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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昂 2018-05-26


图 | CFP


我熟悉她身体的每一部分,感知这些皮肤、器官、骨架和五脏六腑衰老的过程。



阿三婆(我外婆)带我长大,从一岁多到八岁,我跟她睡了很长时间,她称之为“你睡我脚尾很多年”。她爱做衣服爱做饭,退休前是裁缝社的员工,我总觉得她很有文化,因为她上过解放前的教会女子中学,上学那天是坐轿子去的漳州城,她很爱吹牛,常常跟我讲自己会把英文字母从一背到一百,等我学会英语才知道,其实并不难。她还吹牛说,自己解放前在药铺卖药,会看日本产的西药上的日文说明书,等我读书后装模作样地辅修日语才知道,是个中国人都会看懂一半儿日语。

她活了九十六岁,说实话,多少年来我很多次都觉得她快要不行了,被漳浦县绥安镇飞来飞去的摩托车撞过至少两次,跟四舅妈吵架自己气得吐了半脸盆血。此外,她还自述生平若干次出险:少女的时候洗衣服掉河里,是她父亲在岸边抓住她的辫子硬拽上来的;三十来岁出过一次很大的车祸,因此有了过地狱与狭长隧道的临终体验;做过胃切除手术,胃病是吃咸菜吃的。

 

 ● ●

目睹一个亲人离世的过程,是非常残酷的,很长时间,我的内心无法平息,一合眼都会看到当时的情景。死亡是什么?死亡是这一次生命的结束,对当事人而言,如此而已。死亡意味着不知何时再相逢,对于当事人的亲人是这样,死意味着永不再见,互相看不到,摸不着,听不到对方说话,大声喊也没有用。死不是家常便饭,你不会起床后先死一阵儿,下午出去遛弯儿顺道死一趟。

在她最后的时间,虽然没有多少痛苦,但我脑海中不止一次盘旋这样的念头:不要活那么老,不要在九十岁上过世,那时一切太尴尬。每次扶她起床小便,帮她褪下裤子,她总是急忙挡住,不让我直接看到,我小时并没有印象,看到过,此刻,她那么瘦,瘦到只剩一把骨头,即便什么都看不到,光是看到一点点大腿,也令人难过。

在搀扶当中,我常常想:是这个女人给了我母亲生命,继而给了我生命?她如此干枯,如此不堪,如此,不堪,但我毫不嫌恶,只是每次扶不动她僵硬的身体,每每觉得无能为力,唯恐不小心掰断了她的一根骨。

直到过世前的半个月,她才开始使用小便器,此前,一直自己起来上厕所,多年来照顾她的四舅舅,给她临时做了一个竹椅便所,在竹椅上放她的木头便桶,她一手可以扶住竹椅把,一手拽着床头桌,两手小猴子一样用力攀扶,才能支持她顺利小便一次。而她的小便那么频繁,母亲讲说,是因为年纪大了后,平滑肌没有力气,没有办法坚持很长时间小便一次。常常我们坐在一边不到十五分钟,她又喊说:要放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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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时间,县里老城拆迁,把她从故宅连根拔起,好似老竹根,在地下交缠了那么久,那个Location,对别人并无意义,对她很要紧。她搬到三舅舅家,住在三楼一间客房,寓居在亲生子处,窗高楼大。那段时间,我不知道哪根弦搭错了,居然回去漳浦住了半年多,以写小说为借口,实则逃避世事。我是潜意识在等她离去、送那最后一程吗?我又暗自打定主意,即便那一刻来了,不要让我看到她的最后一口气,不要。

我们有过一次独处,那天她精神好像很清楚,在一两年间,家人常常说她认不清楚人。但有一些天,脑子又变得清楚。她问我:“你生了几个?三个?”我摇头:“一个也没有。”她回答说:“要生三个。”我再摇头:“一个还没生出来呢。”她坚持说:“要生三个。”我笑道:“现在不允许生三个了。”她骤然收声。

她自己生了七个,其实是八个,有一个夭折了。老大老二,逝于英年。那一年,我们家在一个月之内,有三次葬礼,送别二舅,大舅和大舅妈。二舅去世前,我见过一面,他瘦得跟老鼠干一样,躺在病床上,外面有人喊我,我跟他说:我出去看看。原来他们喊我上车,再也没能回去多看一眼,如此去了。大舅妈在大舅过世十八天后,得了重症肝炎去世,他们三个最后的时间,我妈林秀莉都陪伴在侧,因为她是家里唯一的医生,一应找医生,会诊,转院,去世后,进太平间,去火葬场,她都得出面,事事亲力亲为。

所有的葬礼都在漳州火葬场办,没有一个在我们县里举行,县里已经有了个火葬场,那时。但我们怕刺激阿三婆。在县里,送葬的人路过无论是西大街还是东大街,哀乐阿三婆都听得到,人老了对于哀乐格外敏感,她一定会打听:“这是谁死了?”

