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毕节少年的”身后事“
自述
事件具有人的维度。
2012年11月,贵州毕节擦枪岩团结二组,五个流浪儿在垃圾箱里中毒身亡。他们的父亲是陶姓兄弟,13岁的陶中林(老二陶进友儿子),12岁的陶中金和11岁的陶中红(老四陶学元儿子),12岁的陶冲和9岁的陶波(老五陶元伍儿子),死于那个冬夜,随后三年,三个家庭也历尽劫波,死亡与离散接连上演。
三年前的意外事故,在今天的毕节车轮下看,似乎带有某种预言般的启示。
从此只有酒精
距离毕节市约三十多公里,海子街的擦枪岩村团结二组,卧伏在大山背后,是个偏僻的小山庄,当地又称干沟苗寨。两年前修建的水泥马路,蜿蜒盘旋,和白色小洋楼们一起点缀着这片寨子的青山。
不管曾经是什么模样,今天的它很美,无论是白天还是在晚上。2015年12月10日,我推开那扇红色的大门,看见里面坐着两个不修边幅的男人。一个头发凌乱、穿黑色衣裤的男人,抖擞着面孔对我说:“我叫陶进友。”他一连说了三四遍,以至于让我怀疑,这个男人是否脑子不清楚?过于懒散的生活,加上长期的酗酒,导致他们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他们带我去,七星关区的,带我们去香港、澳门,旅游了半个月,回来没有十天,她就死了,做庄稼很好的。”陶进友说他的妻子,断断续续的语句,翻来覆去的表达,接着他又说起儿子,“火化了,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去旅游了……”
事故发生后这三年,寨子的人断断续续修了新房,不过同时也有不少人抱怨,“都是我自己出的,这栋房子几十万,政府没帮助一点。”陶学元家隔壁的陶林说。
陶进友的家很明亮,推开红色的门,走进屋子里,闻到一股煤气,看见煤气灶里的红光,沙发散发出一股怪味,电视上布满了厚厚的灰尘。
那天下午,第一次见面的陶进友,非常友好地邀请我进去烤火。
两位不修边幅的男人中,有一个是他们的外甥杨开(陶进友三妹的儿子),前几天刚从大方县过来,“他们都过得很苦……”八零后杨开说。“十天,回来十天就生病,死了。”陶进友怕我听不懂,再一次嘟嘟囔囔地说,努力得嘴巴都变形了。
“政府修的这个房子好不好?”我问。
“好”,陶进友说。但他妻子没住过一天这明媚的楼房。
土房,楼房
从陶进友家出门,沿小路爬上一个陡坡,看到村子遗留的几间土坯房。土黄色的泥砖,吹出岁月的痕迹;盖着茅草的屋顶,历经风雨的洗礼。这些原始的土坯房,如今已所剩寥寥,留下的是几间关猪牛的棚子,与周边的白色楼房格格不入。
“原来都是这样的房子,三年前都是,后来我们这才修了楼房。”陶进友想了一下,又接着告诉我说,“我大哥住的是土房子。”
陶进友住在一栋新建的楼房里,屋外看起来很漂亮,屋里空荡又萧条,让人感觉不到生活的气息。
“政府修的。”陶进友说。陶进友和他四弟以及五弟的房子,全部由政府修建,并免费提供给他们(政府收回了部分因事故补助给他们的钱)。“其他的,政府也帮助了一些。”村里一农民说。
沿陡坡再往上走十几米,到了陶进友大哥陶进才(音)的家。一栋老旧的房子,屋外白色的石灰早已发黄,凹凸不平的地面磨得光亮。
屋里的光线很暗,从窗户和门口打过来的光,让一切处于忽明忽暗之中,在镜头下显得越加生动鲜活。快到中午了,厨房的回风炉上,架着一个煮饭的木桶,此时散发着热乎乎的雾气,与门口吹来的寒风一起摇曳。
“坐,坐……”陶进友指着高凳子对我说。大哥陶进才不在家,陶进才老婆杨民仙(音),稀落的头发扎得很高。她一会儿这里摸摸,一会儿那里看看,忙忙碌碌地跟我搭讪了几句。
“62岁了”,杨民仙说自己。
跟陶进友搭讪了几句后,杨民仙准备到堂屋剁猪草。她身穿花摆裙,手脚麻利。从门口进来的光反射到地面,我看到堂屋杂乱无章地堆了很多东西,有菜叶子,箩筐,木材……
“你这个裙子真漂亮!”我一边说,一边给剁猪草的杨民仙拍照。
“好看?太脏了,有干净的……”她突然站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猪草,不由分说地走进了隔壁房间。房间里有两张床,床帘有些发黄,边上窗户下的桌上,放了很大的一堆衣服。房间往里面看去,堆置着一大堆黑煤。
杨民仙快速翻出了一条裙子,把自己身上的那一条换了下来。她坐在床边,认真地看着门口的镜头,任窗口的光线打在脸上。
“很贵的,这裙子,做工都要好几百。”杨民仙翻倒出很多裙子,我用手摸了摸,每条裙子都显得很沉重。
“你有多少条?”我问。
“十几条,这里都是苗族,每个人都有。”杨民仙说。
