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内衣的小镇翻译
23岁的潮汕青年郑富豪正在竭力扮演两个角色。一个角色负责运行他的物质生活系统,老实规矩,是个淘宝内衣店店主。另一个角色运行精神世界,热爱文学,喜好翻译,内心狂野叛逆,郑富豪给他起名叫“流畅”。
你能从他房间的杂糅风格中,看到这两个角色如何争夺各自的一席之地。房间里,一个塞满小说的立式书柜旁边,一张桌子上凌乱堆放着透明的和黄颜色的胶纸、快递纸箱和塑料袋。目光一旦触及这张桌子,就无法忽视墙上的海报,海报上分别是作家米兰·昆德拉、卡夫卡和莎士比亚的肖像。
视线再往右移一点,十几摞小说被摆放得整齐,它们是一个简陋但容量庞大的两层货架上层的主角。另外一些书则面目模糊地堆在货架下层的纸箱里,隐在体积更为庞大的纸箱后面,大纸箱里装着已经卖不出去的断码内衣。一张床的边沿,摆着他最近正翻译和在读的书。一台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亮着,放在他床头的桌子上。
如今,这两个角色看上去都很不如意:郑富豪的内衣生意近来愈发差了,而流畅翻译了这么些年,尚没有一本译作出版。
坐在我跟前的流畅,背靠一张红木长沙发。因为身形单薄的缘故——流畅称自己在潮汕人眼里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这张沙发显得过于宽大。他看上去有些与世无争,讲话的时候,黑框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睛流露出平静。从他的神情里完全找不到生意人惯有的精明——他走向了父母期待的反面。
读初中的时候,家里没有一间像样的房子,就让流畅到邻居家过夜,邻居家有一位大哥,考上了中山大学,又当了公务员。他这样评价邻居大哥:“一个标准的成功人士,高大、英俊、脾气好、成绩优秀,无可挑剔。”
父母期待流畅像邻居大哥那样,考中山大学,当公务员或是做医生,或者其他“能赚大钱的职业”,两次高考,离中山大学的目标好远,非常差的学校不想去,瞧得上的又考不进去。他这样总结向邻居大哥学习的“成果”:他是我的榜样,我是他的走样。
流畅还有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在商业文化繁盛、宗族观念强大的潮汕地区,家庭长子通常遵循这样的路径——假如没有考上大学,就该跟着父辈学做生意了。无论这生意是一摊卖豆浆油条的小店,还是一个产品远销国外的工厂,父子都会形成紧密的连结,望向同一个目标:挣钱,挣尽可能多的钱。
流畅的家人则被排除在这个理想的“设置”之外。流畅的父亲原是一个泥瓦匠,因为收入不足以供养这个大家庭,就花钱买了辆车,当起黑车司机。(现在,他的父亲又做回了泥瓦匠。)由于父辈没有一摊生意在经营,流畅选择进入社会。他打的第一份工是远房表哥介绍的,在广州一家货运站当仓库管理员,月薪两千。那年是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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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畅觉得自己内向的性格是与生俱来的,他自幼就喜欢整天呆在家里,哪也不去。家乡离海非常近,学生们去海边露营是常有的活动,而流畅居然至今还没见过海。
他似乎永远会是一个乖巧的、按家长意愿成长的孩子,事实并非如此。到了初中,他开始陷入课外阅读的乐趣中,在高中阶段越发上瘾,课业成绩则节节下滑。“每天就想着早点放学,然后跑进书店,找各种各样的文学书籍,能找到的都要找过来看。”
内向的孩子总会做出一些“不合时宜”的事,读初中的时候,因为爱在上学路上边骑车边朗读英文,流畅被邻居小孩看作“疯子”。一次,母亲曾带着他和弟弟妹妹走在街上,邻居小孩又在言语攻击流畅,弟弟妹妹拉住母亲的手:“他们又在骂哥了……”而流畅就那么一声不吭走在前头。
