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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着渡我的船丨人间 · 故事大爆炸2022

虫安 人间theLivings 2022-08-04


她一直在努力协调着人和空间、物品的平衡,也在一点一滴地重建自己的内心秩序。将垃圾分类、清除,仿佛自己内心的秽物也随之净化、排解。


配图 | 关斌斌


前    言

宋丽33岁,是一名收纳师,开了一家收纳工作室,专门为客户整理屋子,有时一笔订单就能挣到6位数。

每天上班,她都要精细装扮,漂漂亮亮地坐进工位。喝完一杯咖啡,她还有一个习惯——快速掏出一枚硬币,抛入手心,双手捂紧,肚子里运运气,对着手心一吹,双手摊开——那是一枚魔术币,抛出去的人永远可以得到想要的那一面。

“现在的每天都是好运。”

幸运币是她爸留下来的,爸爸在她5岁时便去世了。她对爸爸的印象越来越模糊,只记得他会变戏法,“对着双手吹口气,再把手揣进胳肢窝里,衣服里就有鸟叫”。

宋丽小时候是个哭包,爸爸总用这套戏法逗她,很管用。后来爸爸得了食道癌,一个健壮的人迅速缩水,走时不足50斤。宋丽记得那是一个下午,她在陪护床上午睡,妈妈将她喊醒,她拖着口水丝,挨到爸爸的病床旁。周围站着很多亲戚,女人们都在抹泪。爸爸浑身发抖,用尽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递给她这枚幸运币。

“抛币的这个戏法,那时我早都玩厌了,他要我再玩一遍,我其实有些不耐烦了。”

宋丽把币抛进手心,快速朝爸爸摊开了手,竟然不是自己猜的那一面。

爸爸说:“你要运一运气,对着手心吹一下。你不运气,就不要指望有运气。”

宋丽重新抛币,肚子里运运气,对着手心一吹,再摊开来,果然是自己猜的那一面。爸爸走了,那枚幸运币永远留在了宋丽的手心里。

“他是希望我依靠自己的双手,依靠肚子里的一口气,永远开出好运。”



故事大爆炸2022 | 入围作品



宋丽6岁时,妈妈再嫁,继父是个混混,比妈妈小两岁,油头粉面,不务正业。他的那张脸确实帅,神似刘德华,做人却相当糟糕。年底欠了债,也要去买千把块的皮夹克,那是1994年,一个壮劳力辛苦一年也赚不到几件皮夹克。妈妈嫁给他是没了办法,跟他在棋牌室认识,打了几圈麻将,肚子就被搞大了。

“他跟前一个女人,已经生过两个孩子。”

当年各地的超生政策都不相同,宋丽户口所在地的政策“男重女轻”,第一胎是男孩,要二胎便罚款,参照上一年度的乡镇居民平均年收入,征收3倍以上6倍以下的“社会抚养费”。如果头胎是女孩,又隔了4年后再要二胎,只缴2000块,给二胎保户口。

宋丽给继父省了好些钱,可继父并不买账,2000块也不愿掏。他有个老表姐,40多岁,膝下无子。他便让表姐出2000块,把宋丽送给她养。妈妈提了提意见,脸盘子肿了一礼拜。妈妈对宋丽不错,但因为贪玩败过名声,只能依赖男人,自己就没了主张。

“她闹不起来,我很快就被送到了姑姑家。”

姑姑是个迷信分子,十来平的堂屋供着八尊佛,每天都起大早,烧手臂一样粗的香火。房子就跟着火了似的,一团团的烟雾从各处的窗里冒出去。姑父是个车工,能车出一种精密零件,全市所有车工都出不来他的活儿。他不少挣钱,就是天不亮要起床,自己烧早饭,自己洗衣服,赶在姑姑烧香之前,逃兵一样的从屋里撤退。

宋丽的床头没摆过闹铃,满屋的烟火气,每天都准时熏醒她。8岁,宋丽上一年级了,比旁人晚了一年入校。这一年,宋丽却学会了很多字,都是经文上的生僻字,姑姑每天都逼着她念经。这一年,妈妈和继父竟然来了好几趟,给姑姑送香油,给姑父送香烟,还给她买了好多件新衣裳。

很久之后,宋丽才知道,那一年继父跟姑姑借了钱,开了一家录像厅。




90年代,做发财梦的人最多,大家都在干不了的事和不能干的事之间折腾。人心激变,到处有人等着捞偏门。脑子灵光的人,很容易暴富。

继父其实没多大的能耐,但从来不承认比旁人笨,对能耐的最高定义就是——“杀了人而不被发现”。

“他在小地方混了这么久,名声挺响,却背着一屁股的债,开录像厅就是在打翻身仗。”

在那个还不能轻易上网的年代,人们想看影视剧,要么等着电视机里播出来,要么花钱上电影院。两种途径,都不够满足人们的观影需求,如此,录像厅的生意经就有了。

县里已有两家录像厅,都开在一条老街巷的深处。继父的录像厅却开在了一所高中的旁边,开得明目张胆。白天放李小龙、警匪片、香港喜剧和武侠剧,晚上就锁了门,放毛片。

不少高中生都来包夜,只花两块钱。继父还卖香烟,都是云霄县的假烟。高中生抽不出真假,叛逆期的嘴巴,一张张都生猛,夜间的录像厅就变成了云海。

另外两家录像厅不敢这么干,老板明显要收敛许多,外头挂一块画着大奶子洋妞的小黑板,进去一看,都是耗时间的烂片。运气实在好了,老板也会放一些带颜色的MV,唱的是《青青河边草》,画面却是穿三点式的女人,在草原上跳慢舞。

继父的生意热得快,人也膨胀得不行,大白天也放毛片,还鼓动高中生去学校里宣传,“今晚新片新动作”。90年代做买卖的那批人,都有这样胆大妄为的时刻。有人暴富,有人滑脚。宋丽后来听姑妈评价过这个表弟:“泼皮的命!捡来的出息,也会丢!”

