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不是男同吗?
图 | Aida Sadzak
在喧闹的人群中,有一个男人安静地坐在凳子上,低着头沉默不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二十八九岁的样子,身材胖胖的,穿着简单的运动衫和运动裤,戴着一副眼镜,虽然不帅,但是给人一种可信赖的感觉。
“就叫我四熊吧。”讲述亲身经历前,他这样介绍自己。
他是一个陕西农村长大的男孩,一直学业不错,性格沉静而乖巧。高二那年,一个普通的日子,四熊照例背着书包去上学。班里突然一瞬间炸开了锅——他藏在书包里的一封情书被同学发现了,每个人都以极其异样的眼神打量那封信。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封情书是怎么被同学们传开的……”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四熊依然觉得历历在目,“事情传得很快、很快。全校知道了、全县知道了,我的父母也知道了。”
原本就内向的他,变得越发沉默。上学时,他尽量不和同学交流、相处;回到家,也不和父母多说话。孤独、迷茫、紧张,每一天,这些负面情绪都将四熊笼罩,他只能对着日记本吐露心声。
“那时的日子就像是在地狱中煎熬。”四熊说,“在这之前,我完全无法想象一个人竟然可以悲伤到那种地步。”
终于,他再也无法忍受学校里乌烟瘴气的冷嘲热讽,17岁的少年决意离家出走。
“直到现在我都会后悔,”四熊说,“如果当时没有放弃学业,也许我就能考上大学,不会在小县城里做小生意,我的生活会有天壤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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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熊辗转了很多城市,西安、杭州、武汉……他一边漫无目的地游荡,一边追问着自己的人生。陌生的环境,难以预知的生活,似乎比县城里更有安全感。
四熊不想向父母要钱,为了维持生计,他在路边铺床单卖过小商品,城管一来拎起床单的四个角撒腿就跑。他还给人擦过皮鞋。有时为了省钱,一个馒头会吃一天,别人喝一半丢下的矿泉水瓶子他也捡起来喝。很多时候,他不顾路人侧目,在天桥下面和衣而睡,和流浪汉没什么区别。相比之下,在小饭馆里洗盘子算是很好的工作了,毕竟能吃顿饱饭,晚上有张用椅子拼成的床……说起这段经历的时候,四熊很平静,就好像那是别人的故事。
四熊会不定期地跟家里联系,报个平安,他不想父母提心吊胆。父母每次都会要求他赶紧回来完成学业,但是这个少年的伤痛之深怎么会那么快就复原?
爸妈全然不了解儿子内心的痛苦,也不理解何至于离家出走。关于那封情书,他们从村里、县里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但是这对没什么文化的农村夫妻对“男生追求男生”完全没有概念,觉得只不过是小孩子之间搞的一次恶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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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岁的四熊,正是对爱情既懵懂又憧憬的年龄。以前上初中的时候,他也曾和女同学一起上学、放学,搞不清喜欢不喜欢,这是觉得“这个女生不错”。如今,四熊惊讶地发现,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喜欢的不是长头发、大眼睛的娇柔小女生,而是迷恋班上一个胖乎乎的、阳刚气十足的男孩子。“在我喜欢上那个男生以后,我清楚地知道,以前和女生在一起的那种感觉是熟悉、是了解,但却不是喜欢。”
发现这个“秘密”之后,四熊消沉了很久。一方面,他不敢对任何人说起,另一方面,他长大的那个小县城观念异常保守与封闭。
四熊发现,自己越是压抑,对那个男生的感情就越是汹涌。他就把难于表白的心里话都写成了情意绵绵的情书,当然,暂时只能给自己看。
多少个漫漫长夜,四熊躺在床上无法入睡,脑海中萦绕的全都是那个深藏于心的“秘密”。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异常”?