在近乎封闭的空间里,文学成了流畅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东西。他的阅读视野出现了博尔赫斯、马尔克斯、米兰·昆德拉、卡夫卡……博尔赫斯,阿根廷文豪,几乎足不出户却有着漫无边际的神奇想象力,他的世界看上去比环球旅行家的更大,对流畅而言,这也是不错的人生。
他形容那时候的阅读“就跟抽烟一样一根接着一根,看书也一样,一本接着一本,不停地想看”。最夸张的时候,每天有十几个小时沉浸在外国文学的大海里。
从高中毕业,流畅松了一口气,““学校的那一套让我恶心,集体生活,集体口号,让我恶心。学校就是一套模具,打造一些优秀品、合格品和次品,我属于次品。我想,与其当次品,不如甩开那套模具,自生自灭吧。”
他把买书和读书的习惯带到了打工的货运站,最多的时候,他会花将近一半工资的钱去买书。那是他人生履历仅有的一次打工经验。搬运工们白天干活,晚上休息,半夜要是有货车来,卸货的任务就落到流畅和货车司机身上,要搬的尽是些音响和沙发之类上百斤的大件,偶尔也搬电饭锅。流畅一直睡在仓库门口的货堆上,有时候凌晨三点也得卸货,一箱音响几十斤重,一车货装了数十箱。
在货运站,他的同事们潦草地应付着生活。同事们吃黄瓜,淋上酱油,拌拌辣椒,就能吃一顿。流畅吃不惯,经常跑到潮汕人开的餐馆去吃。他也不适应所处的卫生环境,“有一次我打开厨房,看见一个纸箱,里面全是小老鼠,一整箱都是。”同事吃饭的碗里掉进两只蟑螂,他们也只是把蟑螂倒掉,在水龙头下随手一冲,就又拿去用了。
打工的时候,流畅最喜欢雨天。蒙蒙的雨落在他露天睡觉的货堆上,他的感受是“就像有一个保护层”,不会再有货车来了,终于可以安心睡觉。睡不着的时候,他就看书。
生活压力是在这时慢慢占据流畅内心的。那年中秋过后,父母向亲戚朋友借钱,盖了一层楼。房子盖好了,家里也负了十几万的债。流畅觉得打工报酬太低,“又累又没前途”,他半年之后就回到小镇,并琢磨着做翻译。
“读了十几年书,觉得不能浪费了,翻译可能轻松一点,也是我的爱好。”比起其他一路下滑的科目,英语一直是流畅高中时读得最好的一科,他曾把一整本海明威的《老人与海》背下来。流畅当时的想法是,翻译比较有前途,只要把书翻译出来,就有人愿意出版,还可以拿到起码比打工多的稿酬。
他买了萨尔曼·拉什迪写给儿子的童书《哈伦和故事海》,试着译了一些章节,“自娱自乐”。他把翻译当成一种精读,也当成另一种形态的写作,不仅认为翻译可以作为糊口的职业,也觉得它能够让他敲开文学的大门。
因为非常喜欢昆德拉,流畅在昆德拉的随笔里了解到了作家赫尔曼·布洛赫。他找到布洛赫最知名的两部作品《梦游人》和《维吉尔之死》来读,后来萌生了翻译《梦游人》的念头。
“当我表示要在家里待上一整年翻译《梦游人》的时候,我父亲当即表示反对,说我要是在家里待上一整年,就得给我在精神病院准备床位。”他与父亲“关系一直不算很好”,他遗传了父亲的坏脾气。流畅最后还是坚持留在了家里,“这是我叛逆的一面”。
但这条翻译的路,流畅走得跌跌撞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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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游人》的作者赫尔曼·布洛赫被很多德国批评家称为“二十世纪最为晦涩、最为复杂的德语作家”。尽管他在德语世界中具有无可替代的地位,甚至被认为是德语世界的“乔伊斯”,但中国国内对他非常陌生。因为布洛赫的行文太过晦涩,也几乎没有译者敢碰他,国内只有零星译文。
2013年3月,流畅在自己的新浪微博上贴了他翻译的《维吉尔之死》的片段,署名“流畅”,高三复读时,他无聊的时候写点东西,随便就起了这个笔名。
