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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卖”线人

2016-01-12 佳琳 人间theLivings


图 | 关斌斌

隔着窗户,看着那些屠户在空地上打闹、闲聊,无意中瞥见了他们挂在摩托车后座上的明晃晃的杀猪刀,心里禁不住一凛。


“出卖”线人暗访记者系列第一篇



小玉坐在火炉前,不时埋头去吹炉子里微弱的火星,脸几乎贴在了炉口上。

用生锈的铁皮做成的简易小火炉,里面放进去几块蜂窝煤,因为煤里掺杂了太多的泥土,火苗丝丝缕缕、不死不活地燃烧着,浓烟滚滚。小玉吹口气,那火苗就向上鼓窜一下,她一停,火苗又立即缩回煤眼里去了,像和她故意捉迷藏一样随着她的气息时隐时现。

小玉黑长的大辫子拖在地上,像一条大蛇在脏兮兮的水泥地上蜿蜒着。当她第三次抬头看我时,脸被烟熏得乌黑,只露着一双白色的眼仁,在暗夜里一闪一闪的,有些诡异。一笑,一排细密的白牙在幽暗的灯光下闪着凛凛的寒光。很多年过去了,这是小玉留在我记忆里最深刻的影像。每次想起那段经历,首先想起的就是她上翻的白眼仁。

小玉说,现在日子不怎么样,吃的再有问题,心里就太堵得慌了。她说希望她出嫁的时候,日子能红红火火的,过年的时候,再也不用长途跋涉几百里去省城买猪肉,因为村上、镇上到处都是病死猪肉,当地人都不吃镇上的肉,想想心里就恶心。

小玉说这话的时候,是90年代中期一月末的一天,接近年关。山东的农村刺骨地冷。除了半死不活的蜂窝煤有点热气,没任何温暖的气息。

寒冷从冻得僵住了的脚底,迅速地蔓延至全身,我浑身发抖,牙齿随着小玉扑哧、扑哧的吹气声,开始咯咯地碰撞,恨不能自己也跑上去吹几口,让炉火快点燃烧起来。平生对温暖的渴望,第一次如此强烈,亦如童话里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 ● ●

90年代中期,大学毕业的第一年,我落足于济南,在某当地知名报社做记者。得到梁山县有个病死猪市场的消息时,我正坐在公交车上准备回家,手里捧着另一个竞争媒体的报纸。

我手虽捧着报纸,但并没有看。眼睛傻呆呆地盯着窗外,纠结着晚上还要不要去参加一个聚会。

不知过了多久,不经意地向那报纸瞟了一眼,一个很小的小标题从角落里直接进入了我的眼球:梁山县病死猪市场猖獗。

我立即精神一震,仔细一看却失望了,那记者只是根据线人的叙述写了不到200字的稿子,寥寥数笔,几乎没什么内容。

90年代中期,最初做记者时,大家获取新闻线索的途径多是同行媒体,好的记者,会从其他媒体的小消息中获取新的线索,再进行深挖和采访,做成所谓的深度报道或调查。我那时就是这样的一个记者,每次把别人发的一个小消息重新采访挖掘,做成一个整版的报道,然后赚取几天的轰动效应。

天生就是个风风火火的人,看见这则消息,我立即在最近的车站下了车,找了个公用电话,要到了那个记者的BB机号码,核过去。

等了大概不到十分钟,和我一样年轻的胡姓记者回了电话。他爽快地把所有线人的联系方式都给了我,还附带着介绍了当地的情况。他告诉我,他也痛恨这个病死猪市场,但是因为是自己的老家,怕家里人受牵连,才只提了一下,不敢做深入的调查。最后他关切地说,你要去采访的那些人,都是常年贩卖死猪的杀猪贩子,采访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安全。

