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虫在墙
篇幅所限,本文仅探冰山一角
在我已经习以为常的昆虫采风过程中,搜索遇到的建筑墙体成为必做的事情之一。墙上的虫子观察方便,布光简单,容易拍摄背面标准照。单色墙面提供的纯净背景使得昆虫成为唯一的画面中心,便于展示物种特征。稍加处理,就可过滤掉背景信息,用于课件和印刷。
讲究的昆虫标本追求对称摆放的六足,但要用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对标本的各种附肢进行整姿。墙面昆虫直接把最完美的标本腿姿摆好了。
敢于停在开放暴露的墙面上不动的虫子一般都比较安定,不介意观察者的靠近。而绿色丛林中的生命有更敏感的神经,会在被发现之前逃之夭夭。
这只短翅花萤摆出了更自然的造型,打破对称的呆板,并显示出构成之美[1]。它在墙上长久停留,这个姿势一定足够舒服。若是对标本进行类似的整姿,我们几乎不可能知道昆虫活着的时候是否喜欢那个姿势,甚至,能否摆出那个姿势。因此,抛开人为因素(比如被夜间灯光吸引而来的各种蛾子),拍摄主动或被动出现在墙面上的昆虫,某种意义上也是生态照。
墙上出现的虫子,从被风力等因素带至危险境地的迷途小虫;到随遇而安,不挑生境的临时旅客;再到适应墙面生活,甚至以之为主要栖息地的各种类群。在人类开始砌墙以前,后者停留在树干和垂直石壁上。
通常我们无法拍摄墙面昆虫的侧面标准照,除非它们离转角处比较近。突然出现的白纹伊蚊会令大多数人在第一时间产生躲避和攻击两种相互矛盾的条件反射而困扰。我忙检查自己的身体,确认它肚子里不是我的血。
白色墙面对于昆虫摄影有一个好处:当使用闪光灯时,墙面的反光会提高虫子的阴面亮度,增加整体细节。下图主要表现盲蛛凸起的眼丘以及镶嵌在两侧的一对单眼。虽然盲蛛缺失了自己的右前足,但这并不会对它的生活以及画面效果造成太大影响。
你会在潮湿环境附近的墙上找到蛾蠓。它们喜欢停在垂直面,也包括室内墙面。蛾蠓幼虫在野外取食淤泥中的有机碎屑,后来,它们发现人类的下水道管壁上(特别是通往厨房的)有更丰富的食物来源,就占据了这个生态位。羽化后的成虫感受到未设防的厨房水槽和浴室地漏处亮光的召唤,爬出来成了常见的室内昆虫。
蛾蠓不像苍蝇那样善飞,也没有踩踏食物的坏习惯。它们带来的不便主要是停在雪白内墙上的小黑虫(特别是拍死后)造成的视觉污染[2]。但是在室外墙面上,它们是漂亮的模特。深色墙面能把蛾蠓身体的颜色细节衬托出来。
大多数啮虫取食树干和叶片表面的花粉及真菌孢子,它们也会出现在发霉的墙面上。广狭啮是啮虫目乃至整个昆虫纲最伟大的建筑师之一,利用弯曲的叶片来搭建丝质帐篷,因此,它不属于这里。
翅脉上的重颜色还未显现,表明这只啮虫才羽化没多久。它一定是没仔细阅读说明书就急于试用刚刚签收的稚嫩翅膀,结果不凑巧被风吹离了大树。
所以啮虫需要赶紧离开墙面,它和下面这只颜色鲜艳的曼盲蝽一样都是匆匆过客,只不过它们行动不快,给了我足够的机会拍摄。