录像厅热得快凉得更快,宋丽还没过完一年级的暑假,继父就进去了。妈妈带着2岁的弟弟,“没声音没图像”,直接逃了。




姑妈会打算盘,算账蛮灵,借给表弟统共3万块,端出一把算盘,喊来宋丽,噼里啪啦打账。

“借给你那婊子娘30000块,利息是2毛(年息),一年就是6000块的利息。”

“你那混账后爹判3年,第二年的利息是7200,第三年的利息是8640。”

“先算3年,3年后你那婊子娘去接你那混账爹,你去讨钱,统共51840。”

姑妈强调,钱是看在宋丽妈妈的面上才借出去的。她现在逃了,母债女偿,她讨不来钱,就一年又一年地加息加账。姑妈虽然念佛,但也贪财。看钱永远看得比人重。也就在算盘打完的这一刻,宋丽跟她的关系彻底转变了。“养女防老”这桩事好像不存在了,变成了单纯的债务关系。

姑妈骂完一连串的脏话,立刻跪到佛跟前,喃喃念经,似要消除嘴里的恶业。算盘珠子的余音,还在宋丽的耳朵里打鸣。

面对凭空出现的几串巨大数字,宋丽起初没什么感觉,赚钱似乎还是一件很遥远的事。只是自打姑妈算完账的那天起,宋丽3年都没吃过早饭。

11岁的女孩子开始进入青春期,多数的人,个头超过了1米45,提早发育的,甚至来过了月经。宋丽是班里最矮的,个头还不过1米4,她面黄肌瘦,头发像稻草一样干枯。班里45个学生,44个订了高钙奶,唯独她没有订。为这事,老师用三角尺打肿了她的手掌心。

那个年代的乡镇教师,都要做一些课余业务,订奶、卖背背佳、推销智力药片……在这些需要花钱的事情上,宋丽永远是落后分子,永远拖着老师的业务后腿,成了老师的眼中钉。有次她的数学考了99分,没及格的同学都没挨打,她就填错了一个选择题,被老师针对,手背上挨了两尺子,“手指头像被蜜蜂蜇过的一样”。




继父出狱后,宋丽也没见过妈妈。姑妈带着她上门讨债,继父就像一根泥鳅,回回都有开溜的办法。姑妈没处撒的火全撒在了宋丽的身上,掐她、咒她还是不解气,最后索性不给她交学费,让她跟着姑父去做学徒,早一天挣钱,早一天填债。

姑父块头高大,手臂粗壮,常年戴着一双劳保手套,身上哪里都黑,唯独手背在手套里捂得青白。他沉默寡言,对宋丽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他就像这个家里的一缕香火,习惯后,就很容易被忽略掉。

5年级的第一个学期,宋丽交不上书本费,每天背着书包,跟紧了姑父,坐在嘈杂的机床车间里读书。姑父车了一批铜件,把铜渣和铜粉收拾干净,囤了一个礼拜,叫她用书包背去废品站。十几公斤的铜,三公里的路,她像电视里的乌龟精一样走路,大口喘气,脚底板磨出了泡,总算换来了书本费。

那段时间,姑妈正在佛堂里修慈悲课,对宋丽重新入学的事,睁了只眼闭了只眼。

小升初,姑父降了抽烟的档次,车了批私活,帮着宋丽缴清了学杂费。初一的暑假,宋丽肚子疼,上厕所又“尿血”,她以为得了绝症,想到自己患癌去世的亲爸,心底凉得发麻。“想到自己快要死了,就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对自己好一点。”

她平常总在挨饿,眼馋佛堂里的供品。眼下,人都快死了,胆子就大了。她把供品都吃了,还开了姑父收藏的一瓶好酒,尝了一口。姑妈进了堂屋,气得浑身发抖,立刻打得她满嘴淌血,让她罚跪、忏悔。

那天,她的身体一直在不断地流血。姑父很晚才回来,他平常不爱进堂屋,这次进来是检查那瓶酒。他瞥了宋丽一眼,又瞥了自己的酒一眼,没有立刻搭救她。姑妈已经睡了,姑父喝起了酒,喝得面目通红,眼睛像在淌血,说:“你不要跪了,去洗把热水澡。”

宋丽前脚进了卫生间,他后脚就跟了进来。

他说:“你长大了。”

“长大了”,这声话就像一把捡来的钥匙,一张开胶的封条。她干瘪的身体,接受了姑父那双青白大手的抚摸。

姑妈在房间大声地咳了几下,姑父放弃进一步地尝试。他只是细致地探索了她身体上的所有沟壑,又说了一声“长大了”,便匆忙退场。

很多年后,宋丽后悔那天没有反抗。哪怕因为反抗,得来遍体鳞伤,也对自己能有个交代。因为那天之后,姑父变了个人,变成了打开宋丽身体的主人。他在卫生间、阳台、机床车间的暗仓……一次又一次地侵犯她。庆幸的是,每一次他都遭到了肉体上的惨败。他无能进入任何一个女性的身体,无处排解的欲望,把他本人也抻得变了形。他只能依靠那双灵巧的大手,不断发明陌生的动作,不断探索着宋丽。

侵犯有时会持续一整个夜晚,姑父扔掉一个又一个的烟蒂,快速帮宋丽穿好衣服,用血红的大眼宣告自己放弃努力,接受欲望的破碎。




90年代初,很多人迷恋气功治病,大师用手掌可以探准身上的病灶,也可以用手“发功”,抓出“疾病”,丢在地上。到了90年末,邪教又拢住不少人心,教徒中的妇女占了多数。她们都是日常生活中的不幸者,在组织中轻易就能得到“关怀”和“能量”,变得顽固、痴迷和邪性。

姑妈就是位邪教小头目,她的家庭生活是失败的,婚姻也是失败的,房子里供着多少香火,她的生命里便飘荡着多少败絮。她收养宋丽,是恐惧将来要当孤老,但相处时又丝毫不看重人情,便试图通过修行从人伦关系中跳脱出去。

