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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北京地铁,你的司机不够帅

2015-12-18 叶雯 人间theLivings



去上班的时候,高莹又看到阜成门地铁口的那位精神病患者,他每天都坐在那里,看到女人就喊“小姨”,看到男人则喊“舅”。在传媒大学站门口,固定的地铁上班族差不多每天都能看到一位盲人,他拉着一把二胡,不成调子,没有人为他鼓掌。

这个时段的地铁站,只有这样的特例才有大把的无聊时光,其他人则照例奔忙。尤其高莹,作为站务员的她要接应又一个工作日的早高峰。

仅仅在早晚高峰,北京地铁(含轻轨)的客流量就有500多万。早晨,上班族滞留在站台,艰难凑到车门前,要凭借志愿者大爷大妈在背后猛推才能挤上车。这些年长的志愿者像打包行李一样将乘客塞进地铁,通过腰里挂着的扩音器发出指令:“你!脚收一收!”“走路别看手机了!摔着怎么办!”

司机要在规定时间内跑完全程,每站停留时间都会精确到秒,无一例外,遇到换乘大站经常有人喊:“我还没下去呢!”车外人把车内人一把拉出来,站在前排的人趁着关门刹那扒着门框挤上去,“咔嚓”一下门关闭,他整个都贴在了玻璃上面。


△人山人海的地铁站

一个月前橙子来北京工作,称第一次赶高峰期“被挤得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她和其他人“去性别地”挤在一起,清晰地闻到香水味、煎饼果子味、大衣藏着的烟味、头发散发出的洗发水味以及“热烘烘的人味”,扭脸能够看到周围人脸上的毛孔,他们手机里播放的欢乐真人秀和热播电视剧,还有玄幻类都市类小说。一个月后,她便习惯了不得已的亲近、弥漫在车厢内的疲倦和沉默、尴尬短促的争吵和匆促有序的站内脚步声。

高峰期的地铁,是这座大都市生活压力的直观呈现,某些时候,也会有极端呈现——高莹要时刻保持警惕,密切关注人们的神情举止,防止有人突然跳下轨道。她要对哭泣的女孩好言相劝怕她想不开,给大打出手的夫妻劝架,竟然有乘客为了捡掉落的东西而跳下站台,高莹对着来车方向,两个胳膊向后摆,这个手势是通知司机紧急停车。她还需要跳下站台,把冒失的乘客“请”上来。

地铁有时也容易激起人的坏情绪。很多乘客对安检不够理解和配合,对安检员的抱怨多为“不懂变通”、“变向限流”、“不能一视同仁”,这些安检员来自全国各地,月薪2000块钱左右,喜欢以强硬回应强硬。年轻气盛的安检员与火气旺的乘客之间的争吵几乎每天都要发生,高莹这样的站务员要忙于从中调停。

安检员的压力不止于此,他们要接受地铁公司和安检公司突击检查,通常是在下午,人最犯困的时候。督查随手把包放进安检X光机,如果漏看了一把匕首或者一瓶指甲油,很有可能这一站要连带受罚。


截至2015年12月,北京地铁全长已经达到527km,有268座运营车站,这个数字还要继续增长,北京城市轨道交通规划2020年将增至30条地铁,总长度1177公里,其中的22号线延伸至远郊的平谷,到2018年,北京居民平均走1000米就可以到达地铁站。

这种浸入生活的交通方式,同样沾染上乘客们的气质。毗邻互联网公司的13号线上的男人大都背黑色双肩包,穿格子衬衫,一如他们上大学时下雨天挂在图书馆门口的一溜儿蓝色格子雨伞;八通线一经过传媒大学,就会多一些出挑的男生女生,打扮时尚姿态挺拔,男生的衬衫都恨不得是紧身的;4号线经过北京大学和人民大学,一家书店在这里投放广告,加缪和博尔赫斯们自顾自亮着;7号和9号线上的人正在离开和赶来这座城市,他们带着乡音;10号线信号不好暖气很足,乘客昏昏欲睡;2号环线不算拥挤,即使高峰期也有妆容精致的女人在停车前从容对着车窗整理衣服头发,并接受旁边男人的打量,最后满意走下车。

