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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十几年家庭主妇,她只想女儿别走自己的老路 | 人间

三胖子 人间theLivings 2022-10-02


才静觉得有了学历,女儿就会比自己这个半文盲过得随心所欲。只是万万没想到,母女俩的命运居然是相通的——婚后,她们都成了理所应当要让步、要被牺牲的一方。


配图 | 《都挺好》剧照


前    言

位于沈阳的五爱市场是中国最著名的批发市场之一,成立之初是为了解决国企下岗职工与社会闲散人员的就业问题。2002年,我正式进入五爱市场做服装批发生意,恰逢她最鼎盛的时期。


五爱从不佛系,就是红尘,只要身处其中,几乎每个人的命运都被这个具有“魔力”的市场改变——或是一夜暴富,成就自身和家族;或是折戟沉沙,迅速消失;或是被巨额财富所累,继而吸毒、赌博、直至家破人亡……


而此前,他们都只是一群生活无着、走投无路,需要勇敢跟命运叫板、拼刺刀的小人物。


大时代的小人物,大市场的小故事,也许可以从其中窥见你我他。


风雨五爱街丨连载




才静第一次自杀,是因为丈夫张俭在外头有人了。

也不知道才静听谁说的,说女的遇见这种情况,最好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这娘们儿信以为真,在自家档口里吃了半瓶乱七八糟的药,结果丈夫、公婆亲眼看着她的手开始哆嗦,接着“咣当”一声倒在货上,神志不清。

才静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眼神变得虚且飘,张俭抱起她送医院,迎面碰上我。我大惊失色,问咋的了?

“傻×喝药了,我操她妈的。”

“我操你妈张俭。”才静把重音压在了“你”上。

见她仍旧有力气反击,我就感觉这女人还死不了。但见平常强健得仿佛一头雄鹿般的才静像摊泥一样瘫在丈夫怀里,我又马上感到难过。我朝后头瞅,没见人跟来,就问张俭谁跟着一起去,毕竟挂号啥的得有人搭把手吧。

才静的公婆在档口里,头朝外探看,像两只看热闹的呆头鹅。张俭也回头看了看,意识到父母不可能跟他同去,于是嘴硬:“我自己能行,她自己作,谁他妈管她?”

好在省医院离五爱市场很近,我犹豫了一下,就跟了上去。我在出租车后座上抱着才静,她不说话,流出的眼泪落在我腿上,很快就把我的裤子洇湿了一大片,又凉又湿。

我偏过头去看窗外,心里骂她:“他就是要搞破鞋嘛,又不是要你的命。让他搞嘛,你死,他搞起来不是更方便?”

下车后,才静能走一走了,张俭嫌恶地看了她一眼,一个人突突地走在前面。进了急诊大厅,张俭喊“有人喝药了”,一个年轻的男大夫急忙安排急诊床,护士迅速把才静推进了急诊室。

年轻的导诊让家属去交费,张俭刚出去又抹身回来,拿走了才静的手机。大夫给才静洗了胃又挂了水,她一直吐,差点把五脏六腑都给吐出来。我一边给她锤背,一边责备她这是何苦。等情况稍微稳定,护士问谁去交费,我们才发现张俭已经离开了。

后来我才知道,张俭跟收费处的人说自己没钱,也不认识那个喝药自杀的女的,“这里有一部手机是她的,等一会儿抢救完了,你们直接管她要钱”。

才静一言不发,没一会儿挣扎着起身,我扶着她到交费窗口赎回了她的手机。当时正值夏秋之交,天气很热,回程途中,我俩谁也没说话。

我把才静送回家,跟她说:“你可别再整这事儿了,你也看到了,张俭也不在乎。这是没事儿,真死了给谁腾地方?再说,还有孩子!”