她坚持自己的修行,但谁都不清楚她的修为进入了什么阶段。

墙纸捅破的那一天,她用抄经的毛笔抄写了一段语录:“万恶淫为首!色字头上一把刀,切莫自己把祸招。莫说因果无人见,顶头三尺有神明!除了合法夫妻之外,其他的和淫欲有关的任何行为想法语言,都是邪淫!邪淫者,有福消福!无福消寿!天道祸淫,其速甚快!”然后递给宋丽,让她反复抄写。

宋丽抄得手麻,听见姑妈正在厨房磨刀,嘴巴里不停念着“砍断邪灵”。宋丽的直觉告诉她,下班后的姑父恐怕要遭殃。磨刀石“沙拉沙拉”地响,她吓得发抖。她反复提醒自己,要竖起耳朵,听见姑父推门的动静,就立即大喊一声:“快逃!”

可血案真的发生时,宋丽的喉咙却像打了结,嘴巴张到最大,声音却发不出来。姑父还没将门完全推开,姑妈就把那把磨得发亮的刀砍了过去,一只血淋淋的断手握在了门把上。姑父也有几秒钟是叫不出来的。这几秒钟,血流的响声就很清晰了,跟爆掉的水管里的动静并无不同。然后姑父就惨叫起来。姑妈还要砍他的另外一只手,两个人便你追我逃,屋里迅速刮起龙卷风,所有的东西都被掀翻、摔碎。

姑父退到阳台上,大量失血让他的身体虚乏。为了保住另外一只手,他用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应付着扑杀上来的姑妈,将她推下了楼。

那是4楼,楼下有一堵围墙,墙非常老,砖头像面粉,夏天会长出大片的苔藓,猫也不从上面走。正是那堵猫都嫌弃的墙,似乎是姑妈的“佛”,承接了她,也搭救了她。

她没有死,只是摔坏了脑子,罪恶和信仰被一道清了零。




姑妈的性情彻底变了,像个任性的孩子,整天捣蛋。她还有些偏瘫,因为脑神经受损,走路费劲,要人扶着。行动不便,她就越来越懒,吃饭时右手不灵便,索性左手也不用,张大嘴巴让宋丽喂。每天,她眼巴巴地盼着宋丽放学,见面就闹,要吃薯片,要吃干脆面,实在没零食了,就讨一包方便面调料,倒在手掌心,拿舌头舔。

少了一只手的姑父,把另外一只手练得更加灵巧,能在螺丝上车出一朵花。老板格外看中他了,每年都给他多发一倍的年终奖,颁发各种技能大奖。

宋丽一天天长大,姑妈一天天变小,日子越往下过,姑妈就越依赖她。姑父开始驼背、脱发,羞愧感和罪恶感让他变得比铁还沉默,他保全的那只手,再也不碰宋丽,只是一门心思抓来钞票,拢住这个扭曲家庭留下的败局。

宋丽的生活却忽然变好了,家庭地位也不同往日,拔到了顶尖。但她开始叛逆了,抽烟、文身,两只耳朵打了七八个耳洞,头发的颜色,一个月一调换。她扇姑妈的耳光,用烟头在姑妈的手臂上烫;她端着姑父剩下的那只灵巧的大手,放进自己的吊带衫,问他讨1000块,买小灵通。

初三,她长高了,漂亮了,也开始了早恋。对象是校外的小痞子,骑着一辆艇王摩托车,有时会来她的房里过夜。

小痞子当着姑父的面,拉开家里的抽屉,挑拣高档的烟,旁若无人地拆开来抽。起夜时,他直接踹开卫生间的门,尿声极响。早上起来,穿着三角裤满屋乱走,裤裆处支起一顶帐篷。姑妈撞见了,吓得不轻,嘴里乱喊“砍断邪灵!”

初三毕业的前几天,宋丽挑出那些碍眼的同学,小痞子一个个帮她收拾。小痞子照顾她的情绪,她也顾及小痞子的感受,恋爱谈了一个学期,为他打掉两胎。




中考,宋丽分数低,职中也不收她,省外的一所中专发过来录取通知书。

往前数20年,八九十年代的中专比高中吃香,乡镇地带的尖子生优先报考中专,这是跳出农门的首选,毕业后包分配,大多能端上铁饭碗;到了90年代中期,包分配制度取消,中专文凭就“贬值”了,往后更加不行;等到了宋丽这一届,中专院校的招生单铺天盖地,学生们用来包书、垫桌脚、叠纸飞机……学校的每只垃圾桶都能翻出几张。

宋丽进了一所轻工院校,学服装设计。校长是个秃顶大肚男,文凭不高,普通话也说不好。人总是笑眯眯的,但也有发脾气的时候,“妈了个X,妈了个X”地乱骂脏话。

学校的生源极差,老师们总在调侃,“我们这招生,就是跟派出所抢人”。环境也差,厕所脏得没处下脚,宿舍的每扇门都发霉长毛,锁大多是坏的。总有男生闯进女生宿舍,坐在谁的床头抽烟。

课堂上一半的学生都在睡觉,午休时间到了,每个人养得精神头十足。男生们打牌、听MP3、看黄色大部头,女生们化妆、聊天、看明星杂志。还有人处了同班级的对象,两人就躲在门后头接吻。

老师们上课都是走过场,书本上的内容讲完,立刻撤退,到办公室喝茶、上网。懒一些的老师,遇见雨天,索性不来,让班干部直接安排“自习”。

2005年,宋丽17岁未满,青春期的身体还在拔高、膨胀,血液里伴生的叛逆因子,埋进了这样一块乐土,立刻加倍催化。刚进学校第一年,她就跟一位学姐处成了闺蜜,学姐比她大一岁,已经进厂实习。学姐告诉她,这是一所骗人的中专,学服装设计的,最后都要分去流水线上踩缝纫机。