在地铁上,女人的妆容也随着地铁向外延伸而慢慢潦草和廉价,房山、昌平这些郊县线路,车上有许多背着大包小包的农民工,他们把行李围着扶手堆一圈,席地而坐,抬头看着每一个进出车厢的人。

曾经用做备战、只对外宾和国家领导开放的1号线,有一种古旧之美,以前,木樨地站的立柱上还挂着毛泽东巨幅肖像。地铁设计师贺先生站在建国门接受央视采访时,描述当年修建地铁的艰辛,动情处不免落泪。《顽主》里的张国立追着马晓晴下车,倚在立柱上道歉。


△《顽主》剧照

地铁司机基本都是固定线路,他们没有什么机会打量风格各异的站台。地铁司机也没有精力看风景,他们要在一成不变的黑黢黢隧道里练就各种条件反射和规定动作——紧急刹车、看到前方出现站台灯光起立、手指站台和车门缝隙确认无人。这是一个枯燥至极的工作,有的司机用大声唱歌来提神和排遣寂寞,但是假如被发现,可能会被上级认定为“不专心驾驶”。

地铁司机小高讲了一个让这个群体哭笑不得的花絮:在五花八门的投诉中,居然有人专门抱怨“地铁司机不够帅”。

高莹做站务员8年,曾经因为“没有微笑和问好”被投诉。对方是个自称某报社资深记者的男人,他对高莹的沉默表示不满,“你服务起码问声好,或者看我一眼”。还有的人在地铁上因为紧急刹车被踩脚,下了车找到站务员出气,“赔钱,必须赔”。高莹总结说,爱投诉的人有的看起来很沉静、讲道理的样子,语气却咄咄逼人,他们有的听不惯北京腔调,夸大其中的“傲慢”成分。遇到这种人,高莹只能安抚:“我这也不是为您好么?不是怕您那什么嘛!”听到这种软话,大部分人都瞪一眼,走了。


在北京地铁上,目力所及都是广告,从灯箱、地面、扶手到墙面、车门,还有追着列车跑的隧道广告。在显眼的车门附近,前几年最热的是地产广告,今年则是电商的天下。美女在广告中频繁亮相,通常每隔四周,她们被下一批代言人取代,画面中的笑容鲜活而速朽。城市里有乘坐地铁出行的高频人群,统计表明,他们每周乘坐地铁6.3次,平均乘坐时间29.9分钟,在封闭的空间里,人们的目光会与广告频繁接触,这对于广告投放者很有吸引力。对于北京地铁而言,医疗广告是不受欢迎的,其被拒绝的理由是“不优雅”。

下午两点钟左右,地铁里出现买菜回家的中老年人。他们在过安检时会问“辐射会残留在食物上吗?吃了没事儿吧”,他们其实更愿意坐优惠的公交车,能看到地上建筑也更安心。结束了看上去并不放松的地铁之旅,下车时,中老年乘客有时会遗忘搁在脚边的菜。

到了三四点钟,出现放学的中学生。叽叽喳喳讨论数学题,有阿姨羡慕地看着素净的女孩脸庞,女学生也毫不客气地看回去。

几乎没有人注意那些忙碌的清洁工。他们不停地来回走动,保持一个姿势,不放过任何一张小纸片、一口痰渍以及玻璃窗上的斑点。他们大多是中年人,不敢偷懒,因为怕被无处不在的摄像头拍到。在被问到捡过什么东西时,他们小心谨慎,一般都会回答“全都交给了站务员”。当他们凑在一起聊天时,会各自站定,两只手撑着拖把,滔滔不绝,有人小声嘀咕着看到两个男人一同进入了一个厕所隔间,神情带着嫌弃。