那一年,我21岁,刚参加工作一年,初生牛犊不怕虎。满怀着一颗救世主的心,把记者这职业想得神圣无比,似乎我能拯救全世界于水火之中。

和单位领导报了下选题,领导当即同意。当晚奔回家,我收拾行囊准备出发。精神极度兴奋。

那是我记者生涯里的第一次暗访经历,也为后面去某中央级的媒体做暗访记者打下了伏笔。因为什么情况都不清楚,没有方案可以计划,所以除了兴奋似乎无事可干。

那时的我,还有一个“侠女”的绰号。要睡下时,突然想起之前参加新闻发布会时刚认识的一个叫影子的女孩,当时她是某法制报的实习记者,刚到报社工作没几天,需要机会。有了病死猪这么个爆炸性的好新闻,我想我应该带上她。我立即爬起来,哆哆嗦嗦地跑到小区里的公用电话摊,呼叫了影子。她很快回了电话,说她也是急忙从被窝里爬出来的,这题目让她很激动。在寒冷的冬夜,城市两端冰冷的电话亭里,两个女孩为了新闻的正义而热血沸腾,那场景至今想起来都很有感染力。

她当即向主管领导汇报,第二天一早,我们就顺利出发了。


● ● ●

山东梁山,是《水浒传》的发源地,有英雄情结的我从小就有些心向往之,没想到多年后却因为这样的一个机缘,走上了那条“上山”的路。

我们搭上了一辆破旧的小型长途车,因为是年关,连过道上都摆上了小马扎,坐满了人,同行的还有些人带了各种年货,其中包括咯咯叫的鸡鹅。

小客车很破旧,连车窗都关不严,一路上烟尘和着冷风强劲地灌进来。颠簸的公路上,我和影子依偎在一起互相取暖。随着车辆有节奏的颠簸和鸡鹅咯咯的叫声,《水浒传》里的各色人物,谢幕一样在我眼前出现,蹦蹦跳跳地,完全化解了旅途的辛苦和疲劳。

当太阳快隐没在天际的时候,我们终于到达了梁山县的某村。给我们提供线索的大男孩带着她的妹妹小玉,站在冷风里等了我们半小时。尽管从未谋面,可是他们还是和其他人一起,拥到了车门口,急切地向里面张望。小玉将手扒在半开的车门上,迅速开启的车门差点夹住她的手指,她尖叫一声跑开了。

我们僵直着双脚,一瘸一拐地跟着他们兄妹,缓缓穿过一片空旷的田野,向那个有两百多户人家的大村庄走去。

冬日里还泛着绿意的麦田,在夕阳下闪着清冷的光。孤独的老槐树,寂寞地伫立在麦田的一角,几只寒鸦呱呱地鸣叫着划过树梢,飞向夕阳隐没的地方。

干冷的寒流,从我们单薄的衣服外,一层层地渗进来,使肌肤有了割裂般的疼痛感。

△冬日的山东农村

就要下公路的时候,小玉指着一个孤零零的浴池说:“你们看见旁边的那块空地了吗?收卖病死猪的人,每天都在那里交易。现在是晚上,都回家了,白天这里很多人。”

走了差不多3公里的小路,终于到了小玉清冷而蒸气腾腾的家。说清冷,是因为实在没任何取暖设备,说蒸气腾腾,是因为炉子上正煮着一锅饭菜,满屋子都是白色的水汽。

吃过晚饭,小玉的妈妈安排我们住在秋天新盖的房子里,嘱咐小玉把做饭用的小蜂窝煤炉子拿过去暖和暖和。

冬天里的新房,显得比外面更冷似的,偌大的房间除了放了两张用木板搭成的床,别无一物。没过几分钟,我们就开始瑟瑟发抖,手脚僵硬疼痛。

小玉开始用一个点燃的大纸团生火,为了向炉子里吹气,整个人几乎趴下去。她粗长的辫子垂在地上,像蛇一样蜿蜒着,偶尔蠕动一下,在昏暗的灯光下让人心里一惊。那个画面长久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屋子里浓烟滚滚,没一会儿我们就被熏得满脸是泪,不得不打开房门,冷风倒灌进来,很快冻得我们不知所措。