张俭对待这段婚外情很认真,铁了心要跟才静离婚,但才静死也不肯,两人几乎天天干仗。当时,他们的女儿张楚涵刚上初中,眼看着父母打了几个月,身体闹起了毛病。开始只是肚子疼,才静以为女儿只是来事儿或者着凉了,后来有一天楚涵实在疼得受不了,带到医院一检查,是阑尾炎。

医生骂才静:“你是怎么当妈的?阑尾炎穿孔了能死人的。”

才静大惊失色,用了一个晚上捋清了自己人生的主次:孩子是主要的。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就得由自己负责,哪怕她还有个爸;自己的感受和需求都是次要的。丈夫搞破鞋是事实,但如果一直闹下去,就是自己不识大体了,同时,也可能会“变相地将老公推向对方”。更何况,这上不得台面的破事儿已经影响了孩子的身心健康,如果再让孩子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那自己这个做妈的就是罪大恶极了。

楚涵术后恢复不好,有轻微肠粘连,才静对此十分自责。孩子的饮食起居都需要专人照顾了,张俭、公婆以及娘家人一致认为才静应该离开五爱市场,回归家庭——张俭是块做生意的好料,挣的钱也够一家人开销,为啥夫妻俩都要泡在五爱街?搞得家不像家,孩子也没人管。

才静十分纠结——哪怕单从“看着张俭”这个角度上来讲,她也不甘心卷铺盖回家——但似乎又别无选择:女儿三天两头就闹肚子疼,一去医院,大夫就说是术后家长没有护理好。

行里的老娘们儿都劝才静,说孩子需要专人照顾,这是现实问题:“有什么办法?这时候当妈的不上谁上?”还有人建议才静改变一下思想,提高一下觉悟:“有人养不好吗?干这么多年还没干够吗?老爷们儿搞个破鞋那还叫事儿?那说明咱家老爷们儿有能耐,啥也不是能有女人跟他?结了婚啊,聪明的女人就是应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人啊,得会活着……”

后来,决定回家做全职主妇的才静来档口与我告别,她问:“你说,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我看着她,张了张嘴,忽然觉得这是一个令我感到呼吸困难的问题,那答案也随之变得沉重起来。于是我闭紧了嘴巴,沉默地看着她,既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才静第二次自杀,是十多年以后的事儿了,我得信儿又去看她。

她离开五爱的这十几年间,楚涵一路升学,已经参加工作了。张俭也早不在五爱街了,他搭上了一条线,做市政工程。

那些年,沈阳市政建设的步子迈得挺大,这小子跟到点儿上了,顺利跻身“成功商人”的行列,手底下养活了百十号子的人不说,还吃得脑肥肚腆,身边围了一群拍马屁、打秋风的马仔。

还没见到才静时,我就对她自杀这事儿感到疑惑:照理说,如今孩子大了、老公事业有成,才静不该有什么糟心事儿,难道是张俭又在外面拈花惹草,还要把小三扶正?

我到了才静家才知道,原来是楚涵的事儿闹的。

楚涵在大学时处了一个对象小黎,两三年了,最近商量要结婚。小黎家是外地的,才静要求他家给10万块钱彩礼,而且态度十分强硬:“10万块,差一分差一毛都不好使。”对方觉得太多,谈崩了,楚涵却非小黎不嫁,母女因此闹僵。楚涵指责她妈市侩,钻钱眼儿里去了,还说她是想卖女儿:“我就是一分钱不要也要嫁给他。国家规定婚姻自由,父母不得干预,如果你想卖女儿,想这10万块钱想疯了,那你可以再嫁,把自己卖10万块钱。”

才静气得浑身直哆嗦,“啪”地扇了女儿一耳光,接着就闹跳楼,说如果你敢嫁,我就敢从18楼跳下去。楚涵性子也刚,说要是不让我嫁,那我这辈子就不嫁,也跟你一块儿从18楼跳下去。

母女在家闹翻天,张俭觉得很烦,责怪才静不识大体——他每天在外挣钱已经够辛苦的了,她可倒好,这些年来吃他的、花他的,一分钱不挣不说,孩子也没管明白,还净给他添乱:“怎么着?孩子不懂事儿你也不懂事儿吗?要什么彩礼较什么劲?咱家现在差那十万八万吗?还闹跳楼吓唬谁啊?有种真往下跳!”

