了。”

“周老板,之前那笔钱你说几天就给的,现在都过去两个月了,你看我也没催。你多少给点吧……”

“周老板,小孩明年学费都没钱交了……”

……

舅舅把这些债主聚集到一楼的客厅,好酒好饭招待,腆着脸赔不是:“都理解下吧,今年大家都太难了……”

他话音未落,有人突然一把摔掉了桌上的酒杯,怒道:“你难?你大房子住着,小车开着,我前两天听人说你跟人打牌就输了好几万,你怎么不想着先给我们把账还上?”

舅舅慌忙摆手:“谣言!绝对的谣言啊!我都不碰麻将好多年了……”

然而,债主们的情绪已经被煽动起来,再不听舅舅解释,嚷嚷着让他还钱。有几个脾气不好的冲上楼去,把舅舅的卧室翻了个稀巴烂,顺带着还把二楼的花瓶桌凳给砸了不少。表哥和舅妈躲在外婆房间,安慰着抹泪的外婆。

这群债主在舅舅家闹了好几天,期间吃喝不提,到了晚上还要开了空调拿了棉被让他们在客厅过宿,直到大年二十九,这些人还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在我们那里,除夕债主不走和初一就被人上门要债,都是极丢人的事情,舅舅没有办法,决定再出去碰碰运气。

浙江金华有一位姓严的承包商还欠舅舅5万多元,舅舅思来想去,觉得他这里最有希望,起码要回一部分解了燃眉之急再说。他一路风尘仆仆赶到了浙江,凭着之前的一点信息找到了承包商的家。那是一个高档住宅的别墅区,一看就是有钱人住的地方。舅舅精神一振——有戏!

然而进了门以后,舅舅傻眼了:只见别墅内的场景和自己家里如出一辙——沙发、凳子、楼梯上坐满了男男女女,面色阴沉,一看就是债主。舅舅粗略算算,足足有40多位。

开门的像是女主人,神情疲惫,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瞥了舅舅一眼便淡淡道:“老严已经半个月没回来了,你愿意等就在这等吧。”

舅舅坐了半个小时无果,告辞了。回到县城,舅舅又去朋友处好说歹说,磨破了嘴皮才算东借西凑了一点钱,回到家里分给了债主。这笔钱很少,跟欠下的总数比起来九牛一毛,拿到手的人,有的叹了口气,拍拍舅舅的肩膀走了;有的则骂骂咧咧,嘴里不干不净。但不管如何,总归是把这些人给打发了。

一家人总算能够坐下来吃顿年夜饭,然而桌上冷冷清清,大家都没什么胃口——那时我在广州和母亲一起躲债,过年都没有回家;小舅和大姨两家也在外地,好几年除夕没有回来了。家里的人气一下子少了大半。

晚上,表哥打来电话,先是给我们拜年,说着说着就哽咽了起来:“老姑,我们家可能真的要散了。”


过完年后,情况依旧没有好转,反而有愈来愈糟的迹象。

舅舅上门要债,却发现很多工地都已经烂了尾,比如我们县里一个知名的酒店,两年前就开始翻新,年前还有一大票工人在哼哧哼哧地干活,可是等到年后蓦地不见了踪影,半截新的酒店就这么生硬地嵌在路边,往后好几年都不见开工的动静。很多债主家里都已经人去楼空,更甚者还被法院贴上了封条,舅舅站在这些债主门口,茫然无措。

砖厂订单也开始减少。那两年,市面上水泥砖开始走了下坡路,红砖又重新抬起头来,而舅舅生产的都是水泥砖,现在再换生产线肯定不太现实,也没那个资本。

这成了压死舅舅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粗略算了算自己手中的债务,别人欠自己有100多万,而自己欠别人的已经高达了300万。仔细想来,那两年家里盖房子、做寿、买车、购置新的生产线,一桩桩一件件,其实并没有余下太多存款。而舅舅总觉得先把这些置办好了,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简单的。可他万万没想到,大厦将倾,事前真的不会有一点预兆。