中三一整年的实习工资,学校要抽走70%,工友不少是已婚妇女,很多都是小学文化,工资却比中专生高。女生们在厂里等不到实习结束,大概率要跟男线长、男班长搞对象,最后挺个大肚子,被送回他们的老家,洗衣、做饭、料理老人和孩子,年二十九眼巴巴地盼男人回来,给自己买新衣服、发生活费。

听完学姐的话,宋丽觉得前途已经变成了锅底灰。学姐又说,女人一定要自己搞钱,男人最不牢靠。

这位学姐,虽然将将进厂实习,每天只是混日子,钱包却鼓鼓的,吃穿都是好的。她长相漂亮,装扮时髦,人缘极好,学校里一帮小太妹都围着她转。那个年纪的女孩,谁都愿意挨着漂亮时髦的人。

学姐帮宋丽化妆,大方送出自己的小饰品,又跟宋丽敞着肚皮说话,把前男朋友们的名字响亮地念出来,分享自己的性经验。每任男友都对她死心塌地,都是她先感到厌倦,把他们一脚踹开的。她年纪轻轻,却已经掌握了不少性知识,这些“知识”给她带来了甜头,也带给她伤害。她和宋丽一样,初中就经历过流产。

该讲的不该讲的,学姐都讲完了,时机到位,学姐便问宋丽:“你想不想挣钱?”




中专头一年,是宋丽最“自由”的一段时光,当然也有很多的烦恼,最主要的是,姑父给的钱,不够用了。

等到期末考试,宋丽没法儿参加,她肚子疼,人都要疼得休克了。宿管阿姨送开水时,看见她在床上打滚,问她是不是来事了,她摇摇头。阿姨掀开被子,发现她的肚子胀得像只足球。

她被送进医院,女医生问她肚子什么时候疼的,她说疼了四五天了。随后女医生给她检查,发现她的盆腔积液,卵巢肿得像猪心。女医生问她,四五天前干什么了。她不说。女医生说,你的家长呢,喊他们来一趟。她还是不说。女医生就在过道里喊,谁是宋丽的老师,进来一趟。过道里只有宿管阿姨,她探头探脑地进来。女医生直接说:“小姑娘不学好,卖卵,现在搞成内出血了,赶快办住院手续。”

宿管阿姨热心肠,嘴皮子也烫,拦不住一丁点的稀罕事。不等宋丽出院,学校的公示栏已经贴出来通知:宋丽违反校规,从事卖卵非法活动,经研究,给予留校察看处分。

出院时,女医生跟宋丽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然后望了她两秒钟,长叹一口气,说:“男孩不学好,大多糟践别人;女孩不学好,大多糟践自己”。


2006年的暑假,宋丽没回老家,姑父打来几个电话,她也不接。她跟着已经毕业的学姐,“去广东发财了”。

学姐的网友在广东“做大买卖”,两人曾在学校旁边的网吧,整宿开视频,有聊不完的话。网友30岁,姓张,学姐视频时,喊宋丽露个脸,宋丽就喊“张叔好”。

视频里的张叔很白,戴一副金边眼镜,文质彬彬,说话很软,好像缩掉一截舌头,很温柔地打招呼:“雷猴啊靓女。”

到了广东,张叔没露面,一个开金杯的胖子来接她们,眼眉和善,自称是张叔的朋友。金杯车上了高速,道路交叉纵横,胖子把车速提得很快,两人都被晃得头晕。一觉醒来,天都黑了,车子停在一栋水泥房子旁,周边没了城市的灯火。

学姐问胖子:“你带我们来哪儿了?”

胖子的脸早都冷了,直接甩了学姐一个耳光,骂道:“叽叽歪歪!”

两人这才明白,她们进了狼窝,跑都来不及了,水泥房子里已经走出来三个大汉,个个雕龙画虎。两人被送到县里的小宾馆,老板跟胖子有交易,提供卖淫场地,胖子负责招嫖。做成一单生意,两边分成。胖子拿大头,但出了纰漏,得自己扛。

胖子带了很多客人来,两人都麻木了,对时间没了概念。到底被关了多久,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没日没夜地看碟片,一个大纸箱的碟片全部看完,又看有线电视台播送的电视剧,《西游记》《还珠格格》《大宅门》……




学姐很快就被人抬出去了。她得了性病,没多久就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客人都害怕了,胖子就蒙住她的眼睛,把她撂去了100公里外的医院门口。

宋丽怕得要死,料定自己和学姐是同一个下场——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她决心逃走,就在一个熟客身上动脑筋。

这人是送煤气的,老婆做夜市大排档,夫妻难照面,孩子刚上一年级。他每天傍晚过来,开一辆三轮车,车厢里放一张小板凳,小男孩就坐在一堆煤气罐子间写作业。进了宾馆,他话不多,速度快,给钱也不磨叽。

这人每次走后,胖子和宾馆老板就拿他打趣,说他块头不大,弹药库却足,天天放野枪。从两人的打趣声中,这人的情况,就被宋丽一点点地摸清了。她看见他下楼,每次都要给孩子买一瓶汽水。这个细节给了她直觉,觉得这个男人不错,能让她看见希望。等到他再来的那天,她就跪下了,哭着说:“叔叔救救我吧,我被人拐过来的。”

那人吓得后退,她就抱紧他的腿,继续哀求:“救救我吧叔叔。”

那人说:“不要搞我啊,我出来耍的啊,唔事唔惹事啦。”

宋丽就趴在男人脚旁边的瓷砖地上,一个劲儿磕头。

那人心软了,也很不耐烦了,跺脚说:“妹妹,那怎么救你啊?外面好几个烂仔,我一个能打几个啊?”