此事惊动了邻里和我们这些外人,张俭更觉得脸上挂不住了。见面之后,他跟个老干部下来指导工作一样,说让我们见笑了,又骂才静丢人现眼。

“丢人现眼”这四个字儿深深刺痛了才静,她“豁”一声站起,冲张俭扑了过去,之后哑着嗓子尖利地哭嚎:“你说谁丢人现眼?你说谁?少他妈在我面前装王八犊子!我不说不代表我傻,我啥也不知道吗?到底是谁丢人现眼?我养汉了还是做贼了?哪儿对不起你们这些姓张的了,今天这话不说明白,咱没完!”

我和另一个老娘们儿赶紧去拉才静,但她动作快,力道大,等我们拽住她时,一道红印子已经出现在张俭肥胖的左脸颊上。

张俭拿胖手捂住受伤的脸颊,气得呼呼喘气,没说话,黑个脸,凶神一样朝卫生间走去,照完镜子出来,把手包一把掼在地上,脸上的肥肉跟着直抖:“能不能过?不能过赶紧他妈的给我滚!”

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咆哮之后,张俭摔门而出。他走后,楚涵从自己房间里出来了,站在门口,怨恨地看着才静。才静回头看女儿,那双眼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但楚涵显然没有看到这些,片刻后,她转身回房,“啪”地一声把门甩上了。

才静抬起头看着天花板,脸上的泪水纵横交错,我过去拉她坐下:“姐,我知道你为啥要彩礼。”

才静“哇”的一声,号啕大哭:“姐命苦啊!姐命苦啊!”她不停重复着这一句话,仿佛这一句话能把她半生的委屈都诉尽一样。


等才静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些,我去敲开楚涵的房门,准备跟她聊聊。

“涵啊,阿姨是看着你长大的,知不知道你妈为啥要彩礼?”不等她答,我又自顾自地说,“你爸和你妈干仗,你是从小就见了的。”

楚涵被这话勾起伤心往事,也不由得红了眼眶。

“你妈现在都五十好几了,可你看,你爸跟你妈干仗,还是一扬胳膊就让她滚。她要彩礼,是她差那10万块钱吗?这钱她是想揣自己兜里吗?我猜啊,她是想让对方真刀真枪出点血,也想看看你在对方心里的份量。”

“姨啊,我——”楚涵话说半截儿,停住了。

我脑子突然一动,问她:“你有了?”

“有了啊。”

我倒吸一口凉气。这时,才静也走了进来,蹲在女儿身前:“你有了,我当妈的能不知道?我就是知道你有了,他们还这样,才坚持的。在这个家里,坏人啥时候不是我来当?你听妈话,孩子不能留,那人家也不能嫁。你听妈一句话,妈不能给你当上。”

直到我走之前,此事尚无定论,但我对楚涵说:“你们年轻人之间的事儿,阿姨不了解,也不便插言。但记住阿姨一句话,别为了捞本不停往里下注。输就是输,愿赌就要服输。其实谁都会输,没有人会一直赢。”




楚涵仍旧执意要跟小黎结婚,还去跟他家商量,看彩礼能不能“意思意思”,让自己妈脸面上过得去。最终,男方勉勉强强给了2万块钱。

婚礼现场很热闹,才静又哭又笑像个神经病。亲朋好友只当她舍不得女儿嫁掉,就纷纷劝她想开:“女大不中留嘛,女儿大了,终究是要出嫁的,再舍不得也要放她飞了。”

才静觉得这个“飞”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飞”,还是飞入笼牢的“飞”,还不好说。在婚礼间隙,她哭着对我说,其实以楚涵的聪明,应该也看出了这个小黎靠不住。但她仍旧执意走进婚姻,大概是以为婚姻或者她肚子里的孩子或许可以改变什么。

才静擤着红红的鼻头,说:“你我都是过来人,那一纸结婚证也好、孩子也好,是能绑住婚姻?还是能绑住男人?婚姻和孩子只能把女人绑得更死,可是我怎么劝她都不听。”


大半年后,才静抱了外孙,亲家母说坐月子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时期,如果伺候不好怕楚涵落下毛病,所以她就不来沈阳伺候月子了。才静只好过去伺候女儿,还给我发来外孙的照片,虎头虎脑的小小子,很可爱。

才静跟我说,自从生下孩子,女儿女婿三天两头地吵,她不禁忧虑起来:“现在就开始吵,这日子真不知道能过到哪天。”她一度怀疑是自己在那个小家里没起好作用,毕竟小两口打架床头打架床尾和,有她在中间,有时还会适得其反。所以,她只能盼着女儿的月子尽早结束。

