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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手入殓了父亲

2016-04-04 人间theLivings


电影《入殓师》剧照

他直挺挺地躺在迈耶斯堡“安德森停尸房”的防腐处理台上,耳朵、指尖、下肋、臀部和脚跟呈现出注射防腐剂后的蓝色。我心里想,这就是我父亲死后将会呈现的模样。


自述

我们的事——我们之所为,我们之所在——总是离不开死亡、垂危、哀伤和永别,这是“人生”“自由”和“追求”等一系列光彩夺目的词语的脆弱之处。我们面对的是生死离别和最后的致意,还能有什么?



 

父亲是殡仪员,我们兄弟五人中有三人也是。三个姐妹中的两个,都在大都会区以家族——也就是父亲的名字命名的殡仪馆工作,做些前期定货和簿记工作。这样算起来挺奇怪的,好像我们是个家庭农场,只不过耕耘的不是普通的土地,而是情感的沃野。

我们靠他人的死亡为生,正如医生靠疾病,律师靠罪案,神职人员靠人们对上帝的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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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的明天,父亲死在佛罗里达湾的一座岛上。自从母亲过世,他很多年没再去过了。他和一位女友合住在一套公寓里。那位女士一贯高估花样百出的性生活的治疗力量,或者说,她只是低估了老头儿心脏病的严重程度。我们都知道,这样迟早要出问题。

失去母亲的头一年,父亲整日坐在椅子上,哀伤难解,等着自己的最后一天。后来他开始出去和女人约会。我们兄弟都为此高兴,姐妹们则对此直翻白眼,她们觉得到底还是“两性相吸”的力量大。在找到女伴后的两年里,他的心脏病——可以说是撕心裂肺,能彻底把人击倒——每半年大发作一次,像时钟一样准。他每次都安然无恙,除了最后一次。我猜他肯定会这么说:“四次躲过三次,到头来你还是完蛋。”他受够了。

至今我还记得大卫·林拍的电影《日瓦戈医生》的结尾:医生说日瓦戈的心脏已“脆若薄纸”,有一天他在莫斯科的巴士上看到一个年轻女人正拐过一个路口,以为那是心爱的拉拉。他挣扎着下车,病犯了,气喘不过来,他松开领带,跌跌撞撞地走到人行道上,只走了两步便栽倒在地上,就这样死了。死亡追逐爱情,爱情正是我们以死相求的东西。

这次是我父亲,不是在下公交车时,而是从浴室里出来;也不是在莫斯科,而是在佛罗里达的大波卡岛。但他追逐的同样是爱情,一直追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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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父亲女友的电话,我们知道怎么做。我们兄弟早有这个心理准备。

我们有个旅行套装,里面手套、药水、针头,一应俱全。在机场,安检人员仔细验看我们的行囊,他一定以为我们打算用道奇·帕玛格洛(澳大利亚殡葬用品企业宙斯制品旗下的一个品牌)的产品造一枚炸弹,或是用标着“屠宰用外科器械”字样的小箱子中一整套他们从未见过的不锈钢器具劫持飞机,我们免不了大费口舌,解释又解释。

到达父亲——他的遗体被送去的殡仪馆,馆里的师傅问我们,“真的打算亲自动手,亲自打理自己的父亲?如果不行,他会很乐意叫一位他们的入殓师来。”我们告诉他,“一切都没问题。”他领我们进了殓房。熟悉的瓷砖装潢和荧光灯发出的白光——为愚蠢地害怕着死亡的人类准备的整洁的科学场地,它向人们显示,从生到死是何等容易。

我们曾多次向父亲保证,等到他过世,儿子们一定亲手为他涂香油,为他穿寿衣,挑一口好棺木让他睡进去,为他写讣告,联系牧师,准备鲜花,做好炖菜,安排守灵和送葬,举行弥撒和葬礼。我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场合向他这样保证的,或许我们只是心照不宣。

他的葬礼轮不到他自己安排,那是我们要做的事。尽管他主持过几千次葬礼,却从未提过自己的葬礼要怎么办。每当问及这个问题时,他只说:“到时你们会知道怎么办。”我们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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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我们对遗体的态度,有句“不过一具躯壳”的说法。