同济大学教师,同时也是诗人的胡桑读到了译文片段,他特意对照了《维吉尔之死》的原文,觉得流畅翻译得很好,中文的表达也不错,准确,用词粗粝,富于质感,尤其是“有一种不可束缚的野性”,这正是布洛赫行文的特点。
“与其说他(布洛赫)的文字艰涩,不如说他的写作具有广博性,所以要求一个译者的准备特别多,很难想象一个20岁左右的年轻人可以驾驭他。”让胡桑感到惊讶的流畅,当时21岁。
流畅原本想做小说家。他提起《昨日的世界》作者茨威格的建议:文学青年如果对创作没底,最好先试着去翻译他们喜欢的作家的作品。
“我当初开始翻译的时候,没有读过这段话,后来读到的时候,觉得特别有共鸣。”流畅靠着红木椅讲这句的时候,窗外突然雷声滚滚,告示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在家翻译了一年之后,由于各种原因,《梦游人》“还没折腾完”,中间只能靠给杂志译一些短篇拿点稿费,实在是难以为继。
邻里之间也开始有了关于他的闲言碎语,落在流畅身上的眼光都带些异样。“觉得你好吃懒做,好像神经也有毛病。”流畅抱怨道,“在乡下这个地方就是很奇怪,没有隐私,你的一举一动都有人指手画脚。我在广州走路,没人理你,散步走很远,好几公里的路都没人管你。但是在这边,你要是在外面走路,人家就会说,一个大好青年,不干活。”
于是,他开了一间淘宝店。他想过,如果生意能做大,就让也在外打工的弟弟妹妹来帮他打理,他也有余力去做翻译。
然而,这个自高中毕业以来就肩负赚钱压力的潮汕家庭的长子,再一次迎接了一个崭新的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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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小时候有一个“考中山大学,当公务员”的大哥做榜样一样,流畅身边也有一个通过淘宝挣了钱的鲜活例子。那是他的朋友。他的开店想法,也是对方鼓动的。
“从小就懂得钻营”,流畅这样评价他的朋友。就在他回家做翻译的时候,朋友去深圳华强北卖手机,赚了不少钱,也因此追上了一直在追的女同学。现在,朋友回来开了一家淘宝店,卖汕头的土特产、内衣,生意越做越大。“他去年年底结婚,前阵子生了个女儿,上星期买了辆20万的车,不到一个星期就后悔没买奥迪。”
流畅说,他希望通过淘宝生意有稳固的收入,能让自己安心翻译和写作。为了这个,首要任务是不停地找人刷销量,想办法上活动,“你想生存,就得遵从游戏规则。”
刷销量的程序是:找一些好卖的款式,在QQ群之类的地方找人刷销量,把款式刷爆。刷单的前期投入很大,找人刷一单,寄一个空件,人工加上空件的包装袋,要花近10块钱,刷爆一个内衣的款式有时要花上万块。“我们生活在一个到处做假的国度。”流畅对此总结道。
他觉得压力很大。“他们赚够钱的,就不怕,他们有本钱,敢投。(我)下一点小本,投到一半的时候就觉得,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赚回来,就搞不定。”
原本,流畅只是想,能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就行了,但是现在好像不是那么简单,而且他身边的人开始变得不“普通”了。
“我们村的很多人年轻人,在我这个年纪,就已经买车了,盖楼了,做很多生意了,然后你就觉得压力很大。别人都是很有出息的,就你,父母对你的投入那么大,让你读了那么多年的书,买了那么多书,你反而混得越来越比别人差,根本比不上那些不读书的人。那些人十几岁就出来赚钱,做生意……就我,还在那儿瞎折腾。”
淘宝的事与翻译的事在两边拉扯着他。每天早晨九点多,流畅起床,随便吃点什么当早餐,就开始翻译,译上几百字。午饭后,他休息一下,接着翻译,大概能译一千字。到了下午,他就处理淘宝订单,打包发货,四五点等快递来取件。如果内衣款式缺货,就让批发内衣的人寄来,或者干脆自己到工厂去取。