小玉第三次抬头看我们的时候,除了一双眼白是白色的,整个脸都变成了乌木色。

过了一会儿,她幽幽地说起当地如何活在病死猪的阴影里。显然,为了驱散它,烟熏或寒冷这点苦对她不算什么。

小玉当时19岁,那是1997年的冬天,离立春不到一个月。

看见小玉难过的样子,我的侠气又来了:“我一定把整个问题曝光,让当地政府彻底解决。”

那时的我,不知自己的斤两,总是轻易承诺。多年后看电视剧《平凡的世界》里初作记者的田晓霞,也是一副壮志满怀的样子,我低下头,为那青涩的凌云壮志和永远未踌的雄心而羞愧。

在被窝里,我和影子瑟瑟地抖了一夜,天亮时才迷糊了一会儿。一早,小玉如勤劳的小蜜蜂一样爬起来:今天带你们去我表姐的澡堂子(浴池)。

澡堂子旁边是一块空地,紧挨着公路,聚集了猪贩子,附近村里的人都把死猪拉到那里去卖。远远地就见一大群粗壮的汉子聚集在空地上闲聊,路边停了好多辆破旧的摩托车。那些人大多穿着黑色的棉袄,前襟油光发亮,腰上也大多系着粗粗的麻绳。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打扮和着装如此统一的屠户,和《水浒传》里的屠户镇关西形不同而神似。看见我们三个女孩走过去,那些人莫名其妙地发出了一阵哄笑,让人感觉来到了《水浒传》里的状元桥,甚至闻到了镇关西案上的肉香。

我突然转头问小玉,水泊梁山离这里有多远?小玉说:不到五里。

小玉显得很紧张,本来就黑红的面颊,此刻胀成了紫红色。她用手搅动着粗长的发辫,局促不安地扭动双脚。一个他们村里屠夫很热情地打招呼:“小姑娘,你们干什么去?”

我一把搂住了小玉,对那个人说:“我来串门。”容不得对方有时间怀疑,我滔滔不绝地介绍起自己:在某市上大学,放寒假来找表姐(小玉),在我编造的故事里,影子是我同学。”我的神态、语气都很自然,称呼“表姐”的时候也很亲切。

小玉小我和影子两岁,但看起来更老成,为了增加可信度,我顺理成章地把她放在表姐位置。对于做暗访,我似乎真的有天赋,不需要后天的训练。

“啊!大学生啊!”二十多个杀猪汉子一片唏嘘,现场气氛立即热烈起来。好吧,既然装成是大学生了,接下来就必须装天真了。

“你们这么多人聚在这里干嘛,打牌吗?好热闹啊!”我问。

一阵哄笑。“打牌?大学生,俺们可没那么闲,俺们在做生意。”其中一个回答。

“你骗人,明明在这里闲聊做什么生意?”

“我们等着收病死猪呢,谁骗你。”

“猪都病了、死了,你们要它干嘛?又不能吃。”我要装单纯,引出话题。

“谁告诉你不能吃了?能吃!”

“那你们吃吗?”

又是一阵哄笑,似乎我问了个很荒唐的问题。

“我们不吃,有人吃,省城的人就吃,还可以做火腿肠呢。火腿肠喜欢吃吧?香吧?很多就是用这种猪肉做的,不知道吧?”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到这个时候,这些乡村屠户对我显然是没有警惕的,他们告诉我,收购的病死猪集中卖给一个大客户,有些肉相对好,就进入了超市,剩下的不怎么好的,就卖给肉联厂加工火腿肠了,他们提到一家全国知名的火腿肠品牌,用的就是这种猪肉。

我顿时恶心得要命。当时那个品牌广告做得铺天盖地,上大学时,全宿舍的人下了晚自习,都喜欢吃一顿方便面加火腿肠的便餐。

“这肉这么好,你们怎么不吃?”我还得把天真装下去,并觉得自己很高明。

“谁说这肉好了?死猪肉比较难吃,要是病死的还会有传染病。那些很多年的老母猪,肉一点味道都没有,又骚又腥。”

“你们都不吃,为什么卖到城里让别人吃?”话到嘴边我生生地咽回去了。心里恨得咬牙切齿,不得不咧开嘴傻笑了一下。

“那你们自己吃什么肉?去哪里买?”