如果有多事的人回答说:“是林惠恩。”

她听到名字耳熟,再细想,更熟,是自己的二儿子,那该怎么办?

过几天,哀乐再远远想起,她也一定会再打听:“这是谁死了?”

如果有多事的人回答说:“是林惠民,得的肝癌。”

她听到名字耳熟,再听,是自己的大儿子,那又该怎么办?

那是1998年,我的父母还没有离婚,家还存在,那年的雨季特别凶,落雨如吃冬菜那么寻常,外边永远是湿漉漉的。那天,我的父亲回来告诉我说:“你二舅走了,我要去送葬。”不解何故,我没份去送,也许是车坐不下,我躲到房间哭,我那天蝎座的父亲跑到房间来说我:“有什么好哭的?”

他换了件白衬衫去送葬,回来一脚泥,没有人提及葬礼上的细节,这么多年我一无所知,没有人艾特我。家人为了如何告诉阿三婆这三个残忍的消息,开了若干次小会,想了无数方案,最后决定让她最信任的老牧师出面,那段时间,牧师隔三岔五来见她,坐在她床边,说东说西。

老牧师总是这样开始说话:“阿三啊……”

如此大概过了两三个月,阿三婆突然问他:“是不是民阿不在了?”

她喊大舅民阿,二舅恩阿,老牧师默不作声,她又问:“是不是恩阿也不在了?”

“素环也归天路了。”老牧师说,素环是大舅妈之名。

从那天起,我们再也没听她提起,问起,这三个人,仿佛他们几十年来不曾存在。家人在一次春节扫除时,取下他们在家庭镜框中的照片,里面有大舅跟大舅妈的结婚照,以及二舅跟二舅妈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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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三婆大名黄秀珠,嫁给了林荣坤,我的外公,先国民党县城衙门里的文书,“文革”因此治罪,他青霉素过敏,挨批斗的时候得了急病,红卫兵送他去医院,二话不说,打了青霉素,如此,他的余生都跟一只虾米一般,蜷缩着,十个手指头伸不直,腰弯着,经常坐在藤椅上发呆。

阿三婆跟她丈夫的关系很奇怪,她常说:“我几乎半辈子都是寡妇。”无人知道他们关系变坏,从什么时候,因何而起。

他们同县分居,很多年,从我记事就是分着住的,阿三婆住在故宅县府巷,外公住在西门,那是阿三婆的母亲、我的曾外祖母的故宅。她派人送吃的给他,每每用骂的方式提到他。我不知道她到底爱不爱这个人,直到有一天在她睡的旧式床蚊帐后面置物的假窗台上,发现了倒扣着的外公的一张照片,年轻时候,颀长俊美,十足美男子。那容貌遗传给了我妈妈和四舅舅,特别是四舅舅,他们笑起来一概有外公迷人的法令纹,这个纹以非常隐晦跟不完整的状态,传到了我和我弟弟陈博士脸上,我们家族的小孩,常常被人夸奖长得喜庆,成天笑眯眯,这根纹路功不可没。

外公去世于1987年,我才13岁,从父母工作的南靖县赶回去奔丧。外公的小身体硬硬地躺在一楼的小床上,当时,他已经搬来跟阿三婆同楼分居若干年,他住一楼客厅,阿三婆住在二楼,她还是每每派小孩下去送吃的,依旧经常骂他。

据说,临去世前那晚,他们聊了一夜,不知道聊了什么,不知道回顾了什么,是彼此的和解吗?是悔过吗?是约好了将来要在哪里碰头吗?一定没有遗产问题,从漳州迁来漳浦的林荣坤一无所有,他被安葬在田里,托务农的契子之福,葬在他家的田地里,清明,我们需要穿过长长的田埂,去收拾他坟上的草。

我自十七岁离家上学,先去了大连和上海,后又来了北京,在北京工作、辞职,颠沛很多年,爹妈离婚后,连物理意义上的家也没有了,林秀莉去了厦门,我们很少回漳浦呆很长时间。每次回去,在阿三婆床边坐一个下午,逗她笑,陪她玩钓白鱼,一种极其弱智的扑克牌游戏,因为素来跟她熟,我习惯了帮她洗头,洗脚,剪手脚指甲,掏耳朵,伺候洗澡也没有问题,常常玩着钓白鱼,她突然说:“无你帮我洗头?”