但一个月还没过去,新的问题又产生了。

楚涵想出了月子就去上班,但小黎不同意,“我妈身体不好来不了,不能帮忙带孩子”。他又说,孩子头3个月吃母乳对身体好,能增强免疫力,少生病。

楚涵认为自己离开岗位时间太长,会难以适应工作节奏,而且单位也不会总等她。她在这个单位已经从普通的行政岗升到了管理岗,未来还有晋升的可能。但小黎坚持说,一个破民营企业,除了老板外都是打工的,除非能升到老板娘,否则都是瞎扯淡,“也不是什么正式单位,不行以后再出去找,不是一样吗?”

自己的职场价值被完全否定,楚涵无法淡定了,小夫妻又爆发了一场大战。

才静趁女婿不在的时候跟楚涵商量,说她可以继续帮他们带孩子,让楚涵安心上班。但楚涵的倔劲上来了,说孩子是两个人的,凭什么他们老黎家的人只出一张嘴,一点忙帮不上不说,还净说风凉话?

最后商讨出的方案是:楚涵去上班,白天请个阿姨帮衬才静,晚上他们夫妻俩轮流带孩子。

小黎觉得这办法行,但他妈可不这么认为。婆婆坚持让楚涵自己带孩子:“她家就一个姑娘,也不差钱儿,将来那些家产也都是她的,还差那点工资吗?”她还心疼儿子晚上带孩子,第二天上班没精神:“你还拼不拼事业了?没有自己的事业,你老丈人能瞧得起你吗?”

小黎被他妈教育一通,犹如醍醐灌顶,立马倒戈,说他妈同意帮楚涵带孩子。听到这儿,楚涵就翻脸了,皱着眉头较真儿问:“什么叫‘帮我’?”

小黎一面赔礼道歉,一面说楚涵爱抠小字眼儿,紧接着说出了自己老娘交代的完整的话——婆婆的意思是,让楚涵将孩子送到婆家,她才肯帮着带。她不愿意来沈阳,怕同住一个屋檐下,生活习惯不同,难免有婆媳矛盾。

楚涵觉得这个说法倒是能站得住脚,就解释说反正自己上班后跟婆婆一周也见不了几面,有啥事儿她作为小辈会尽量包容。可小黎还是坚持把孩子送回老家,最后吵急眼了,才说彩礼那件事让他的家人心里有根刺,现在还没过那个劲儿,要再缓和缓和。

楚涵冷笑:“2万块钱一根的刺,这刺也确实够大了,确实够消化了。我在你家人眼里难道连2万块钱都不值吗?”说完,俩人又“叮咣”地干起仗来。

小黎觉得每天这样吵不是办法,也愈加没有耐心商量,于是给楚涵下了最后通牒:“二选一——要么把孩子送回老家,让我妈帮着带;要么你辞职,专职在家带孩子。等孩子3岁上了幼儿园,那时你想上班就上班,不想上班就继续做全职主妇。”

小黎的话还十分豪横:“我也不是养不起你。”




那天,才静抱着外孙子在外面玩,听小两口由小声吵到越来越大声。她一再告诫自己不能在他们吵架的时候掺和进去,但听到小黎的那句话,她还是没忍住推开了门。

“小黎,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她挺大一个大活人,有手有脚,上过大学也有工作,产假结束了肯定得回去上班,她自己能养活自己。”

女婿的嘴巴张了张,看样子是想怼丈母娘两句,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他狠狠拽过一件衣服披上,想要出门。楚涵觉得自己妈受了委屈,追了出去,扯住他的肩膀问:“你什么态度?你跟谁俩摔摔打打的?我妈欠你的?这么大岁数给我们带孩子,你有没有一点儿家教?你妈是老人,她也是老人!”

小黎皱着眉头把楚涵甩开,等他出了门,才静抱着孩子出现在女儿身后。楚涵转过身朝她怒吼:“你推门进来干什么?就不能当听不着吗?”