那封情书成为爆炸性的新闻,它是让人极其尴尬的被迫出柜。
四熊的世界完全被颠覆了。以前的他好像是班里面的隐形人,没有人在乎他在做什么;现在,他觉得每个人都在背后指指点点,“变态”、“神经病”、“不要脸”……这些不堪入耳的话不是口不择言,而是说话的人故意要用刻薄来强调自己的“正常”和对“异类”的鄙视。
多数青春期的孩子,都经历过生理、心理变化带来的内心苦闷,但是,四熊遭遇的无疑是最残酷的那种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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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17岁的少年,过早地尝遍了人生冷暖,担负起了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压力。但也就是流浪那段时间,四熊真正明白了,总是顾忌旁人的眼光和评价,就是为别人眼中的自己而活,那不是真实的自己。
“那段日子虽然很苦,但是对我的启发真的很大。因为我知道自己会和所有的人一样,有喜欢的人,并且希望被爱、被理解、被包容。希望自己能自食其力,有一个温暖的小家,和相爱的人共同面对人生的欢乐与忧愁。唯一不同的,就是我喜欢的是男生,这没有什么可害羞、可逃避的,越是逃避、越是否认,只会让自己越发痛苦、越发看不到生活的美好与光明。”四熊终于接受了自己。他决定回到久违的家乡,看看亲人、朋友。
本以为经过了一年多的时间,家乡的人已经淡忘了那件事。回去之后,四熊却发现,他在家乡的“知名度”仍然很高,走到哪里,还是会有人指着他说些不堪入耳的话。
虽然四熊内心已经强大许多,但是来自家庭的压力却压得他无力呼吸。“其实很多同志都有抑郁症、强迫症、自杀倾向……但是在我们那里,没有谁关心这些问题,他们都只顾着嘲笑你的不正常。”
爸妈似乎从疯传的小道消息里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开始对四熊进行思想教育,竭尽所能地想让儿子明白爱上男生是一种病,是不正常的。这自然徒劳无功。
“父母觉得,如果有了固定交往的女朋友,就能治好我的‘病’。于是,他们认定了小小(化名)就是我的女朋友,整天招呼我去找小小。她是我初中一个关系很好的男同学的姐姐,和我比较熟悉。”
这位男同学做出让四熊心绪复杂的抉择。“你知道,如果你是个男生,然后你的一个好兄弟愿意让自己的姐姐和你谈恋爱,那就证明你是一个好人,最起码在他的眼里,是个好人。”
四熊说,小小是一个善良、单纯的女孩子,她和弟弟一样,并没有把四熊当成怪物。小小似乎能体会四熊心中的那份孤独、那份凄凉,总是温柔地对四熊说话,和四熊一起出去玩。像对待知心朋友一样把自己生活中的烦恼、快乐事无巨细地告诉四熊,她也会细心地体察四熊情绪的点滴变化,竭尽所能地给他安慰,给他信心。
四熊渐渐对这个善良的女孩子敞开了心扉,不管是生活中遇到的好事、坏事、新鲜事,都想在第一时间和小小分享,因为他知道,这个女孩子不会嘲笑自己,会从心底里尊重自己。
但是,这份温暖很快就变了味,四熊爸妈竭尽全力地撮合,他们固执地相信儿子会和女人结婚、生娃,成为“正常人”。无数次毫无结果的沟通之后,四熊彻底厌倦了,他把沉默当成最有效的反抗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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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终日弥漫的气氛让四熊无比压抑,但是孝顺的他又不愿让父母再次担惊受怕,只好借出差之由,逃了出来。
“其实再次出走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小小。”
四熊渐渐发现小小对自己的感情似乎出现了些微的变化,小小似乎觉得四熊是个很好的男朋友人选,而不只是普通朋友。
“我对小小很好,其实我对任何一个女生都很好,我和她们是很好的朋友、闺蜜。小小和我非常了解彼此,也有牵手过,但是每次小小想和我有进一步的发展,我都拒绝了,我还是觉得没法和女人亲近,因为我喜欢的真的是男人。”
再次出走的四熊经常到酒吧买醉,想借此来逃避现实的残酷。
“有时候我真想妥协算了,这样的坚持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没有男朋友,父母每天都在催着我结婚,最重要的是,身边还有一个那么好的女孩儿,即使明知道我是同性恋也愿意和我在一起……如果我坚持我的路,最终会不会孤老一生?我的父母会不会永远也无法原谅我?小小是不是会被我伤害,从而不敢再轻易爱上别人?”
这些矛盾每一天都萦绕在四熊的脑海,他开始动摇,开始试着“改变”自己的性向。“有一次我出差住宾馆,晚上有人给我打电话问要不要‘服务’。出于那样的考虑,我同意了。按照大众的观点,那女子很漂亮,身材也很好,但是我却始终无法产生那种冲动。那个女人临走的时候,还问我是不是喜欢男人,我当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之后,四熊终于下定决心,再不愿考验自己的性取向。如果没有别人爱自己,那么自己就要加倍地爱惜自己;如果没有别人理解自己,那么自己就要加倍地理解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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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到四熊,是在南方的一次同志亲友恳谈会上,他没有像其他同志那样带上长辈,他这次出来也是逃避,逃避家里逼婚。
“在和父母、小小进行了多次长谈之后,我觉得他们其实都还是爱我的。虽然不接受我的性取向,但是都希望我能过的好,生活有保障、晚年有儿女照顾。如果说没有动摇过,绝对是谎话,在我长大的那个县城环境,在我父母的逼婚之下,在小小的柔情蜜意之中,我真的是有些动摇了……”四熊的眉头第一次皱了起来,“我真的好迷茫,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每天都在昏昏沉沉中度过。”
恳谈会上,一对勇敢站出来分享他们故事的男同志和同妻,同妻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结婚的,男同志一时的软弱和妥协造成了双方的悲剧,同妻在经历了痛苦的挣扎和煎熬之后,选择了离婚。他们的讲述给四熊造成巨大的震撼。“一辈子那么长,如果在结婚之后我才遇到自己生命中的另一半怎么办?难道一辈子都活在自欺欺人的假象中吗?我知道我做不到。我也绝对不会因为一时的软弱而伤害另一个无辜的女孩子。”
四熊的这次南行,会是他的最后一次出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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