有时还帮她剪头发,她的头型很固定,就是在耳后平齐,然后拿两个发夹夹起来。68岁那年,她在自家院子里摔断了腿,接骨小失败,三十年一直瘸着腿,但我从未感觉她残疾,小时候,我们小孩们常常要帮她推脚,用红花油、黑鬼油、药酒,各种东西试过,缓解了吗?我不知道。我有小县城长大的小孩特有的性地,在某个方面,是非常驯服和乖的,拜她所赐,我以听她的话为习惯,为荣,她使唤我是天经地义之事,她说:“无你帮我推脚?”我就过去,挽起她的裤管。

我熟悉她身体的每一部分,感知这些皮肤、器官、骨架和五脏六腑衰老的过程,老来,她特别瘦,大概只有六七十斤,我看着她空荡荡的奶袋并不觉得难堪,那对乳房养活过七个人!她是万般虔诚的基督徒,即便在礼拜不被允许、祷告可能被告发的那些年,我们全家吃每顿饭都要祷告,临睡前必须祷告,我换牙的时候,上一排的牙齿掉下来,要扔到床下,下一排的要扔到蚊帐上。我估计,那里积满了历代小孩的牙齿,扔牙齿的时候,要正对着蚊帐后面若隐若现的耶稣像。

阿三婆每天早上四五点起来,拉亮床头那个不带灯罩的台灯,某日,我在微博上看到“另存为杂货店”在出手一款旧台灯,不知道被哪根神经击中,买了下来。今天想起,原来它跟阿三婆从前的那盏台灯一个款式,也没有灯罩,不需要灯罩,她只用二十瓦的灯泡。

《圣经》是竖排版、繁体字,看起来很吃力,但她甘之如饴,她还读《荒漠甘泉》,读了十几年都没读完,这两本读物对她来说,就全然满足了。

巨蟹座的阿三婆,脾气暴躁到一个不行,她常常叉腰礼人一两个小时不觉辛苦,礼在闽南话里很不礼貌,是骂人的意思。她礼的对象多是家人,大姨妈十八岁结婚,生两子,前姨丈总是打她,不堪而逃回娘家,从此住在娘家。阿三婆礼她礼得很难听,最常用的词是:“土婊”。后来她再嫁,找了大她很多的现姨丈,老头子温文尔雅脾气好极了。

她也常常礼四舅妈,四舅一家住在她楼上,她一定会礼到对方不停地织毛衣以求静心,后来四舅妈成了织毛衣的高手,并且离婚了,离婚的缘故还是因为四舅好赌。你看,她生了七个,两个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三个离了婚,只有三舅跟小姨婚姻安好。

 

● ● ●

末了,那天,新请来了个保姆,从教堂的教友里面找到的,她送过两位高寿老人,一位是她亲妈,另一个是她朋友的母亲。我们给保姆在阿三婆的房间一角搭了张小床,床还没搭好,这时侯,房间里只有我、我妈林秀莉和那位保姆。

林秀莉突然说:“我要去趟医院,找个医生问些问题。”

她走后,我喂阿三婆吃了半碗面线汤,我离她的脸很近,我熟悉那张脸的每一个细节,比任何一个情人更甚。饭后,歇了片刻,她又要喝水,还没喂进去水,一口痰卡在她喉间,保姆喊我下楼买化痰的忘了什么膏,我下去了,回来她依旧如故。

“尾声了,”保姆小声跟我说,“喊你妈回来。”

“这就是尾声了?”我又惊又惧,手忙脚乱找手机。

十分钟后,林秀莉赶回来了,她给她嘴对嘴吸痰,一边给医院相熟的护士长打电话,让她送吸痰器过来,我下楼到路上迎她。我在往楼下飞奔的过程中,一遍遍感谢我那在天上的父,我没有看到她离开。外边阳光灿烂,中午十二点,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路边,等吸痰器,远远地,护士长骑着摩托来了,手里是根不长的管子。我似乎看到阿三婆的灵魂在往天上飘,那么透明、轻盈,充满了解脱感,万般喜乐,是啊,如果你对这个世界看得见的东西不是百分之百地信任,是会看到的。

我仰望天空,在心里小小声、小小声地为她歌唱,天堂是个文件夹,它会帮我们保存所有暂别的亲人。

编辑:关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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