才静没作声,她知道自己错了。但当时她很着急,怕女儿听信所谓的“也不是养不起你”,冲动之下真不上班了。十几年来,她太知道身为一个家庭主妇的苦了,她不想女儿走自己的老路。

当初,自己离开五爱市场做家庭主妇,不就是为了女儿吗?为了女儿将来过得比自己更好,才静督促楚涵学习,让她接受高等教育。才静觉得有了学历,女儿就会比自己这个半文盲过得随心所欲,只是万万没想到,母女俩的命运居然是相通的——婚后,她们都成了理所应当要让步、要被牺牲的一方。

“为什么会是这样?不是说知识可以改变命运的吗?”才静说她实在想不通。


楚涵她实在不想年纪轻轻就当家庭主妇,如果每天独自面对孩子的哭闹和那些生活的琐事,她觉得自己得疯。她也不愿意再跟小黎吵下去了,他们新婚不满一年,但自己已经精疲力尽,她觉得他们可能把这辈子的仗都干完了。最终,她同意了婆婆的建议,把孩子送到了外地的婆家。

才静也舍不得外孙,但她支持女儿的决定:“啥叫手心朝上?当你管人要钱时,你就矮人家半截了。未来有一天他会说‘你吃我的、喝我的’,好像在那个家里你一天啥也不干,就是个白吃闲饭的。你会先丧失话语权,到最后,你甚至没有存在感。”

张楚涵却答非所问:“妈,我没想到结完婚以后日子会让我过成这个样子。是不是我错了?”

楚涵不知道的是,这个问题,她妈到现在也没有找到答案,自然也无法正面回应。

那阵子才静很忙,首要任务就是要让外孙适应奶粉,接着又开始准备孩子去奶奶那儿要用的所有东西:尿不湿、隔尿垫、温奶器、护臀霜……啥啥都准备好了,大包小裹地带孩子去了外地的奶奶家,没成想,才几天孩子就开始拉稀——可能是水土不服,也可能是喂养方法不当。

楚涵坐不住了,买了票直奔婆家把孩子接了回来,搞得公婆和小黎都十分不满意。小黎说:“说不带的也是你,哭着喊着要死要活把孩子接回来的也是你。以后孩子谁带别再跟我说,我妈没说不带,是你非要往回接。别人当妈你也当妈,瞅你这个妈当的。”

事后,才静跟我说,她觉得听这话既熟悉又刺耳,却没有反驳女婿。她只是想起当年楚涵阑尾炎,又肠粘连,带带拉拉一连闹了好多年,直到高中毕业才算好利索。而她围着家庭转的那些年,也是五爱街买卖最红火的几年。




楚涵孩子被接回来的第二天晚上就开始发烧,半夜送去医大二院门诊。当时正是感冒高发季节,儿科门诊的小患者海海,散发出各种味道。到处都充斥孩子的哭闹声、咳嗽声、呕吐声,还有各种各样的大人的面孔:疲惫、焦急、甚至是愤怒。小黎一边挂号一边给楚涵吊脸子:“不让你往回接你非往回接。逞能!想一出是一出,你请假,我请假,喝西北风去啊?单位是你开的啊?”楚涵已经学会在这种时候闭嘴了,一来大庭广众之下,她不想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二来她也内疚,觉得没有照顾好孩子,让孩子遭了很多不必要的罪,是自己这个当妈的责任。她认为小黎骂得对,自己太没主见了,确实有点儿想一出是一出。她抱着孩子哭,将脸颊贴在孩子干瘦的小脸上,一遍一遍地重复:“是妈妈无能,是妈对不起你。”小黎憎恶地看着她,咬牙切齿:“哭哭哭,就知道哭。”才静好几次想冲上去跟女婿理论,却忍住了。她怕自己参与过度,反而会让他们的矛盾不可调和。小黎挂完号,黑着脸离开,说得回单位打卡,不能总请假。才静沉默地接过单子,等她拿药回来,见楚涵抱着哭泣不止的孩子来回走动。她可能已经抱不动了,不时曲起一条腿踩在高处,将孩子的重心放在那条曲起的大腿上,而另一只手提着装有奶瓶水壶的小包,样子十分狼狈。才静赶紧把药递过去,接过孩子,她见楚涵一面甩着手臂,一面检查那些药,逐支拿起来看。然后,娘俩儿带着孩子一起到打针的窗口去。孩子折腾这几天有些瘦了,血管不好找,只好扎头针。静脉注射药品一滴又一滴流进孩子的体内,楚涵长长松了口气,四肢瘫坐在候诊椅上,茫然地看着医院里攒动的人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才静想起半年多之前的那个夜晚:当时家里只有她们娘俩,她刚刚得知楚涵未婚先孕。她想让楚涵想清楚到底该不该嫁小黎,楚涵哭着对她说:“妈,我不会后悔的,既使将来他对我不好,也是我自己选的。妈你相信我,他能对我好。冬天我说想吃个烤地瓜,他买了放怀里给我拿回来,就怕地瓜凉。”才静回答:“孩子啊,过日子不能看那个啊。我刚嫁给你爸的时候,吃鱼你爸给我摘鱼肉,一根毛毛刺都挑出去,现在啥样你看不着吗?”楚涵说:“妈,我们跟你们不一样,我们之间有爱情。你们那时候懂啥叫爱情?”这话说得让才静有些恍惚。时代变得太快了,也许她的人生经验真的跟不上时代的潮流了。但她万万没想到,这有了爱情的年轻一代,他们的感情甚至还不如老一代,似乎更加短,也更加脆弱了。