堂屋的材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杨民仙把裙子换了下来,转了几圈又匆匆跑去剁猪草去了。“到山里干活去了,早上就出去了,要到下午晚上才回来”,杨民仙说丈夫陶进才。
“他们都不干活?”我笑指着陶进友,但他们谁也没有回答我。
陶进才有四个小孩,如今都已经成家,2012年那次事故中,并没有他的小孩,五个都是他的侄儿。作为大伯,陶进才对此感到非常悲伤,他此前甚至说过“养不教,父之过”这样的话。
2012年11月,事故发生时,陶进友在家里,陶学元和陶元伍在外地打工。这样的事情突然降临,并由此导致了他们今天的妻离子散。
相互的伤害
从陶进友家往下,走过一个山沟,遇见几只白色的鹅,对着我“嘎嘎嘎”叫,再往坡上走,到达半山腰,与陶进友的家遥望相对,就是其四弟陶学元的家。
陶学元不在家,陶进友走到隔壁的房间,又“咚咚咚”地敲了两下。门终于打开了,一个老人的头探了出来。“我妈妈……”陶进友说。
老人穿着小碎花棉衣,下身的摆裙已看不清颜色,一身的灰尘仆仆,似乎和屋子连成了一体,沾染着边上的黑煤气息。她弯着腰摸来摸去,像是听不见我的叫声,又像在黑暗中琢磨着什么。关着门的屋子里,煤气很重,温度偏高,边上的黑煤也散发出热气。
老人面无表情。“她看不见,能看见点点……”陶进友说母亲。
没过多久,陶学元来了,身上带着一股酒气。“你喝酒了?”“没,没有……”陶学元支支吾吾地说。
陶学元和母亲住一栋屋子,但是他们并不在一起生活。老人的吃喝拉撒,烧煤取暖,都是自己照顾自己。
“她不和我一起吃饭”,陶学元说他母亲。
“为什么?”我问。
“……”
老人没和我说一句话,她似乎也不爱和儿子们沟通,我们一踏出那间房间,她就在里面把门关上了。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据说几乎常年不言不语,她那颗孤独的内心,又到底是经历了怎样的伤害?
这些受伤的心灵,在伤害自己的同时,又在伤害着其他人,而且他们似乎并不自知。不仅仅是老人,更有她的三个儿子。
穿咖啡色皮衣的陶学元掏出钥匙,打开了自己家的房门。一张凌乱的床映入眼前,旁边有几张蓝色的凳子,靠近窗户边有一个回风炉,因为长期没有生火而锈迹斑斑,在它的上面放着一个坏了的电磁炉。
色彩斑斓的窗帘,很长时间没有洗过,从外面透进来的光,把屋子里打得通亮。
往里边是做饭的地方,隔着床边没超过一米。锅子里有吃剩的蛋炒饭,用过的碗筷凌乱地摆在桌子上,旁边几瓶辣椒罐子,深红得有些发黑。地上是几个大罐子,看不出装着什么东西,但走近能闻到一股怪味。
“昨晚自己做饭吃了”,陶学元指着碗筷说。两个儿子出事后,大女儿后来也出嫁了。
“什么时候出嫁的?”
“嗯,就这两年……她出去打工也不见了。”陶学元有些迷迷糊糊。他夸老婆嘴巴非常厉害,并恨恨地说:“有好几年没有回来了,她把政府给的补贴钱,和女儿出嫁收的钱都拿走了。”他还有一个上小学的小儿子,如今寄住在村子堂兄陶雄家里。
“为什么不自己带小孩?”我问。
“带不了,我有病,什么事都做不了。”陶学元说。
是什么病让他什么事情也做不了?他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清,后来我才听寨子里的人说,他的病与长期酗酒有关。
寨子有几个小卖部,其中有一个,里面围着一大群人在烤火,陶学元经常去那里买酒喝。寨子的人说,“小孩出事回来后就这样,原来不这样,原来他在外面打工啊……”
陶学元所有的时间,几乎都花在烤火聊天喝酒上。在寨子里转了几圈,夜晚早早就降临了。陶学元回到家里时,母亲正一个人在黑屋子里吃饭,没有灯光,只有燃烧的黑煤发出一丁点火光。陶学元打开自己家的门,在屋子里掏弄了半天,说是准备做饭吃了睡觉。
“几点钟睡?”
“七八点,有时候晚一点。”
与陶学元说话间,屋外渐渐暗淡下来,雾气也越来越浓,寨子似是沉入睡梦中。路上的狗“汪汪”地叫,待我从它身边走过时,叫声却突然间停住了。
第二天早上,陶学元家大门紧闭,大半天也敲不响应。从陶学元家出来,一个叫张开林的男人快速走到我面前:“你去拍一下我房子吧,我的房子快要倒了,我什么都没有,就一个光人……”我告诉他说,“我拍照没有用”,但他依旧固执地跟着我。
全都没有女人
我又走到陶进友家,看见他手捧着一捧菌子,正准备把它放在桌子上。“刚刚到山上找的”,陶进友说,接着,他又带我去五弟陶元伍的家。大约五十米的距离,陶进友指着一个小店说:“就是这个房子,租给别人做了小卖部。”寨子有两三家小卖部,这一家东西稍稍多一些。孩子出事后,陶元伍从深圳回到擦枪岩,过了大约一年,因心脏病死于家中,随后妻子改嫁,小卖部一年三千多块钱租金,陶进友说都给了大哥。
“陶元伍其他的小孩呢?”