“自己养猪的,过年就杀了吃了,如果没养,会去别的县买。”

“万一你们也买到病死猪肉怎么办?”

“不会,全市的病死猪收购就集中在这里,还有,我们常年杀猪,是不是病死猪肉一眼就能看出来。”猪贩告诉我,死猪肉颜色发黑,如果是病死的就成黑紫色了。

为了进一步接触他们,并了解行情,我还编了一个瞎话,说是表姐小玉家也有一头病死猪,准备卖给他们。

这时小玉的表姐正巧走出来,看见我们,笑盈盈地打招呼,小玉立即拉着我的手进了表姐的澡堂子。她手心里满是冷汗,冰冷冰冷的。

进去之后,她一句话也不说,坐在凳子上喘粗气。小玉的表姐知道我们的秘密,进来后也变了脸色,紧张地说:“万一被发现 49 31840 49 15792 0 0 3305 0 0:00:09 0:00:04 0:00:05 3305了怎么办?你们怎么跑?”

我心里也开始打鼓,隔着窗户,看着那些屠户在空地上打闹、闲聊,无意中瞥见了他们挂在摩托车后座上的明晃晃的杀猪刀,心里禁不住一凛。


● ● ●

那些人开始了买卖。当时的病死猪价格是2元一斤。如果那猪很老很瘦,又死得不像样子,也有按头卖的,一头五十或一百。

送来的几头猪很快被屠户们抢购一空,其中和我们聊得比较好的那个屠户,也收购了一头。他付过钱后,小心地把死猪绑在了他的摩托车后座上,准备回去。我还想继续追踪,冲过去抓住了他的后座:“你要去哪里?”

他一愣,我随机傻笑一下:“你们这里谁家收的猪最多啊?我也想跟去看看。”

其他几个没买到猪的人立即笑着说:“就他家猪最多,找他就对了。”

我对着那位猪贩笑笑:“大哥,可以跟你去看看那些死猪吗?反正也没事干。”

他立即答应了,其他几个没事的屠户也凑热闹,跨上摩托车跟着一起去了。

等我做了多年暗访记者、学会保护线人之后,一直觉得很愧对小玉,那天不该让她全程跟着我们。

到了那个屠户家一看,占据了院子三分之一的猪栏里,横七竖八地躺了不下五十头死猪,对于年轻的、第一次做暗访的我来说,这确实是大场面了。几年后,我跋涉几千里,从江苏跟随一辆运猪的大卡车,进入山东某县一个存了上万头病死猪的宰杀生产线,见识了真正的“壮观”。

见到猪栏里那些死猪的时候,天空戏剧性地飘起了零星的小雪,雪花细细碎碎,毫无美感,很快就在那些死猪身上披上了一层“白沙”。那些病死猪多半睁着死灰一样的眼,半张着丑陋的嘴,僵硬的四肢笔直地伸向半空。

即便是猪的生死,也在刹那间刺痛了我心底最敏感的神经,让我几乎忍不住哭出来。

雪越下越大,不知不觉间竟变成了鹅毛大雪。

那些人七手八脚地把新买来的死猪,扔进了猪栏。轰地一声响,它们没有抗议的机会。

“这么多死猪,打算怎么处理?”我对那人大声喊过去,一片雪花乘机飘进了我的喉咙,立即融化了,凉丝丝的。

他告诉我,明天“大老板”就来收猪了,这里是产供销一条龙。“有些得了急病的死猪,我们自己先把肉分割好,卖给另一个老板。”他跳进猪栏,把横七竖八的死猪摆摆好。

房间里走出来猪贩子的女人。浑圆粗壮,不时斜着眼睛看看我们,气势汹汹,很不友好。那猪贩和我们说话时,她拿出农村女人训丈夫特有的气势大吼:“干你的活得了,说什么说!”男人立即嘿嘿干笑着闭上了嘴。