“呀!妈呀!咋的了?”楚涵的尖叫声把才静拉回现实,才静这才发现,孩子的胳膊不知啥时候上来了,碰了头顶的针,那针扎处已经鼓起大包,针管里也有回血。

“找护士找护士。”才静汗出了一头,责怪自己不该在这种时候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旧事。楚涵已经跑远,只留下一个更为狼狈的背影。才静低头看孩子,说:“都是你呀,你这个小东西,长大你得对你妈妈好,不然我这个当姥姥的也不能放过你。”

护士调了针头的位置,孩子皱着眉头哭泣,声音响亮而无奈,楚涵点头哈腰地送走护士,才静再不敢粗心大意。她用手固定住孩子的胳膊,却引发极强烈的反抗。

孩子的哭声让初为人母的楚涵心下不忍,她接过孩子,温柔而小声地哄着,拿自己的嘴唇去贴儿子光洁细腻的皮肤:“把你的病给妈吧!儿子,啥时候能好起来啊?你快点儿好起来吧。啥时候能长大呢?你长大妈就出头了。”

才静后来跟我说,她当时想起楚涵做阑尾炎手术时的情景。那时楚涵瘦,进手术室需要脱光衣服,她抱着病号服,佝偻一张背,那样细小而无助地朝幽深的综合手术室里走去。当时,才静也在心里对自己说:“把她的病给我吧,让她快好吧。只要能让她快好,我是怎么样都行的呀!”

才静转过头,强压下喉里的发紧。




直到孩子挂完吊瓶,小黎才打了一个电话过来,楚涵小声跟他讲了孩子的病情,像是在跟领导汇报工作,最后她说:“不用不用,我和我妈能行。”

才静猜测,小黎应该是问需不需要他过来。她想到当年,张俭也这样问过她:“用不用我?”

“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别搭两个人。”就是这样一句“别搭两个人”,一“别搭”就是半辈子。

那咋不叫他来呢?叫他来干什么?来了就这事那事、甚至骂骂咧咧,还不如不来。家务活也是,只要让他干,俩人就得干仗,然后张俭扔下一句“干就不错了,还有许多老爷们儿啥也不干呢”,把抹布一扔,转身就出去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去干啥。

才静生不起那个气,最终独自包揽了全部家务。后来她当了全职家庭主妇,还有姐妹羡慕她,说她好命,早早上岸,不用再像她们一样驴似的干。她知道那些仍在商海里扑腾着的姐妹们,生活也不见得尽如人意,但腰杆子总比她硬气似的。

羡慕才静的女人们并不知道,那时她在家听到最多的话是:“你在家一天有啥事儿啊?家里这点儿活儿还叫活儿吗?还一天到晚说累,公司做饭、干保洁那老娘们儿哪个不比你能干?”