宋丽早都想好了,男人的三轮车停在窗户下面,自己困在三楼,如果男人肯接应她,她就从窗户里跳下去,“哪怕摔断胳膊摔断腿,也有机会逃走”。

男人同意了,答应她,只要她有胆跳下去,就送她去长途车站。

男人下楼时,“腰间的钥匙晃得很响。”宋丽听出了绝望,男人是逃走的,刚才的话全在骗她。她心灰意冷,胃里像吃进了鱼胆,脚底板凉得刺骨。房间里的时间好像冻住了,窗外的声音也没了。

不知过去多久,窗户的玻璃响了一下,她回过神来,玻璃又响了一下。她赶紧趴到窗台,看见了三轮车,车厢里的煤气罐不见了,垫着一层厚厚的泡沫板。小男孩坐在驾驶位的旁边,举着一把玩具枪,把BB弹打到玻璃上,给她发信号。她高兴死了,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想也不想,直接从窗户里跳了下去。“砰蹬”一声,她落进了车厢,胳膊腿都挺完整,没摔疼任何地方,原来泡沫板下面还垫着一张海绵床垫。

男人把车开得飞起,小男孩从驾驶位爬进车厢,举着那把玩具枪,对她说:“阿姐,唔使惊,我这把枪能打好远。”


到了车站,男人去帮宋丽买票,问她去哪里。她不想回老家,更不想回学校,一时说不上来,想到交过一个连云港的男朋友,就要去连云港。

男人买好票,又塞给她200块钱,他把小男孩支走了,跟她说,发车还有点时间,可不可以到车站后边帮他X一下。她说不会,男人也不纠缠。离开车站时,他又把小男孩拉过来,“跟阿姐说拜拜”。

小男孩将玩具枪举得高高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喊:“阿姐拜拜呐,再见都唔好再见呐!”

“男人以为小孩不懂成人的事,其实什么都懂。”




宋丽的手机和身份证被胖子没收了,到了连云港,找到一家可以手抄身份证号码的小网吧,登上QQ,把最近的遭遇都跟前男友说了,并且表明,自己已经到了连云港。前男友不仅不帮忙,还扎了她的心窝子,只回复了一句话,“宋丽,你太复杂了,真可怕”。

宋丽在网吧待了5天,身上的钱花得精光,就在网吧随机挑选男人。50块,男人就可以把她领进厕所。赚了200块,她终于把自己糟践够了,走出网吧时,还“顺”走了一个男人的钱包,找了一间不用登记身份证的招待所,一待就是3天。

她早睡早起,每天都冲澡刷牙,在镜子里检查自己。一切看起来没事。她就是不想吃东西、不想出门、不想见人、不想回老家……脑子里挤着一万个不想。夜里躺着,白天就坐起来,盯着房间那块裂开几个洞的窗帘,日光透过来,像是一团焰火准备着,将点燃自己和这个房间;又像一面不够遮人的破烂幕布,镶嵌着很多窥探丑陋舞台的火眼金睛。

连云港有海,有花果山,是孙悟空的老家,《西游记》的取材地。第四天,她终于想看海,就往海边走。她已经把自己饿成了纸片,挨近了海边,海风刮得她双腿乱晃。她忽然有些高兴,垫高了脚尖,迎着海风,让风灌满身体,盼着海风将她拔起、卷高、荡走。

在广东的小宾馆,她早都有了厌世情绪,但人不会立刻自杀。冲动赴死的人,都带有表演的成分。真正的厌世情绪,像一味慢性毒药,一点一滴,缓缓地毒噬了求生的本能。

死,全是自己的一桩事,不需要旁人的见证、怜悯和认同。

就在这个看海的日子,宋丽跳进了海水里。她的脑袋瓜子发晕,身体下沉,肺里的氧气顷刻间耗尽。

一个黑影接近她,捧住了她。她以为死神来了,却想不到被一个渔民救起。渔民没有问她为什么跳海,只是说:“你瘦,我就搭你一把,你胖,直接打海事电话了。”

宋丽觉得有些好笑,她被厄运反复剐擦,此刻也得到了一丝丝好运的疗愈。“死”这桩事,先摆在了旁边。命运没有逻辑,神秘莫测,却又沉甸甸的,压在她的身上。




回到招待所,宋丽想起从网吧顺出来的钱包,“当时检查了,里面只有几张零钞,还有一枚戒指”。她以为戒指不值钱,只把零钞取了出来,把钱包撂在了厕所的垃圾篓。海水泡醒了她的脑袋,她就想回老家了,忽然想起这枚戒指。回来的路上,她看见一家收购黄金、铂金的小铺,寄希望这枚戒指能换来一张车票。运气实在太好,那是一枚铂金男戒,还镶嵌着一颗真钻。收购铺的老板开价3000,但身上现金不够,叫宋丽在店里等着,他去取钱。过去一刻钟,宋丽等来了四五个警察,还有一副手铐。原来,警察早都在网吧附近的当铺、黄金收购点,发放了赃物比对图。老板不敢收赃,看见这枚戒指,立刻报了警。戒指很快被鉴定出真实价值,1万7千块。男人办失物认领手续时,宋丽正好被押送看守所。两人撞见了,男人直接打了宋丽一耳光,骂她臭婊子。宋丽跟警察举报他嫖娼,男人叫嚣,“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嫖娼了,我嫖你了吗?是不是嫖你了!”

宋丽不敢吭声了。她本想把广东的遭遇告诉警察,表明自己也是受害者。但她被男人的一耳光抽怕了,“百口莫辩,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看守所的日子特别难熬,宋丽进去的时候,秋老虎还在发威。监房有两张大木板床,只有40个铺位,房间里却挤着50多个人。宋丽是新来的,只能打地铺,夜里难得睡熟了,手指长的蟑螂立刻爬到脸上。

她是盗窃罪,又是“三无人员”,大家都瞧不起她,脏活全部分给她,伙食也是旁人抢剩下的。唯独一个疯婆子老是粘着她。疯婆子因为家庭矛盾砍了老公,抓进来时挺正常,关了不到十天,脑子就不行了。精神鉴定结果一下来,她就要被放出去。