晚上,他会骑摩托车出去逛一下,兜兜风。兜风时总是一个人,他不爱呼朋引伴,“归根结底还是比较自我”。回家后,他一边当客服,一边找人刷单。处理完这些,他就又接着翻译,通常在午夜降临之前停工,然后开始看书。有时状态好,感觉对,他一天能翻译三四千字。
“我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是……怎么说,比较专一吧。有时候会不耐烦,但是我不会说撂下不干了。我既然已经开了头,已经做了这么多,就会想办法完成它,不完成我会睡不着觉。”
流畅惦念手头一直没翻译完的《梦游人》。这本书的英文版将近700页,签给了上海三联出版社,已经翻译了三四年。“一件事,你没做完的时候,做其他的事情都觉得膈应,一直想着它,(对做别的事)肯定会有影响。”他现在经常做一个梦,梦见自己被拖回去上学,想起《梦游人》还没翻译完,着急,就吓醒了。
流畅梦想着有一天淘宝店能做起来,生活稳定一点,出门就不用被人家用异样的眼光盯着。“有点分裂吧,又想保持自我,安静地、不受打扰地翻译,又想融入他们。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就觉得要跟他们一样吧,不要跟人家格格不入。”
去年“双11”,流畅囤了1000多件内衣,原想大挣一笔,但淘宝改了规则,小商家无法被惠及。当天,他的内衣店才卖出10多件。夏天挣的钱全都投进去了,他亏了近两万块,整个年底都在清货。好几千块的断码内衣,也压着卖不出去。
他被现实狠狠击了一拳。
有时候,流畅会希望自己是出生在文化世家。他提起最爱的作家昆德拉,“他父亲是大音乐家的学生,从小就会弹钢琴,作曲,拍电影,然后还会画画,多才多艺。”他向往欧洲人的生活方式,“但是没办法,我生在这个环境,不可能,从小就没有接受这样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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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畅把这些来自于现实生活的压力,全都投射到了网络上。他在微博和朋友圈的状态有时略显抑郁,睡眠也不太好。
胡桑说,流畅在文学和生计之间难以取得平衡,常有不平之处,经常在群里刷屏吐槽,以至于经常被踢,然后又被拉进来,又被踢,循环往复。“就好像他的生活,翻译的时候惦记淘宝生意,做淘宝生意的时候惦记翻译,没有平衡好。”
胡桑的一个朋友看到流畅的文字,曾想帮他介绍一份文职工作,流畅拒绝了。流畅知道自己处于尴尬的状态:“我觉得文学是很城市化的东西,我很喜欢,但是现在去城市里发展,我不一定能够习惯。因为我长在农村,就习惯这种生活节奏,还有周围的这种东西。”胡桑形容流畅是一个束缚于一块土地,心里又惦记着远方的人。
2015年,流畅的淘宝生意近乎停滞,翻译的《布洛赫传》本来已经到终审阶段,只差一个书号,但中途换了一个出版社,新的合作出了问题。“这种情况在民营出版公司很常见,作为编辑也很无奈。”这本书的责编郭凤岭对我说。在他看来,流畅有“译者的良心”。
郭凤岭曾试图众筹《布洛赫传》的书号和印刷需要的钱,差不多三万,这次众筹却败得很惨,因为布洛赫在国内几乎没人关注。
我问流畅,有没有想过先把翻译放下,通过网店先挣一些钱,再来专心做翻译。他说想过,但首先需要资本。去年年底,为了度过经济上的难关,流畅从出版社那儿接了一些校对的活,也签下了一些书来翻译,做完这些,再拿到稿费,会有很长的时间。
“其实还是没做好准备,以及不知道做什么吧。我觉得这是我本人性格上的一个局限,自小太老实,不懂得变通,不懂得突破自我。我的打算就是,最想要翻译的《梦游人》完成,拿到稿费之后,跟朋友找点钱,做淘宝。做得起来的话,稍稍有发展了,再试试到外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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