摇蚊是四季常见的昆虫,它们在早春时节就安静地伏在初露头的嫩叶尖上,直到初冬还能在老叶的相同位置找到它们,当然,换了一批不同种类的摇蚊。它们只想找一个不受打扰的地方驻足,回忆自己曾经做过的厉害事情。每当想起来一件,它就激动地挥舞长长的前足,由此它们有了摇蚊的名号。
屹立不倒的墙面不会受风和其他动静的影响,是一个很适合发呆的地方。
很多昆虫都会在墙上产卵。倒不是说特意产在墙上,而是一种分散策略。
对于植食性昆虫,常规做法是把卵产在寄主植物上,这样的好处是幼虫孵化后马上可以进食。不过若是优秀的天敌熟知这一点,它们也会去相应的植物上搜索猎物。有些昆虫会产在临近的非寄主植物上,但这又会被粗心的天敌给撞到。本着不把所有的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原则,有些昆虫的产卵地选择相当随意,这当然就包括墙面。
枯叶蛾会把卵按照紧密的几列产在一起,并且覆盖毒毛,使得长条形的卵块看上去居然变出一只毛虫的模样。新生幼虫需要长途跋涉才能找到寄主植物,大多数鳞翅目幼虫都会把卵壳吃掉当作旅途的能量储备。
壁泥蜂,正如其名,偏爱墙壁和屋檐相交处的角落。它们在风景区的各种风格亭台楼榭上面留下自己未来宝宝雪茄状的泥巢。
它们也会抠掉清水砖墙的砂浆部分,换成自己的作品。用于粘结砖块的砂浆层厚度是1公分,刚好比它们泥巢的外径大一点。壁泥蜂乐此不疲,经年累月地进行这项浩大的立面改造工程。如果老旧建筑无人问津,在数十年后大部分砂浆层将被替换掉。丧失了整体性的砖墙会在其他外力的作用下倒塌。
蜾蠃也在各种地方捏自己的瓦罐。它们通常不会被直接粘在暴露的墙面上,但如果墙面有现成的缝隙,蜾蠃也不会浪费这个地形。一方面缝隙更安全,另一方面,减少了作为建材的泥丸的用量。
在季节性开放的景区厕所外墙上,我看到一些成片的浅坑,有两种尺寸。厕所前面正对空旷的停车场,这可能是附近调皮的年轻人练习射击时铅弹留下的痕迹。一只蜾蠃毫不犹豫地利用了凹陷的弹坑,塞上一个瓦罐。不过在景区重新开放之前,这里是它所能遇到的最凶险的地方!
蚂蚁是最常见的墙面昆虫,特别是当它们的窝就在附近。你总能找到处于视线高度的蚂蚁,这比蹲在地上可舒服多了,观察再久也不会腰酸背痛。不会飞的昆虫在墙面的移动能力不会超出预期,而自然环境中经常遇到的扫兴事就是:看到不远处的一只虫子,想要靠近观察,哪怕只是低头看看地上有没有绊脚物的几秒钟,再抬头,虫子踪迹全无。
若是遇到两只角力的蚂蚁,它们的速度就更慢了。在拍摄下面这对大头蚁的间隙,我还干了好多别的事儿。
一只小型弓背蚁从墙顶爬下来,它的腹部轮廓有些复杂但视觉上很愉悦,这吸引了我的注意。凑近观瞧,原来里面装满了收集的蜜露,黑色的几丁质外骨骼被撑到彼此分离,透明而富有弹性的节间膜扩张到最大。
这只满载而归的弓背蚁用自己的肚子做集装箱,运输属于蚁穴的公共财产。责任在身,需小心谨慎。当我用指关节叩击旁边的墙面,它便马上原地趴下,等周围安全了再起身上路。
在正午的强烈阳光照射下,蚂蚁的身体除了在墙面上投射出清晰的影子,晶莹的腹部像一枚透镜,在恰当的位置聚焦出一个强光斑(照片由闪光灯逆光模拟)。我不禁想起来小时候用放大镜烧纸片的游戏,若是蚂蚁在野外的枯叶上休息时间过久,会不会成为一个火灾隐患呢?