宋丽讨厌她,感觉她身上的气味跟姑妈挺像。她却总是贴上来,有时送个馒头、有时送几张卫生巾。

有时,疯婆子要诉苦,讲男人不是东西,酒疯子,打了我那么多年,把我的头踩在脚底下,揉来捺去,血像滴屋檐水一样。佛主就给我托梦,砍掉这个撒旦。宋丽说,佛主和撒旦不认识。她不管,又神秘兮兮地告诉宋丽,你婚姻不顺,要结婚4次,老公分别是牛魔王、奎木狼、金毛犼、白鹿精,一次比一次差。但不要怕,你有慧根,佛主派了使者渡你,你能修成菩萨。

没几天,疯婆子的精神鉴定结果下来了,明确不是装疯,就放了出去。走时,她在宋丽的脸上吐了一大滩口水,说自己要飞升了,嘴里含着圣水,可以洗走宋丽身上的污秽。




宋丽犯罪时不满18周岁,法官对她量刑不重,只判了她1年9个月。按照盗窃罪的量刑标准,成年人盗窃数额达到1万元,就可以判3年。拿到判决书时,她成年了,得去女子监狱服刑。

进监狱的第一桩事,是体检。监狱里设立了医院监区,医生都是狱警编制。监区长是位30岁出头的女狱警,个头高,面容严肃,但把犯人当人,“大病费心、小病也管”。

医院都归她管,但权力却用得谨慎,重点分布在几根拖把和几台电视机上。医院的厕所、过道,隔十分钟就有后勤组的犯人搞卫生;输液室的电视机一直开着,却始终保持静音,谁要咳嗽都不敢大声。

宋丽晕血,抽血化验时,监区长就对随行的警官说,安排她休息一下,舒服一点再抽。宋丽有些受宠若惊,想象不到,自己都到了入监坐牢这个地步,竟然还有人顾及她的感受。体检结果下来了,宋丽体质不合格,贫血、低血糖,还有冠心病。同行的犯人都很羡慕她,交头接耳,讲这人“牢运”真好。

“牢运”,就是坐牢的运气。同样是劳动改造,牢运好的犯人就不用参加体力劳动。宋丽住院了,不仅不用参加劳动,新犯集训也免了,每天还能吃上营养餐。

医院很干净,尤其是床,床上三件套每天都要洗换,被子叠得像豆腐块。每天睡在上面,宋丽觉得踏实,“以前没睡过这么踏实的觉”。电视都是静音,所以住院的犯人偏爱看书,病房里就到处是书。

宋丽的邻床是位漂亮的姐姐,年龄还不到30岁,不怎么说话,但学历很高,是研究生。她在外面当财务总监,老板出事,她也跟着进来。她也是身体不好,要住院几个月,每天睁开眼就是看书。家里人给她上账上得勤,等到了中秋节,监狱办文化书市,她把账上3000多块钱全部买书,宋丽就帮着搬书。

两人平常也不多聊,就是拼看书,比谁厉害,比谁看得多、看得快。“什么书都看,薄的,白天就能消化,厚的,得熬个大夜”。




宋丽在医院监区待了半年,“每天除了看书,就是吃喝拉撒睡”,有些不踏实,感觉体质已经好起来了,便申请了一个后勤岗位,承包了一片卫生包干区。

宋丽干活很细致,不单清洁包干区的卫生,还对区域内的物品进行分类处置,把它们放在最该出现的位置。她努力协调着人和空间、物品的平衡,也在一点一滴地重建自己的内心秩序。将垃圾分类、清除,仿佛自己内心的秽物也随之净化、排解。

一次,省局领导参观医院监区,走进了宋丽的包干区,看见过道里的水瓶摆放整齐,颜色也做了分类,进了一趟厕所,发现洗手台下面的抹布也叠成了方块,肥皂盒竟不沾一丝丝的泡沫,感到惊讶。领导当着随行人员的面,表扬了监区长,说检验一个单位的管理能力,就看卫生,看卫生就看厕所。医院监区这个水平,到顶了。

由此,监区长便发现了宋丽的天赋,她知道国外有专业的归纳师,就想着给她买一些专业上的书,但彼时的国内还没有这个行业,只能从网上下载一些资料,一页一页地打印出来。

“物品整理,不是一项简单的清洁工作,而是在处理‘家’这块最重要的空间,还有所有物品与人之间的关系。”

“断舍离不是简单的抛弃,而是重视,重视每一件物品,对它们完成与人之间关系的思考,决定该去该留。有的物品捐赠出去,也会产生新的使用价值。”

“好的整理师也要会一些风水知识,可以帮助梳理客户的内心。”

……

这是宋丽的笔记,一本厚装软面抄,整整300页,写满了知识要点。她还请监区长买来家居风水相关的书。

研究生姐姐帮她研究将来的就业境况,给客户群体画像,建议她自考英语,将来服务老外客户只是一方面,关键是提高了自己的文化层次,这是个新的行业,想第一个吃螃蟹,文化素养首先要让客户信服。

监狱是惩罚罪人的地方,幸运的是,这里也保留了罪人受教育的权利。在监狱自考取得的文凭,在教育部学信网都可以查到。监狱的文教楼设立了自考点,犯人去那报名、扣款,就能领到教材。自考点每年举办两次考试,狱警会严格监考,外面也会派人入狱协作。

犯人出狱后,自考成绩依然有效,并且允许续考,可以在服刑省份的任意一个县市,继续参考,也可以把成绩转回户籍省份。

宋丽报名了英语专业的大专科目,出狱之前,统共参加了两次考试,通过8门学科。剩下的学科,她在出狱1年后也全部考过,学历变成了大专。


1年9个月的刑期,不仅给宋丽换回来一本大专学历,还参与了一桩狱内的反邪事件。

因为在物品整理方面有特长,教改科安排各个监区的后勤犯人,来医院监区“取经”,提高监区的内务水平。

每天下午,宋丽领着她们在各个监房操练,有天发现了几本手抄经书,翻开来看,画着能量图,信教祛病除灾的宣传语。宋丽很警觉,立刻报告给监房的分管狱警。狱警很快查到经书是一个练邪教的女犯抄写的,然后进行了大抄监,又搜出来很多本经书,揪出来七八个邪教信徒。如果稍迟一步,这些狱内教徒就会在劳动节一同绝食,抗拒改造。