我说:“那我们走了,还得和表姐去小卖店买擦脸油呢。”

说着,我们三个推着自行车从院子里走出来,我偷偷地对影子说:“这些资料够了,我们得走了。”


● ● ●

因为下雪了,村里的土路更难走了。小玉依旧紧紧地跟在我们身后,我以为危险已经过去了。

没走出多远,忽然听见后面传来刺耳的口哨声,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回头一看,见那几个猪贩子竟然骑着摩托车跟了上来,但并不迫近。

小玉带着哭腔问:“怎么办啊?”影子拼命地蹬着自行车,一句话也不说。

我的心开始砰砰地跳。但是作为三人中最年长的,一下子就来了英雄气概,何况我生来就有女汉子的特质。

“不怕!我约的车应该也到了。”我安慰道。为了防止暗访有意外,我事先联系了一位采访中熟识的检察长,请他派人在采访地点附近接应一下。对于大大咧咧的我,这难得的粗中有细,实在太重要了。

现在的麻烦是,怎么摆脱身后的猪贩子们,与接应的人取得联系。在一个上坡路段,我们不得不一步步推着车走,明知那几个人就在后面紧跟着,谁也不敢回头。突然,一阵嘈杂的摩托车加油的声音,那几个人迅速超过并停在前面,人坐在摩托车上、腿支在地上,看着我们。

我强作镇定,迎着风雪对他们喊:这个坡好大啊!没人说话。我又没话找话地问,你们还要去那块空地吗?

“不是说你们家有死猪卖吗?我们得去看看!”其中的一个人回答。

“是吗?好啊。”我故意清清嗓子,给自己壮壮胆,很平静地说。

终于爬上坡顶,他们仍旧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们。小玉和影子的紧张程度,一定更让他们起了疑心。小玉的脸上也不知道是鼻涕还是眼泪,和着雪花滚滚而下。

一时大家无语,我们一起走回到了澡堂子旁的空地上。

我们假装去澡堂里上厕所,透过窗户,看见那些人依旧坐在摩托车上,紧紧地盯着澡堂子的门。

一直躲在这里不是办法,时间越久越麻烦,我突然不顾一切地拉起影子就往外走,对小玉说:“我们得走了。”

小玉很快追上了我们,我想那时她也懵了,跟着我们是她唯一的办法。

那些猪贩子一句话不说,慢慢地骑着车跟在后面。我急中生智,用力把手向路边的栅栏一挥,立即鲜血直流。我转回头,举着流血的手对他们说,我们得去小卖店买点东西把手包住,这次他们反倒没有跟上来,愣愣地站在原处看着我们越跑越远。

在一个拐弯的地方,我对小玉说,你快回家,说实话当时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个“线人”才更稳妥。

我和影子迅速地跑到对面的公路上。在预约的地方,远远地看见了检察院的警车。那红色的警灯,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丽的颜色。

我们刚上车,老司机的车箭一样地蹿出去。他说:“我经常跟领导下农村考察工作,农民什么都不管,不高兴了警车也照样围堵、打砸,得赶快走。”

心里真是担心小玉,七上八下的。我们的逃跑,等于暴露了小玉的身份你,但当时的情况下,我们慌不择路,实在不知道如何保护她。


● ● ●

我几乎是连夜就回到了济南,放下行李立即开始写稿子。在我的印象里,在当时省城各大媒体中,这是几年间唯一一篇暗访性质的调查稿件,第二天就在报纸的头版刊发了一个整版,余下的部分转到了四版。紧接着,一些媒体纷纷转载,影子也在她的报纸上发了差不多一个版的稿子。

在那个食品安全问题尚未被广泛曝光的年代,这篇稿子一石激起千层浪,轰动了整个山东。

报纸一刊出,几乎就在当天下午,梁山县派了一个副县长到报社“沟通”,工商、公安等部门开始严厉处置,抓捕了那些收购病死猪的屠户。

当天晚上,小玉的哥哥给我打了传呼。回过去电话的时候,他几乎哭着说,村里都知道是他们带记者来的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我问他小玉怎么样,他说小玉整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吓得直哭。