晚高峰要比早高峰持续的时间长,没那么拥挤,于是也显得更温情。一些人和同伴闲聊,领域涉及时事、时尚、家务、伴侣、投资、饮食以及最新的电影。他们专注地说着,旁若无人,仔细听就能听到他们公司的八卦。赵宁最近总在下班后的地铁上看一本叫《阿特拉斯耸耸肩》的小说,这天书里两个分量同样重要的男性角色碰面了,她很激动,希望地铁不要停,让她读下去。

有时,晚上9点左右,可以看到惠新西街南口有地铁歌手聚集,他们在厕所偷偷抽烟,彼此交换些卖唱信息。唱地铁的收入参差不齐,多的可以月入上万,两人搭档(最好是男女)收入会更多。他们会把自己梳洗得干净整洁,“得让乘客觉得我们是玩儿的不是来要钱的”。

这些地铁歌手也会去唱商演,唱地下通道,做YY直播,哪里有活去哪儿。


△公主坟站地下通道里的民间歌手 图/李飞

大军能弹唱1000多首,包括京剧。他经常在晚上八点选取10号线中间一段,背着30斤重的吉他和音响,看哪辆车不算拥挤就从最后一节车厢上去,不管这趟车给的钱多还是少,他都要在预设的站下车,然后唱回来。一个晚上反反复复直到收车。

上车之后他先扫视一圈,车厢内年轻人多他就唱最近流行的歌,比如《南山南》、《当你老了》、《虎口脱险》,如果发现中年人偏多他会唱齐秦、李宗盛。“在地铁这种嘈杂环境下唱歌要走心,让人听得舒服,唱汪峰就不是很合适。”他站在门口从容地唱,声音只有靠近他的乘客听得清,唱完一曲就走到下一个门口。一些乘客不仅会拿出零钱,还会用手机加他的微信并留言:“感谢你的歌声在我疲惫的时候抚慰了我的心灵”、“你真的很帅”……他遇到过一个中年男人点唱《漂洋过海来看你》,下车后收到微信转账500块和一句“很开心,你唱到我心里”。他已经有几千的微信好友,在朋友圈发一条求助信息就会有人帮忙,对此他颇为得意。

晚上遇到足球赛,东四十条驶来的地铁满车绿油油都是国安球迷,他们甩着围巾情绪高涨,高声喊对手是傻逼,国安是冠军。十点多钟,加班或饭局结束,形成又一个小高峰,有时演唱会刚散场,一些姑娘的装束是及膝大衣、圆顶礼帽、黑色小皮鞋,她们从现场回来,还在津津乐道于某偶像说了什么话,请了哪些嘉宾,唱了什么歌,语气慵懒又享受。


马龙晚上在地铁唱歌时遇到过很多喝醉的人。他们瘫软在椅子上,看起来神志不清。有的会忽然对身旁的马龙大喊一声:“妈的谁让你在地铁唱歌的?”还曾有醉汉打了马龙嘴巴,抢他的吉他,对于他强调自己的“音乐理想”非常恼怒,认为是在骗钱。还有的醉汉跟着他的吉他翩翩起舞,嚷着“哥们儿我敬你一杯”。

在站台上,站务送走最后一个酒鬼,司机收车并回到宿舍,售票员将车票和发票摆放好。


△工作人员进行检查 图/黄亮

每天深夜收车以后,列车入库,昌平线的列检员赵宇要对12组车进行检查。他钻进地沟,用温枪测点温,192个发动机,像一大排等待医生诊断的病人。他还要依次查看轮缘磨损程度。赵宇身材高大,在地沟里显得特别憋屈,安全帽上全是凹凸的坑。

在赵宇的上方,车厢内6名清洁工在匆匆给列车消毒,铲除粘在地板上和座位下方的口香糖,夹出犄角旮旯里的果核。

赶上大的检修,列车车厢被拆解开来,贯通道俨然是个小型垃圾场,居然还能看到小偷偷塞进去的钱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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