“不知道。”陶进友说。
上午11点多,再返回陶学元的家,此时的他终于起来了,睡意朦胧地擦着眼睛打开门。“半夜醒了,很久没睡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你什么时候去看你儿子?”
“有时候,想去就去看……”
到了中午,陶进友回到家里下面条。电磁炉上的水烧开后,他去旁边的菜园摘了一颗白菜,在一个狭小的水勺里荡了荡,然后把白菜撕开放进了开水锅里,接着,他又放了一大把面条进去。面条拌青菜,他12岁的儿子陶端拒绝和他一起吃饭。
“为什么?”我问孩子。
“……”
“饭菜不干净?”
“嗯……”
“你为什么不跟他说?”
“我说他要骂我。”
陶进友不时叨唠着妻子,说她怎么怎么会做庄稼。“有照片吗?”我随口一问。他翻出一张照片,让我大吃一惊。只见,照片里的女人,穿着花摆裙,年轻又漂亮,照片里的男人,穿着西装挎着皮包,帅气又精神。
“在广州拍的。”
“什么时候拍的?”
“十几年前。”
很难把眼前这个人,和照片里的帅气小伙联系在一起,但他们确确实实就是一个人。那天离开前,陶进友堂哥拉住我,慎重地对我说,“现在有一个问题,就是,他们都没有女人。”
灰色的童年
陶雄家有三个小孩,加上陶学元的儿子陶中华,一起带了有四个小孩。陶雄外出打工了,妻子一个人照顾他们。
我去那天下午,陶雄家的回风炉边围满了人,屋子很简单,大约十来平米,前面是回风炉,后面是做饭的工具。热乎乎的红豆酸汤散发出一股酸味。“我们这里人都爱吃这个”,屋子里不知道谁说了一句。
14岁的陶春华和13岁的陶春艳,都已缀学在家。
从窗户往外看去,一个穿着像巫女般的老人走了过来,黑色的衣服,黑色的裙子,黑色的帽子。这个干沟苗寨有四百多人,据寨子的人说,目前只有一个考上了大学,现在在毕节市读书,高中毕业的寥寥无几,大部分是小学毕业,初中毕业。坐在我旁边的陶春华,几个月前还在外地打工。
“为什么不读书?”
“不想读。”
“为什么不想读?”
“成绩不好。”
“成绩不好就不读书?”
“……”
“你以后想做什么?”
“不知道,到外面打工吧……”
14岁的陶春华,身高近一米六,但他终究还是个孩子。坐对面的陶春艳,其实是想读书的。但当我问她为什么不读书时,她同样回答我说,“因为成绩不好”。到第二天,我才知道,姑娘有癫痫病,为了防止其突然发作,父母不让她再去学校。
四点多,陶春富放学回来了,把书包挂在墙壁上,挤到陶学元和陶进友中间。这个长像清秀的男孩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一副倔强的面孔。成绩很好,喜欢读书,是哥哥姐姐对他的评价。“我想上大学”,陶春富一副认真的表情。
一会儿,陶中华也回来了。他同样把书包挂在墙壁上,然后挤到回风炉边上烤火。陶中华成绩不好,说自己不想读书,但他又说自己想上大学。
“不回爸爸家?”
“不回,没有饭吃。”
旁边的陶学元笑了,那短暂的声响,似有尴尬。他称自己有病,做不了饭,“一个人随便搞一下”,陶学元说。
嚷着要我拍照的张开林一直跟在我身后,跟到陶进友家、陶学元家,又到了陶雄家。这个眼睛有问题的男人,坐在回风炉的旁边,伸出失去一只手指的右手,露出一副可怜的模样,“你看……”但他立即被旁边的人打断,“他和他兄弟打架,眼睛弄伤了,手指也被兄弟砍断了,他兄弟现在死了。”
陶进友的小儿子陶端今年12岁,已缀学在家。12月11日中午,他在大嫂家看《加勒比海盗》,狭小的房间里,剪着鸡公头的陶端坐在床边,盯着不断切换镜头的电影。“没有读书,不肯去读,我叫他去读,老师也叫他去读,就是不肯不去。”陶进友说儿子陶端。前两天,大嫂回家了,陶端便担负起照顾4岁小侄儿的任务。
陶端想去外面打工,“我有朋友在浙江做袜子”,他说。但是他还太小了,18岁的哥哥在广东打工,那个地方就因为他太小不要他。
我问他:“你到外面去,不认识多少字,找不到工作怎么办?”
陶端说:“不知道。”
编辑:侯思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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