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巨款,借网贷,跑路:一位赌球青年的球状生活
导语
长安君(ID:changan-j):大村总共借了多少网贷,欠了外面多少钱,一直是一个谜。我无力帮他,也无力去解开这个谜底。这是一个赌球青年球状人生。
2018年俄罗斯世界杯战火砰然点燃,来自世界各地的32支球队、无以数计的球迷、如痴似癫的赌球球徒们再次上演各自的夺命狂欢。然而,足球是圆的,它的运行轨迹波诡云谲,充满了无限变数。恰似那些身陷赌球购彩者悲欢歌哭的命运,多少风云,多少沉浮。
现在是清晨六点,宿舍窗外下着瓢泼大雨,闪电一波赶着一波。昨晚睡得太晚,从德国失败的阴影里还没缓过神来,有些恹恹无力。群里正讨论得如火如荼,有个人投错了注,一夜赔了三百万,跳了楼,不知是真是假?我不禁想起了2016年北京管庄那个流火连天的八月,想起我的朋友大村。此刻,他是不是正撑着深重的身子骑一辆单车,从江阴某个建设工地驶向一张临时的床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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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市朝阳区管庄路宜家公寓2027号是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居室,但生活设施一应俱全,一张上下铺架子床,一只衣柜,一只独人沙发,一张电脑桌、洗衣机、洗手间、厨炊用品。被外墙遮挡得晦暗如暮的窗户,用来偶尔透透空气。在这个起床穿衣都难以腾挪身体的屋子,我和大村从2016年头住到年尾。
我和大村相识于2015年冬天,那一年,他三十一岁。近一米八的个头,壮实,眼镜,长发,声音浑厚低沉,一身艺术青年的味道。他毕业于上海某艺校摄影专业。其时,作为某部纪录片导演与摄影双重助理,扛一台摄像机天天在一家临终关怀医院与租住的居室间穿梭。
这一年冬天,我参加了一家电视台的一档文化类节目,我写歌词,搭档的歌手谱曲演唱,与一对对竞赛对手同台撕杀。我和搭档一路过关斩将,笑到了最后,虽然没有获得终极大奖,我一首首有些沧桑旷味的歌词赢得了一片肯定赞赏。我以为,凭着一枝笔可以从此在北京城站住脚跟,闯一番生活世界了。也更因为,2015年春我经历了颈椎手术,多年矿山工作里,机器、爆破的震荡,听力严重受损,再也不能从事矿山爆破工作了。人到中年不得不重新选择,开始另一场生活。我遇见了大村,也说不上什么缘分。北京的房租与雾霾一样甚嚣尘上,十几平的公寓,每月二千七百元,水电费另算。
大村的单位总部在上海,一家拍摄制作纪录片的公司,对贾樟柯、侯孝贤、李安的趣闻轶事大村张口就来,他的工作让我十分慕往。他们正在拍摄一部有关临终关怀题材的片子,主要拍摄人物是邻近管庄路的一家关怀医院的一位藏族奶奶。这是一位一生充满传奇的女性,她十七岁由林芝出发,穿越整个中国现代风雨。现在,正接受人生的夕阳落暮。
大村住在这里,有点驻京办的意思。纪录片是个慢工活,没有剧本,甚至没有导演,内容的丰富和张力需要主人公生活中的偶然事件来延展、完成。他还有一份任务,负责与影院方面的各种对接,在此之前,他们公司制作了两部片子,在民间空间广有好评。
大村的老家在江苏江阴,那是个出产渔米和人物的地方。而我的家乡只出产黄土与土豆。好在饮食和生活习惯的差异在两个以谋生为主臬的人身上可以忽略不计。他每月由公司提供生活费,我跟着沾沾光,无事可做的时间,也跟着他扛着器材,去拍摄藏族奶奶的生活,耳濡目染,我学会了一点摄影技巧,两年之后,它成为了我工作中的技能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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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北京的夏天异常酷热。从地理上看,燕山灵山西太行四面合围,把北京围成了一口巨锅。它们阻挡了历史上北方的无数金戈铁马,也阻挡住了地理上风雨的流动。暑热肆虐,从夏天向着秋天无限延伸。