初出茅庐的教士,多年的家族老友,好心安慰人的亲戚——为他人刚刚遭受的痛苦感到难过、不知说什么好的人,脱口而出的往往就是这句话:“只是一具躯壳呀。”你带一对父母来看他们在车祸中丧生或是遭人杀害、遗尸荒郊的女儿时,你会听到这句话。说话的人本意是劝解,而他面对的却是无法安慰的场合。

在亲人为死者哀伤欲绝、泣不成声之际,总有一些焦急的好心人,很无知地开口:“想开点吧,这不是她,只是一具躯壳罢了。”有一次,一位圣公会教堂执事用这句话劝慰丧女的母亲,险些被她一记迅疾的耳光打翻在地。那位患白血病死掉的女孩才十几岁。母亲说:“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它才‘不过是一具躯壳’,至于现在,除非我另外说明,她就是我女儿!”她这么说,正是重申人们长期奉行的由生者宣告死者之死的权利。

正像我们通过浸礼宣告生者之生命,情人通过婚礼宣告爱情一样,通过葬礼,我们弥合了死亡的发生与死亡的意义之间的距离。这也是我们赋予短暂而难忘的人生以意义的方式。

我们可以这么说,一具不再运转的躯体,是我们得到的一个人不复存在的证据。一个人不复存在、不再活着,那就像是尼安德特人第一次为死者挖掘墓坑时的情景,他们最早想到这些问题,我们如今面对死亡仍然会想到:“生命就是这么一回事?”“这意味着什么?”“为何他是冰冷的?”“这也会发生在我身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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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身体平躺的情形以前自然也见过。到头来常常是在加护病房,为他的冠状动脉做了搭桥手术之后,他躺在那里,一副无助的样子。但从前不是这样。从前他是个大男人,躺在起居室的地板上,举着我的弟弟妹妹们荡着玩;在他第一家殡仪馆的办公室,穿着整套制服——三件套黑西服,系着条纹领带,脚上则是一双翼尖花纹的皮鞋,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坐在椅子上打盹;或是在浴室里,一边洗澡一边唱:“从蒙特苏马的皇宫到黎波里的海岸。”他在南太平洋染上的疟疾后来曾多次发作。

在我的童年时代,父亲像整条街上所有的父亲一样,是不可战胜的。他“某一天会死”这样的观念,在我少年时无异于胡说八道,当我二十多岁时,心里慢慢产生了恐惧,到了三十多岁,那已是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等我四十多岁,它成了事实。

此刻,他直挺挺地躺在迈耶斯堡“安德森停尸房”的防腐处理台上,耳朵、指尖、下肋、臀部和脚跟呈现出注射防腐剂后的蓝色。我心里想,这就是我父亲死后将会呈现的模样。很快,如同一扇门在你身后砰然关上,时态一下子变成了无从逃避的现在时:这就是我父亲,死了。我和弟弟拥抱在一起,失声痛哭,为我们自己,也为在密歇根家中的其他弟妹。然后我吻了父亲的前额,他尚未成为“一具躯壳”。

接着,我们按照父亲当年教的方法,一步一步开始工作。

父亲的遗体很好伺候。虽然患有动脉硬化症,循环系统状况仍然相当好,使得防腐工作十分容易。由于死前刚洗过澡,身子很干净,胡子也仔细刮过了。他不是那种长期患病卧床或住在重症监护病房或临终关怀室里的人,身上没有治疗留下的斑痕和各种输液的管子。这样的死正是他希望的:仍在壮年,迅速而干净。

那天他在海滩上为孙子们捡了贝壳,也许还和同居女伴开开心心地玩过一场——尽管她从未谈起,我们也没问,只是希望有这么一回事。我们按摩他的手、胳膊和腿,使药液流贯全身。蓝色慢慢从他的指尖和足跟消失,药液流遍全身,使他的遗体足以保存到我们和他永别。我觉得我是在为他做些什么,尽管他已经死了,再也感受不到我或者别的任何人的关怀了。

和别人一样,他的身体上也保留着一些个人历史的印记:刻着我母亲名字的刺青,“二战”时期,十八岁、还是海军陆战队员的他请人纹上的;整齐的胡须,我过去常常看到他用母亲的睫毛膏把它涂黑,那时他比我现在还年轻,我则比我的孩子现在还年幼;还有他做五条动脉的心脏搭桥手术留下的疤痕,他从未取下过的防空射手勋章,母亲送给他作为四十岁生日礼物的印章戒指。为了买这枚戒指,我们全都往一个罐里存钱,直到存够五十元。