事情引起了省局的关注,那年的五一,全省女子监狱搞反邪教征文大赛,每个监区都得投稿,监区长让宋丽写一篇。宋丽选了一部分亲身经历,写了一篇邪教危害家庭的警示故事,得了一等奖。奖品是一大袋子的零食和洗护用品,都是名牌,宋丽提都提不动。并且,获奖的监区还得到了“加餐”奖励,伙房开了小灶,送来一大锅红烧肉。住院的犯人个个有份,大伙儿吃得嘴巴油光发亮,不少人跑过来拍宋丽的马屁,对她竖大拇指,夸她有文化。

宋丽高兴坏了,但又有些许不安,这里分明是高墙之内,怎么坐牢却坐出来幸福感。她觉得不可思议,里头遇见的每个人、每桩事,都比外头的好。




2008年,宋丽出狱了,不少狱警做了她的头一批客户。她在监狱旁边的小旅馆住了5天,对十几户屋子进行了整理,心里清楚,狱警们只是变相地塞给她一笔经费。“我知道这是她们的好意,但越是这样,越要把工作做到最细。”

但那时她只会用蛮力,干得满头大汗了,思路很快就乱了,归纳工作也就跟保洁没了区别。往后的几年,她从快捷酒店的保洁员,干到了上海5星级酒店的客房管家。也正是因为这几年的工作经验,让她在2016年进入归纳行业,具备了优势。如今,她去整理一百平的屋子,需要两个帮工,归纳能力才足够发挥干净。

2013年,归纳行业在国内一线城市冒头,2017年才有了一股小热,成了网红职业。归纳大师们收拾一次屋子,要价几十万。宋丽服务过总统套房的客人,都是富人和名流,这些人的联络方式很难拿到,但因为她的精细服务,总有客人主动留下她的号码。2016年,她在上海成立了归纳工作室,试着给他们发去短信问候和业务介绍,促成了一个大单。

客户是个煤老板的太太,“家里真的有矿”,全国各地的房子多得数不过来。太太在国内国外都有自己的生意,但她不太懂英语,身边配着翻译。入住酒店的那天,翻译正巧下楼办事,半小时的空当,好几个越洋电话打来,太太慌了,是宋丽帮她逐句翻译,才解除了尴尬的局面。煤太太记得宋丽,看见了她的短信,当即回复,让她把名下几十栋房子,全部整理一下。

工作室的两个员工乐坏了,单子太肥,够工作室吃一年。宋丽却没立刻答应,她详细询问了房子的居住情况,“大部分是空屋子,不需要整理,只需要保洁”。

她跟煤太太谈了收纳整理的概念,表明空屋子不在自己的业务范畴内,整理和保洁不是一回事。煤太太觉得她不识趣,立刻撂了电话,但第二天又打回来,很不客气地讲,你来收拾一下我这里,我看看你这个整理收纳,到底是不是虚头巴脑。弄不好,我一毛钱不给。




煤太太的住宅在静安区,房型是顶跃,居住面积216坪,有3个露台;屋里有住家保姆一人,煤太太一人;物品有数不清的衣服和鞋子,化妆台上堆不下的化妆品,堆满了地板,到处都能看见名牌包包,甚至厕所的纸篓子也是一只LV,屋里最多的是儿童玩具,6个房间的床底下塞得满满当当,还有很多茶具,乱七八糟地装在四个大纸箱里。

煤太太和老公分居多年,独自在上海做生意。两个孩子都在老家上学,寒暑假到了,老公会带过来。老公一直不同意她来上海,她却很要强,想证明自己不比男人差。几年干下来,生意也没起色,就去全国各地买房,资产也在一直攀高,但老公对她不认可,觉得买楼在哪不可以买,非得赖在上海。

宋丽穿着工作服,带着卷尺、空间关系诊断表、鞋套,还有两个员工,进了煤太太的屋子。她首先从玩具下手,把床底下的东西全部清理出来,分类处理,摆在每个房间最显眼的位置;然后又布置一个茶台,在风水位最好的区域,茶具也摆在光线最亮堂的位置。单这一项工作,三个人就耗光了上午的时间;下午,她们便开始做一些最基础的整理,衣服怎么叠,化妆品该往哪儿放,还教会了保姆各种清洁的常识。一整天忙完,屋子整洁了很多。但煤太太对宋丽的工作,还是皱着眉头,没有太大的认可,觉得她们只是出力了,可以得一份辛苦钱。

“当时马上就要放暑假,她的老公和两个孩子就要过来。我有信心,就跟她说,你不着急给钱。”

果然,煤太太孩子一来上海,就乐坏了,去年找不到的玩具全部出现了。老公坐在茶台上,也翘起了二郎腿。“往年,孩子和老公顶多在上海待半个月,那年他们待到了开学。”

这单业务,煤太太支付了5万块。而且,那个暑假过完,她陪孩子们一起回了老家,走时请宋丽吃了一顿饭,感谢她的提醒。她确实想孩子,想回老家,就是跟老公呕气。

宋丽的工作室换场地,煤太太便将屋子低价租给了她。

业务做大了,宋丽到处开培训课,把煤太太的案例拿出来讲。有学员当众呛她,不就是摆了一下玩具,有什么了不得啊,保姆难道没长手吗?而且小孩一过来,两天又会弄乱,难道又花5万请你来收拾吗?