一场更加热燥的风穿越大半个地球而来——2016年8月5日,巴西里约热内卢奥运会打响了开幕的枪声。
临终关怀医院叫松鹤堂,一个寄托着美好愿望的名字。收治了近百位走近日落的老人,二十多名服务员工。来自西北敦煌边地的玲玲毕业于武汉某不知名的大学。她年轻、活泼、美好,个头高挑,还是一位野外摩托车爱好者。她负责整个医院的文字工作。大村除了拍摄藏族奶奶的饮食起居,还拍玲玲的生活。在我看来,他用镜头把玲玲描述得比奶奶丰富细腻多了。每晚醒来,我都看见他趴在电脑前,一遍一遍地剪辑玲玲的素材。电脑屏幕的光亮映在他的镜片上,勾画出一张安静的轮廓,有些梦幻。
大村不止一次对我说到过他家庭的情况,三间老房子在城乡结合部,如果没有机会被征迁动拆,就永远不值钱,当然,拆迁了,也许更不值钱。钱多钱少由开发者决定,他们一家还是希望有一天房子被征拆掉。大村的父亲曾做过二十年村干部,因为超生,就自动退下来。作为家庭续传香火的男丁,父母和出嫁的姐姐都很着急,毕竟,三十二岁的人,放到哪儿也是大龄青年了。
大村也很着急,他的着急,并非完全因为父母姐姐的着急。他因为玲玲急上加急,毕竟,美好的爱情也是需要经济为基础的,虽然还在单相思阶段。
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我们的好日子走到了尽头,我们再也上不起饭馆了。而在此之前,大村带着我,吃遍了管庄附近的饭馆,重庆小面、兰州拉面、肉丝盖饭,隔三差五一顿肯德基或烧烤摊。而某一天,他整个人陷在沙发里,迟迟也不肯出去吃饭。大村沉迷上了赌球,一夜输光了卡里的所有。我以为他整夜整夜在剪辑素材,原来不尽是。
洗干净了布满灰尘锈迹的锅碗瓢盆,我买来了面条和白菜,我们开始告别饭店。从那天到离开宜家公寓,我们的肠胃再也没有离开过自做的三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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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村似乎越陷越深了,常常盯着荧屏,整夜不睡。拍摄的事也渐渐松驰下来。每天一脸灰气。而我,像面对一个溺水的人,眼看着他挣扎、呛水、没顶,无能为力。我唯一能做的是,尽可能的善待每一块钱,使它们在一日三餐的刀刃上发挥效率。在菜市场、在超市生活区,我认真的比对每一棵白菜、一斤土豆茄子的价格。
还有一点能做的是,帮大村分析球势甚至漂渺虚无的球运。本来对足球一无兴趣的我,越来越成为一个专家,从球队的历史胜败,现在的球员个人能力,球队的配合度,他们面对的敌手,甚至气候的适应,休息的间隔时间,等等等等。在草稿纸上一遍遍地画图、推演,想象一个个微小细节,在网络上一遍遍查找那些有关的前世今生的文字资料和视频。
我清楚地记得,2016年8月8日,北京下了一场小雨,沉闷的天气稍添凉意。早六点,是瑞典对阵尼日利亚的比赛,按照我们对各项数据的分析,瑞典无疑将碾压尼日利亚。不幸的是大村已没有一分钱来投注。无奈之下,他想到了我,我想到了一位远在黑龙江的网友,那是一位认识不久的写诗歌的女人。我已不可能向家里伸手了,孩子在县城租房读高中,他妈妈陪读,我知道他们在一棵白菜上的用心要比我投入十倍。大半年过去,我生存艰难,没有给他们寄过一分钱。我壮着胆给女诗人发了条借两千元钱的消息,没想到十分钟钱就打过来了。
这一注,我们又压错了,尼日利亚1:0击败瑞典。立即,白菜煮面条我们也没有了。
我感冒了,咳嗽声不离口,没有一分钱,只有硬扛着。咳嗽像一场身体里的活塞运动,把我一次次从床上振荡起来,以致架子床不停地发出要散架的声响,隔壁的人以为这边发生了什么情况,不停地捶墙提醒我们安静。
如果赌球是一场射门运动,只要有足够的机会,再臭的脚,也能射中一回。8月13日,周六,美国女足对阵瑞典女足,大村终于扬眉吐气了一次,这一次,1:1,压中了。一下赢了一万。赌金来自大村高中同学的支持。那位一年四季漂洋过海的同学,在某船运公司做水手,几年下来,有了不小的积蓄,娶了韩国美女做老婆。大村借钱的承诺是:如果北京生意做失败了,将来扛起摄像机去拍你的浪尖上生活,做一部惊世的电影。