第一次做暗访,因为经验不足给线人带来的麻烦,让我在电话的这端流泪不止,眼前立即浮现出小玉黑红的脸,还有蛇一样蜿蜒在蜂窝煤炉边的麻花辫。

除了一声声地向他道歉,不知道该如何弥补我的草率,我的冒失。放下电话,我立即给那个副县长打电话,请他无论如何必须保护小玉一家的安全,谁伤害了小玉,“我和他拼命”。

说这话的时候,我正站在济南1月末最冷的街头,夜已经很深了,街上一片漆黑。

我浑身哆嗦,哭着和副县长说起小玉家的事,情绪几度失控。记忆里直至现在,都记得当时内疚到绝望的心情,对方似乎被我感动了:“记者同志,你放心,如果我没保护好他们,拿人头来见你。”

因为这次暗访,及我谈到小玉安全时的焦急、冲动,他认定我是个有良知的好记者,从那以后,我们做了多年的朋友,他称赞我是孙二娘。

这次经历给了我深刻的教训,在随后几年的暗访工作中,我总是事先就筹划好如何保护线人。他们只是给我提供线索,绝对不让他们出场,即便我身份暴露了,也绝对不会说出他们的名字。这也成了我做暗访记者多年来坚持的底线。


● ● ●

事情惊动了省里的高官,地方官员就要体现对事情的重视,之后的几个月里,不断地请我们去回访,看当地的整治情况。我了解到,当地派出所专门安排人力负责小玉家的安全。

附近几个村里经营病死猪的屠户,对小玉一家当然是心生怨恨,一度见面就骂,后来各村都开会强调说小玉一家是有后台的,谁要是敢和小玉一家做对,就是给县里找麻烦。村民们看见警察都当起了保镖,也不敢造次了。

一个月后,小玉在一个黄昏呼叫了我,留言说有急事。“表妹好。”电话回过去,她开口就这么叫我,“全县都知道你是我表妹。我很高兴当你表姐,就这样定了。”

她告诉我:这个事件后,最近给她提亲的可多了,都说他们省里和县里都有“关系”。她订婚了,下半年就打算结婚,小伙子是另一个乡镇的,家境还不错,如果没有这个事,还真不好说能不能攀上人家。

她说,现在村里村外的人不但不敢欺负他们,甚至还有点怕他们,爸爸最近走路都直着腰板。听了她的话,长久以来负疚的心终于舒展开了。

一年后的一个黄昏,我又和小玉联系上了,她的声音已经变成了少妇的腔调,通话时,旁边是婴孩的哭闹声。

小玉说,现在的日子真的好起来了,她嫁的这个村都通水泥公路了。但是,她听妈妈说又有人开始收死猪了,而且现在做得更大了。

△越来越多的镇关西冒出来,鲁提辖变成了一个笑话

“附近养猪场越来越多了,赶上猪瘟,一个猪场一天就死几百头。但那些人现在可贼了,天天防着记者来暗访,不是认识的人、有死猪卖给他们都不要。听说附近县的人做得比我们这里还大。这次你要是采访我可不帮你了,自己想办法吧,或者去附近的县采访。”

她自顾自地一口气说完,还没等我说话,就挂断了电话。

一时间,我觉得不是鲁提辖追打镇关西,而是越来越多的镇关西冒出来,鲁提辖变成了一个笑话。

我在暗夜中逃回住处,没有了再去暗访、揭黑的冲动。我知道,自己就是一个看重记者名誉的小女子,面对社会阴暗面,我的能力、正义感无异于以卵击石。

那一天,是我做记者以来第一次对自己感觉很失望;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更因为自己的渺小和小玉的可以理解的畏缩。

那是一个夏夜。无雨,阴、有风。

编辑:关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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