对于同样不能飞行的捕食者来说,墙面会有一定的食物来源。短期内也许不可靠,不过如果这些捕食者耐饥的能力比较强,那么长期看来还是稳定的。蜘蛛恰好具有这种特质。
植物园内零星分布的白墙小房子上,一只多色金蝉蛛正在上方俯瞰我。雌蛛浑身白色,只有一些细微的斑点,同它们那些花哨的伴侣差别很大。因为我只能仰拍,它的身体被头部遮挡,只剩一堆闪亮动人的大眼睛。而金蝉蛛又是喜欢歪头看人的种类,同它们对视的体验非常美妙。
多色金蝉蛛不挑剔生境,通常它们会出现在树干附近,若是为了快速移动而放的风筝搭到了墙上,它们就过来待一会儿。但是有些跳蛛偏爱墙壁环境,它们的一生都是在墙上度过的。
晴朗的天气里,你会在南墙上找到晒太阳的金黄扁蝇虎。它们很少离开建筑物,因为它们的主要猎物也喜欢在这里晒太阳。山路边的小储藏室被农民刷成了天蓝色,蓝墙给了它蓝色的眼睛,它用来寻找苍蝇。
跳蛛科拥有极佳的视力,这是它们捕猎的法宝。换句话说,天黑以后它们只能乖乖回到自己的丝巢里睡觉。这时,袋拟扁蛛从白天藏身的树皮和墙缝里钻出来,成为夜场主角。
它们扁扁的身体即使从侧面也很难发现,是高度适应墙面生活的蜘蛛。拟扁蛛对气流非常敏感,靠空气扰动判断猎物位置,迅速出击。如果遇到危险,拟扁蛛会从栖息处一跃而下。宽扁的腹部像一个斗篷,令它们能在空中调整自己身体的空气动力学特征,做出简单的滑翔动作回到垂直面。这是很多树栖生物进化出来的本领,也是关于飞行起源的假说之一。
十月份,我在百草园亭子的墙上惊奇地发现了白色长纺蛛。它们同几百米外统治着树皮的绿褐色的亚洲长纺蛛非常相似,但颜色又截然不同。
白墙上的白色蜘蛛非常漂亮,八只长腿充分伸展,长长的纺器像第五对足(这也是科名由来)。突起的眼丘像一个巨大机器上的驾驶舱,工业设计的气息扑面而来。
上图雌蛛的触肢没有特点,而鼓鼓囊囊的触肢是下图雄性的身份象征。目前它尚处于亚成体阶段,经历最后一次蜕皮而成年后,触肢才会显露出里面的精细结构。
我非常怀疑它和树上的长纺蛛是同一种,但亚成体不能根据形态学来鉴定,并且它们要次年初夏才会成熟。于是我采集了两只白色个体,连同树干上的绿色个体一起寄给西南大学的张志升老师,经过DNA条形码测序,三只蜘蛛的分析结果完全相同。
树干上的绿色成熟雄性,触肢复杂。
这引出了一个问题:亚洲长纺蛛是如何做到在不同环境中有不同颜色的?
第一个可能性极小的猜测是,它们具有根据环境改变自身体色的能力。要验证这一点,需要用不同颜色个体与背景进行交叉互换的饲养实验。我可没有胆量和时间对付这些快如闪电的蜘蛛。
第二个较大的可能性是,每窝长纺蛛有不同体色的表现型,它们自己并不能判断环境色,只是通过纯粹的自然选择,留下那些能够隐身于背景中的个体,就像英国工业革命时期名声大噪的桦尺蛾,排烟污染对于它们的深浅两种色型产生了迅速可见的影响。严谨验证同样需要饲养,而且是从孵化到亚成体的更长周期。
长纺蛛并不是非绿即白的两极分化,它们之间存在过渡类型。经过持续不懈的搜索,我发现了白墙上的绿色个体和树干上的白色个体!显而易见,它们的数量稀少,并且龄期也小。失去保护色的蜘蛛在捕食者眼中如此明显,它们几乎没有长大成熟的机会。
[1] 这里指三大构成:平面构成、色彩构成、立体构成。
[2] 要当心它们通过涡轮洗衣机的排水管把污垢带回来。
[3] 阅读原文链接指向这一主题的豆瓣相册,持续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