舅舅陷入了深深的焦虑和自我怀疑之中,愈发感觉自己可能真的挺不过去了。身边又有哪个老板跑路的消息一直不断,舅舅开始动摇了。

那年清明过后不久,厂里的生产线已经近乎停工,工人也被辞退得所剩无几,舅舅整日除了出去要债,便是躲在家中,楼都没下过几趟。家里的生活开支完全靠着舅妈在外面打一点零工的收入,舅舅在家里的声音都不自觉地小了许多。

一天中午,刚从厂里回来的舅舅正摊在床上看电视,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铁门的声音,住在一楼的外婆去开门,不一会儿领了几个警察来到舅舅卧室:“儿子,他们找你。”

“周生强是么?有人去警局报警,说你涉嫌非法集资和诈骗,请跟我们走一趟。”

舅舅愣了几秒,然后便默默地下床穿鞋更衣,在外婆一脸忧色和邻居的指指点点中坐进了警车——原来当时舅舅好几笔欠款已经到期,几位债主气急败坏,不知通过什么途径联合到了一起,去警局报了案。

这件事情惊动了在外地的我妈妈,她连忙联系关系,找各种中间人说情,让债主们再缓上几天,而后警方也认定这属于民事纠纷,建议债主去法院起诉,关了舅舅几天后,便将他放了。

这几天舅舅在拘留所里如何过的,我不得而知,但他回来后腿上长了不少湿疹,“里面太潮了”。

一大堆的债务仍旧还要面对,舅舅东奔西走,可是收回的钱寥寥无几。债主依旧频频上门,好几次还差点动了手。弄得全家都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

舅舅欠钱最多的一位债主,是我妈妈的一位朋友,当年舅舅经我妈妈牵线,陆陆续续向她借了不少资金周转,算下来已有近150万。她看我舅舅山穷水尽,提出一个办法:“厂子转到我儿子名下,作价100万,这样既能抵掉部分欠款,另外法院也没法动了。”

那时去法院起诉舅舅的人很多,封掉砖厂只是早晚的事情,厂里的机器使用了这么多年,折旧不止一点半点,夸张的说,“如今只能当作废铁去卖”。我妈妈的这位朋友算仁至义尽,舅舅心中虽然感激,但想到多年心血就要落入他人手,还是不免郁闷了好几天。

形势不由人,舅舅最后还是同意了。清空办公室的那天,他在厂里的空地上坐了很久,那里本该堆放着成千上万的砖头和轰然来去的货车,如今却只剩青青野草和浮灰。

心里没了依托之后,舅舅紧绷的那根弦断了,欠债终于让他感到了疲倦和麻木,同时涌来的还有深深的无力感。他忽然明白,其实自己不必死守在这里,过去那些因为面子和底线带来的执著,顷刻间烟消云散。 

“这年月因为欠债逃出去的多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这句话成了往后几年他自我安慰的口头禅。

于是,他想通了、逃走了。




2013年6月份,我接到外婆电话,说舅舅和舅妈离开了老家。

他们的第一站是兰州,舅舅不知道从哪儿听到的消息,说兰州有个新区亟待开发,有很多项目在招商。他觉得是个机会。他在临行前做了不少准备,又一次挨个光顾了自己的债务人一遍,把能要的钱都要到了手里——不多,6千块,加上一辆别人抵给他的、极破旧的桑塔纳。

舅舅不敢坐火车,因为害怕会留下乘车信息,从而被人顺藤摸瓜地找到。结果这一趟的花费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光是油费和过路费就花了5000元。他到了兰州两天后就匆匆卖掉了车,换了2000块钱生活费。

投标也不顺利,一个政府的项目,门槛还是比较高的。他如今身无分文,又拿不出证明自己能力的东西出来,人家根本不会理他,碰了一鼻子灰,只好等待。

他和舅妈租下了一套小小的屋子,准确的说是个车库,大概六七平,堪堪能塞下一张桌子,一张床,空余的地方放双鞋都显得拥挤。灶台是钉在墙上的一块木板,离它不远处就是马桶和淋浴,真正的“厨卫浴”三室一体。有个窗户可以透气,窗外两棵繁茂的树木挡住了所有的阳光。

房租每月只要300块,但舅舅仍觉得有些贵了,“比拘留所好不了多少”。

安定下来的舅妈找了一份洗碗的工作,工资每月1500,一天8个小时,做6休1。舅舅一直在等开发区的消息,始终没有找份正经工作。会有人请他去面谈,但最后往往都是客气地说下次可以合作。