一开始才静还替自己争辩两句,后来也懒得争辩了。楚涵上大学以后,才静想重返社会干点什么,却遭到了丈夫、女儿的双重反对。

一次,张俭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才静十分郑重地坐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提出想要一点钱重新搞搞生意。

“什么?你说啥?”张俭按动着电视遥控器。

才静又重复了一遍,张俭没有坐起来,只是斜看了她一眼,笑了,并没有答话。

从此之后,才静再也没有提过这个请求。


那天,才静给我打电话,说她决定给楚涵看孩子,让楚涵重返工作岗位。对此,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才静对楚涵说:“妈给你看,你去上班。你听妈的,女人不能没有工作。你心里有孩子没错,但你不能只有孩子。每个人的一生都不能只有一样东西。妈有这个能力,还能帮你带几年。等熬过这几年就好了。”


可是,孩子8个月大时,楚涵发现小黎出轨了。他的理由冠冕堂皇:“这不是我想要的婚姻生活,你生孩子以后,也变得让我感到陌生。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有其他的选择不也很正常吗?”

楚涵与母亲不同,她没哭没闹,利索地离了婚。这是一场伤筋动骨、几乎耗干她所有人生热情的短暂婚姻。离婚后,她感觉自己像是再世为人。

才静跟我感叹,说这样的事还不止她一家。她家小区里有一对小两口,装修新房时因铺什么样式的地砖吵了起来。当时两家父母都在场,小两口之间的争吵很快升级为家庭大战,现在俩人已经办了离婚手续,婚礼也取消了。

“真搞不懂,跟过家家一样。说结非要结,谁拦也不行。说离就离,过家家一样。没想好就结婚,结了婚又不肯付出,也不肯负责任。”

才静不住地叹息。




2018年,我们老五爱街的一群人订了一个包房,打算在一起聚聚。那天,才静和张俭也来了。

包房里,男一桌,女一桌,男人在一起喝酒吹牛,女的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乍乍呼呼。酒至半酣,张俭过来敬酒,喝完把手搭在才静的肩膀上,对众姐妹说:“才静跟我这辈子不屈,有几个女人有她这个命?啥心不用操、吃喝不愁。我刚还给她交了保险,让她放心,我对她,比她爸妈对她都好。”

才静听着听着变了脸色,笑容在脸上凝固了。

我看不惯,站起身,让张俭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好赖你手底下也统领百八十号人,你也是见过世面、干大买卖的,咋净说那没见识的话?你别拿我姐们儿不识数啊,我姐在哪儿任劳任怨干这么多年不给交劳保?这岁数都该退休享清福了,她在你家有退休的日子吗?你的员工,保险该给交的你差一分好使不?人不上劳动局告你去?你这么大老板给自己媳妇儿交个保险,还敢拿桌面上说来!”

众人哈哈大笑,张俭脸蛋子通红,灰溜溜地回去了。才静站起来,对我举起酒杯,说知道我不喝酒了,但还是想要敬我一杯。我站起来给自己倒满,说这酒我得干了。

酒杯落地时,这帮老娘们儿人来疯,又起哄让我喝。桌上吵吵嚷嚷,一瞬间,我仿佛回到了十年前、二十年前。

那时,我们五爱街的姐妹们常在卖得好或者卖得不好的时候出去喝酒、唱歌。才静还是“麦霸”。她一拿起麦克风就舍不得放下,一首接一首,唱个没完没了。那时,她最喜欢唱的就是“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而且唱得是那么铿锵有力。

恰好包房里有卡拉OK设备,有人就提议,让才静再唱一首。

当她的嗓音从干涩、怯懦到后来站起来一手拿麦,一只胳膊伸展出去、专注盯那出歌词的屏幕时,男人们吹牛、拼酒的声音也渐渐停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才静的身上。

有人对张俭说:“你媳妇儿歌唱挺好啊!”

我看向张俭。也许在这个事业有成的男人眼中,才静早就没有了任何价值,只是他养了多年的一件附属品。不知他有没有想起当年,才静跟他在五爱街一起走过的那些风风雨雨——滚车皮去上货,要是赶上下雨,哪怕每包货都有塑料袋包装,才静还是整个人趴在货上,打倒骑驴从南站到五爱街……

恐怕,他早就忘记了。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觉得给她交个养老保险就像她的救世祖一样。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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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胖 子

还没活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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