我们在一家大排档认真安慰了一顿久旱的胃肠,点了啤酒,要了龙虾和河蚌。这是我第一次吃到海鲜,也是到目前为止最后的一次。酒足饭饱后,我们扛起机器向松鹤堂出发,一改往日的步行,打了快车。当我们到了地方时,才知道玲玲已离开了医院,回到了她遥远的大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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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真快也真慢。到奥运会结束时,大村外欠了十一万,这还不算他的工资和节省下来的生活费,总共加起来,他说有十五万。对于我们来说,这是一个天文数字。幸亏大村家里还不知道这事。公司也以为北京方面一切如常,每月按时打过来经费,使他不至于饿肚子。
2016年9月,我搬到了金盏乡一家公益机构做义工。大都市的理想生活已告破灭,而公益,是我喜欢的。每天面对的同事和来往人群,每天的工作生活内容,是我无数次经历和面对过的。只有需要洗澡洗衣服时,我才回到2027号。
某一天,刚起床,接到大村电话,要我赶快过去有事。推开门,屋里昏黑一片,人陷在沙发里。我问怎么了,问了几声,没有回答,最后回答一句:活不成了。
大村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我赶快去买了泡面,吃过三包泡面后,他举着身份证,要我为他拍照片。我知道他要网贷,那时候还不知道网贷的陷阱有多深,再者,除了网贷,也实在无计可施了,欠三朋四友的钱总是要让人家也活命吧。我不知道他给网贷公司留了我的电话号码作为紧急联系人。到现在这些公司还经常打过来电话,有要起诉的,有要抓人的,有要列我入黑名单的,让我苦笑无计。
如果有所谓的最深记忆,大村在靠近三里屯一家医院留给我的记忆无疑是最深的一个。
2016年11月8日,天气有些寒冷。北风终于推开燕山的阻隔,在华北大地上游荡。朝阳区的任何一条街道上,梧桐们都落光了叶子,一排排银杏树像镀了金箔一样,一阵风吹过,纷飞的金黄落满一地。
大村是深夜犯病的,肾结石。我赶到医院时,在等候区的塑料椅子上,他已被汗水浸透了毛衣,豆大的汗粒接二连三的从脸上的毛孔里涌出来。他双眼紧闭,头发蓬乱,像一个溺水的人。我翻遍口袋,还剩下不到三百元,他身上只有十七块钱。而B超检查费要二百七十元。我一遍遍和窗口值班大夫沟通,企图有一个心肠温软的人,答应医后付款。我拿出我们两张身份证作抵押保证,但没有用。
医生告诉我们,没有钱,可以等,这个病,如果运气好,可以等过去。他说这很明显是肾结石,两块石头在某个地方卡住了,只要它们在运动中错开了,或者排下来了,疼就过去了。
大村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或者说好运气已被他用过了。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结石引发疼痛了,仅今年,就发作过两次。这一夜,一阵又一阵急涛大浪似的疼痛要几乎将他碾碎了,他在地上疼得打滚,有一阵,差点休克过去。打遍了求助电话,天快亮时,他的公司终于打来了一万元钱,为他进行了手术。
大村总共借了多少网贷,欠了外面多少钱,对我,一直是一个谜。我无力帮他,也无力去解开这个谜底。加上这一次手术费用,肯定不是小数。
几天后,我离开北京来到了现在工作的地方,大村唯有三十六计,选择了跑路。
世界是一个8字,兜兜转转,循环往复,无数的事物与命运最终又回到了原点。我离开北京那天,天空劈头盖脸飞下一场大雪,仿佛是对我初踏上这座巨无霸城市时那场雪的呼应。几天之后,大村也回到了他江阴的乡村老家,开始了另一场看不见未来的生活。
陈年喜:陕西丹凤人,从事矿山爆破工作十六年,目前在贵州遵义打工。曾在《诗刊》等杂志发表多首诗作,获2016年中国工人诗人桂冠奖。
声明:本文转自“澎湃新闻”
(id:thepapernews),在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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