西北的天气干燥,舅舅和舅妈过去没多久皮肤就开始出了问题,抓心的痒;嘴唇干得厉害,每天喝多少水都无济于事;饮食也是个老大难——我们老家人吃饭讲究清淡鲜甜,舅舅虽然平时没那么精致,但也实在吃不惯西北的羊肉和面食。不出两月,两个人双双瘦了十多斤,舅舅调侃:“倒是把你多年减不下去的肥给解决了。”

舅妈没有这份苦中作乐的心思,只能苦笑。


舅舅“跑路”的消息没过几天就在老家传了开来,债主们纷纷前来堵门,要我外婆告诉他们舅舅的下落。外婆是个刚强的女人,她端上茶水打开空调,凳子不够就去楼上搬,该尽的礼数分毫不差,可关于我舅舅的行踪,一问三不知。(事实上她确实也不清楚我舅到底去哪了

债主们气急败坏要拿家里的东西去抵债,外婆闻言冲角落的立式空调努努嘴:“家里唯一值点钱的就这个了,你们要就拿去吧。”众人寻思这么热的夏天要真把老太太热出个好歹也说不清楚,况且那么多人,一台空调也不够分,便作罢了。

还有人报警,但警察来了也无可奈何——毕竟这是民事纠纷,况且那几年逃出去躲债的人太多,警方早已习以为常,警告了两句“别闹出事来”,便回去了。没办法的债主们在门口骂了两句,只好悻悻离开。后来日子久了,债主们都明白我舅舅确实是跑路了,因此很少再来。

那段日子,外婆不仅要担心自己的一双儿女在外如何,白天还要在人前挺直腰杆,保住周家仅有的一点尊严:她照常出去打牌串门,没有一点落魄样子,只是在回来的路上看见路上的易拉罐时,会不动声色地踩扁踢到路边,等第二天凌晨再来捡走。大姨和小舅都提过把外婆接过去住,但外婆很倔,觉得离开老宅子是件丢人的事情。好在她每月有退休工资,虽然不多,但吃喝足矣。

10月份的时候,法院忽然上门贴了封条。在外面躲了大半年的舅舅不得不偷偷赶了回来,趁夜从后门溜进了家中。这次执行,是因为太多人去法院告舅舅欠债不还,法院只好冻结了舅舅的账户,强行封掉了家里的新楼。

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县城里的那套房子抵押出去以后,家里的新楼已经成了舅舅的“唯一不动产”,法院无权拍卖,因此,外婆好赖算是还能有个容身的的地方,她第二天就揭掉了贴在前后门的封条,每天照常出入。有人提醒她这是犯法的行为,她平静地说:“我撕的,要抓就来抓我吧。”

舅舅安抚好了外婆,没敢逗留,第二天乘着夜色又回到了兰州。他比上次离开时还要拮据,只能坐30多小时的火车,还是站票。

下车的时候,舅舅腿一软,虚脱着跪在了站台上。




在2013年底到2016年初这3年时间,舅舅一直在甘肃、陕西附近辗转,包个工程东山再起的梦没有实现——毕竟没有正经学历,想再做生意也找不到门路和本金。他心灰意冷,终于也出去做活打工。做过泥瓦匠,给人开过铲车,还去应聘过清洁工人,但扫了两天马路便不干了。

家里的债务他回去处理过几次,有些三角债通过债务转移偿还了一部分,剩下的高利贷,利滚利下早已翻了数倍之多,他无论如何也还不上了。他找到中间人,勉强还上了本金,剩下的,协商着写了还款合同,每月少量归还。还有些债款他无能为力,只能让它们烂在那里。

我们县城的那个首富跳了楼,据说是因为投资不慎,资金链断裂。舅舅听到这个消息后,常常念叨:“你看,我当初如果一直留在家里,说不定就是和他一样的下场。”


2016年初,绍兴有一家舅舅老朋友开的饭馆招厨师,经过联系,让他去了,工资5千,没休息。

他跟舅妈从甘肃回来时,特意走了一趟常州,看望我表哥。临行前,表哥不忍他们再受绿皮火车那份颠簸之苦,想给他们买动车票,谁知在手机上一查,舅舅和舅妈双双被列入了“失信被执行人名单”(舅妈之前也帮舅舅贷过款),动车高铁飞机这些高消费的东西,他们都坐不了了。