父亲胸毛重,毛色灰白,脚踝却光溜溜的,头顶和好多男人一样,微秃,我在民航客机的头等舱、理发店交映的镜子里,没少见这样的秃顶。为父亲做防腐工作使我想到,我们送走亲人,最终也会和他们一样被别人埋入土中。

最后我不得不承认,将来我死了,或许就是这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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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总是对我们说,在南北战争时期,为死者涂抹防腐油是礼节所必需。无数人死在远离家乡和亲人的地方——绝大多数是男人、是士兵,在美国历史上,这还是第一次。收尸人在紧挨战场的帐篷里,尽其所能为阵亡将士的尸体消毒、防腐、整合:他们合上死者的嘴,缝合身上弹洞,将残肢断体拼接起来,好把他们送回家,交还给他的父母妻儿。

花费这么多功夫、这么多钱,全是基于一个观念:死者需要一个体面的葬礼,或者更准确地说,活着的人更需要他们,在一番仪式之后将他们埋葬或火化,在上帝、其他的神或别的任何三尺之上的神明面前赞颂他们。死者的遗体之于葬礼,就像父亲说的那样,如同婚礼中的新娘、施洗时的新生儿,是必不可少的主角。

于是我们把去世的父亲带回家。运回他的遗体,将讣告传真给本地报纸,通知牧师和教堂执事,订购鲜花,订制墓碑。我们要做的事太多,不一而足。

退回到一九六三年,记得父亲曾说,举行葬礼,打开灵柩让吊唁者瞻仰死者的遗容,目的是让我们直面“死的现实”。我想他是在一次同业会议上听人这么讲的。杰西卡·米特福德的《美国式死亡》已售出一百万册,伊夫林·沃已在《爱人》中探讨过这个问题,酒会上的话题也转向“野蛮仪式”和“病态的好奇”。殡葬业者协会抢着插足。

神职人员——摩登的神职人员——和教师、心理学家异口同声地说,这样做符合感情的需要,从心理上讲是正确的,它达到了一些目的。在这方面,历史记录相当不错。几千年来,我们——作为人类种族,而不是殡葬人员——一直或多或少地做同样的事:一边俯身挖坑一边仰望,试图寻找出其中的道理,安葬死者经过那么多程序,就是要表明,他们曾经生活过,他们的生活方式有别于一块石头、一棵杜鹃花或一只猩猩,他们的生活值得叙说和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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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我看到同代人不辞辛苦地教育子女,试图让他们懂得,在比萨饼和“巨无霸”汉堡之外,还有“家庭价值”,我就想,格莱斯顿也许是对的。我想父亲也是对的。他们懂得,生命的意义与死亡密不可分,哀悼可以看作反方向的浪漫。

如果你爱,你就会哀伤,绝无例外,只有做得好和做得不好之分。如果死被看作困扰或烦恼,死者被看作我们急欲摆脱的厌恶之物,那么,生命和生者必定遭到同样的对待。快餐葬礼,快餐家庭,快餐婚姻,快餐价值,这正是老派英国人格莱斯顿所说的数学的精确,也是父亲所说的,我们应当知道做什么。

因此,照料父亲的死,照料他的遗体,对我而言,和守候子女的出生同等重要。电视脱口秀《奥普拉》的专家,说这是一种“治疗”;《唐纳休》节目的专家,则称之为“宣泄”;而在《杰拉尔多》中,可能是“在他身上留下永久的创伤”;莎莉·杰西什么的,或许还会提到“良好的选择”,口气一如他们在谈论男人剪脐带、为婴儿换尿布,或女人的自尊问题,以及约会强奸犯。

事实上,这与选择、功能或心理矫正无关。对于一具遗体,它还能有什么选择?这不是什么新鲜事,我们只需按前人已经做过的去做,因为这正是我们应该做的。我们不必标新立异,不必千方百计寻找理由,尽管我们这代人似乎总是决心这么做。

 


本文来自三辉出版社《殡葬人手记》中《格莱斯顿的名言》一文,标题为编者所加,网易“人间”已获得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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