宋丽没有生气,只是劝告这位学员,“你还没弄清物品和人的关系,整理师需要一些洞察力,那间屋子根本就不是煤太太的家,怎么整理,她都不会满意。孩子和老公对她认可了,她才真正感受到‘家’。”

听懂了的学员,立刻给她鼓掌。呛声的学员红着脸,虽然不鼓掌,但原本吵着退费,走时不吭声了。




2017年6月,天气热,宋丽的生意也热。

一天,她起个大早,到了工作室楼下,停车时听见一个男人咳嗽了一声,心里咯噔一下,声音太熟悉了。她望了一眼,男人走进了楼栋,背影陌生。顶楼有两户,看男人的装扮,不像自己的客户,她便没有理会。车位难找,她过了好一会儿,才上了楼。

刚到工作室门口,看见玻璃门内塞进去一个信封。她赶紧开锁,捡起来一看,信封鼓鼓囊囊,钞票都顶出了洞。信封的背面写了一行字,“得空了,去看看你姑妈”。

她立刻想到楼下那位咳嗽的男人,调出监控画面,果然是姑父。他哪儿都变了,变得老了,整个人齐刷刷地委顿了,体格也缩了水,戴着一只塑料假手,套着劳保手套。

宋丽没有下楼找,如果有的选,她这辈子最不想要再见姑父。但她平静不下来,一整天都傻掉了,员工们上班后,看出来她的脸色不对,递来红糖水。

这几年,不少优秀男人都在追求她,但她始终无法进入亲密关系。她去看过心理医生,医生告诉她,她接受姑父的抚摸时,有了性快感,造成她面对正常的两性关系时,进行极度地自我否定。

姑父不久便死了,他得了肺癌。确诊当天,他把工资卡的余额全部取出来,获知了宋丽的下落后,坐火车来上海,将钱塞进了工作室。

信封里本该是他治病的钱,宋丽用来办了葬礼。她亲眼见到遗体进入火炉,亲手挑拣骨灰,在庄严肃穆的仪式中,试着重新接纳自己。


同年十月,事业最红火时候,继父又忽然找来,给宋丽泼了一盆冰水。

她回老家办了一场豪华的葬礼,周边人都传开了,她在上海发财了。继父找过来,跟她讨10万块,理直气壮地说,自己坐牢时,钱被你妈卷跑了,这笔债该你来填。

宋丽清楚,继父是来敲竹杠的。她一分钱也不给,直接报警。继父不甘心,当天就报复她,满小区散布她是劳改犯,偷东西进去的,员工也都是劳改犯。一群贼,做整理屋子的生意,简直胡闹。

继父这么一闹,宋丽的单子被同行迅速瓜分干净。走投无路时,早些年头一批的狱警客户,站出来挺她。大家几乎都换了新居,对“家”的要求更高了。她的业务水平也不是最初的“纸上谈兵”,已经是行业的实战尖兵,十几个单子做下来,清一色的好评,赢回来了信誉,也算是化解了危机。

2018年,继父在乡镇赌场跟人起冲突,被人捅了一刀。他没有医保,手术费要花7万。继父的老娘便求宋丽搭救一把,宋丽看老人家可怜,出了这笔钱。

下半年,妈妈又出现了,身旁跟着一个矮墩墩的男人。她找宋丽帮忙,想跟继父把离婚手续办了,她跟男人好了很久,现在就差一张证,而且男人的农房规划进了拆迁范围,她急着把户口落进去。虽然十几年没打过照面,宋丽还是了解妈妈,她怕继父,怕继父犯浑,怕一照面就挨骂挨打。宋丽给继父出了手术钱,谈事的分量就比她重。

宋丽坐在总裁椅上,妈妈的话说得非常客气,她听得非常难受。这位生养她的女人,把她当作了一个领导,谈事的姿态放得很低,像来走关系、开后门的。

宋丽找到继父,也不多话,给了3万块。

“7万加3万,正好是你敲竹杠的十万。你跟我妈,把离婚证拿了。”

继父用社会人的口气说,“丽丽,我小时候就看好你,有肚量,讲情义。我再不上路子,也按你说的办。你开那么大个公司,帮我挂靠一个社保。实在要我做事,我去给你看门守大夜。”

宋丽说社保不能乱挂,给你买一份商业保险。继父说也好也好,一切都按你说的办。

妈妈离开时,不停地跟宋丽道谢。她给妈妈买了回去的高铁票,一等座。到了高铁站,她把一句堵到喉咙口的话,又咽回肚子里。

“我上小学时,有个同学生病,妈妈接她去看病,一进教室就抱了一下她。我那是头一次察觉,妈妈是可以拥抱自己女儿的。”

2019年3月,姑妈学会了抽烟,把姑父留在抽屉里的几条香烟都抽完了,烟头到处乱丢,最终把房子点了。幸好邻居及时发现,又帮着救火,没闹出人命。宋丽就把姑妈接到了上海,每天哄小孩似的哄她,把香烟放在她的鼻子上,“只给闻,不给抽”。

去年,姑妈突犯脑梗,住院急救,人快不行了,话也不会说,却还能摆出抽烟的手势。宋丽就找来一根烟,放在她的鼻子上。

一道金色的阳光透进病房,姑妈费尽气力,对紧宋丽的耳根,说道“你显圆光了”,说完便咽了气。



尾声


宋丽热爱自己的职业,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但讽刺的是,“我总在整理别人的家,自己却还没得到过‘家’的温暖”。

不过,她又能快速自洽。

“家,分两种,一种就不说了,还有一种,就是灵魂相靠的团体。”

她加入了各种团体,反邪联盟、归正帮教精英会、临终关怀志愿者社团……牢里陆续放出来的姊妹,也有不少人投奔她。每年春节,她都没落过单,年夜饭吃得格外丰盛。

2019年11月,她跟姊妹们一道旅游,去了龙门石窟。拜完各种各样的佛,她累得不行了,一脚一脚踩下去都是虚的,力气好像被抽空了。

夜里,躺在酒店的床上,她不断做梦,梦见惊涛骇浪,梦见一艘小船,梦见了石窟里的佛开口说话。她就是那艘小船,被命运的巨浪举高、摔砸,船体破裂,随波逐流,最终抵达了彼岸,找回了平静。

佛说:“你上岸了,不必再背着渡你的船。”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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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 安

牢里蹲大学七年本硕连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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