得知自己已经成了“老赖”,舅舅苦笑一声,对表哥说:“没事儿,就大巴吧,也挺舒服。”

在浙江待了一年,饭店经营不善倒闭了。舅舅听别人说跑网约车能赚到钱,又用表哥的名义“零首付”买了一辆国产SUV,总价值11万元,分两年还清。然而几年没有开车,他交通安全意识早已淡薄,时不时压线、超速、违停,一年下来,违章扣掉的分数加起来有110分。表哥气得跟他大吵:“现在是没年审,年审一到,你最少要被罚款一两万,谁有钱给你还?况且现在你被抓到就是无照驾驶,赶紧消停下来吧!”

2018年春节之前,小舅在南京给舅舅张罗了一处店面,主卖板鸭、海带丝等冷菜,舅舅欣然前往。生意起先还不错,但后来也慢慢淡了下去,勉强够舅舅两口子糊口。舅舅想去接着跑网约车,被小舅和表哥喝止:“南京市省会城市,这方面的管理力度很大,抓到你无照驾驶,谁都帮不了你。”

后来舅舅找了一份夜间保安的兼职,工作不算太累,有床可以休息,工作只要起来开开门便可。从此他白天在店里帮忙,晚上就去值班,总算安定了。

这年9月,家里的房子要拆迁,舅舅回去处理,折腾了1个多月,最后补偿了72万。因为负责拆迁的人跟我们家还算有点关系,稍加运作,留了20多万给我外婆盖新屋,其余的钱,没经舅舅的手,就被法院收走还给各位债主了。

拆迁之后,外婆被接到南京,我小舅和舅妈两边轮流照顾,每每提起老房子,外婆便会快速哽咽起来:“我无能,没给你们把窝守住啊!”

用拆迁款还掉了欠款后,舅舅“老赖”的身份没有了。他在心里算算,发现自己的债务好像已经所剩“不多”——欠银行的贷款几乎都被担保人扛下,只要还给这些担保人钱便可,公家是不会起诉了;有些债主自己也欠了大笔外债,跟舅舅一样逃到了外边,音讯全无;至于剩下的寥寥几家债主,舅舅就只能寄希望于他们察觉不到自己已经回来了——是的,他想回家了。

离2019年元旦还有几天的时候,舅舅转掉了南京的店铺,跟舅妈一起回了家。他们在县里租了一套两居室的小房子,和我外婆同住。一个老朋友给舅舅提供了一份看管仓库的工作,每天12小时,两班倒,工资3000多元。老友知道舅舅这些年的经历,也知道他至今仍然欠着不少外债,有心袒护,并未对旁人多说什么。

可纸里包不住火,舅舅回来的消息还是传了出去。今年5月,舅舅上班的厂里突然来了3个检察院的人,找到舅舅之后,不由分说,直接将他押走了。

“不知道是谁出卖了我爸,通知了那些债主。债主们去法院起诉,关了我爸30多天。” 我表哥说,顿了顿,又道,“现在和以前不一样,只要有一个人起诉,最多可以关15天,而且可以累加,也就是说只要债主够多,能一直关到你死!”

舅舅在拘留所的1个多月里,每天只有饭团可以吃,早中晚3顿见不到肉、菜的影子。出来之后舅舅一直喊着胃疼,舅妈给他熬了几天的小米粥才有所好转。

“我记得当年进去还是有烟可以买的,现在啥都没了。”他说。

债主们最终撤诉了——舅舅从原本该给外婆盖新房子的20万里拿出了几万块钱先还了一部分债,并且效仿之前的做法,拟定了一份还款协议,这才令债主们作罢。

为了这篇文章,我特地找舅舅聊了很久,临了,我问他:“咱家现在到底还欠多少钱,有100万么?”

他沉默了一下:“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吧,算不清了。”

我能感觉的到,舅舅上了年纪,去年的车祸可能也让他的脑袋有点糊涂了,又问:“那再有人起诉怎么办?”

他这次回答得很快:“那还能怎么办,该还的还,该关的关,反正外面,我是再也不想去了。”

编辑 | 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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