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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蝽的奶瓶堆栈

杨小峰 法布尔的扇子
2024-09-05

2014年7月,自然影印的井冈山年会。我在报道那天拍到一个奇怪的卵块,经验丰富的何场长告诉我是猎蝽的。它已经孵化,呈现深浅不一的褐色,没有很强的视觉冲击,个头又小,因此没有引起我太多关注。    



第三天,我在路边草叶子底下看到了类似的未孵化卵块,而且是豪华加量版!它们有着纯白和深紫的强烈对比,顶部卵盖形状的精致和诡异难于言表,像是酒吧橱柜里精致码放的玻璃器皿(我愿意为了摆弄这样的器皿去当服务生)。



然后我们来看一下生态照。与会者里没人此前看过类似的东西。大家一致夸赞我这个拿卡片机的菜鸟眼力好。



当然,我们不会不注意到卵盖“把手”末端的小液滴。虽然猜不透它的作用,但并不妨碍我对于美的欣赏。从侧面看,那些卵盖形成的序列同草蛉的卵一样让人联想到音符,但是它的乐章更加华丽。我用了较多的后期处理,体现出这种感觉。



意犹未尽,我又拿它处理了一副吊灯动画。



2015年出版的《嘎嘎老师的昆虫观察记》里,林义祥(嘎嘎)在1994年就拍到了类似的卵块,并称其为“番茄汁奶瓶”,后来鉴定为白斑素猎蝽。


再次在野外见到它是2019年6月中旬的杭州植物园,万能的百草园的亭子。相比五年前,我的知识储备和拍摄装备都有了一些提升。


这个卵块在头顶的混凝土横梁下面,所以我没法拍摄它的正侧面照片。在配不起梯童的情况下,身高多一公分都是优势。这一款的透明液滴并不明显,白色部分更像是一个个奶嘴。




几天后,我接到线报,猎蝽孵化了。但因为正在期末最忙的时候,我一直拖到十天后才有机会再去植物园。居然还有三只若虫守在卵块上!它们耐饥的能力真的非同小可。


9月25日,我在植物分类区的锥栗树上看到另外一个。这次它离地面不到两米,并且把正侧面歪给我看。奶瓶的叠放方式非常明确:通过两枚并排的方式堆起三到四层的柄,然后开始增宽,末端形成一个圆饼,整体上像一把球拍的形状。并且,通过强逆光拍摄,可以看到内部的一对小红点。那是正在发育的猎蝽胚胎的眼睛。



我早年的困惑是猎蝽母亲是如何在背对卵的情况下把它们码放得如此整齐的。其实在尾部的各种传感器和内置的响应规则协调下,这并不是一件难事,就像现在的工厂机器人能做的那样,不需要视觉辅助。


我现在的疑问是:它为什么要堆成这个样子?


我用手指轻轻触摸奶嘴,感觉到了黏性。以它们这么小的接触面积就能让我的皮肤有所察觉,可见黏性极强。可是奶嘴全部朝向一边,怎么对付来自背后的敌人呢?


29日,卵块遭遇了不速之客:一只蚜狮(草蛉幼虫)。丑陋的红眼小恶魔正在破坏美丽的艺术品。



此时,最底部的卵壳上有两个破洞。这个洞口的大小可能不是蚜狮的双刺吸式口器能做到的,更像是蚂蚁之类的大颚所为。但是蚜狮也难逃干系,因为当两个小时后我返回,它正在用自己的口器对付第二层的卵。


我此前观察到蚜狮取食其他的虫卵。因为草蛉是对产卵地最不讲究的昆虫,它有很大一部分后代孵化时身边没有任何食物资源。所以蚜狮必定是机会主义者,利用垃圾的伪装四处搜索可以吃的东西,直到遇见蚜虫牧场。


看着蚜狮取食猎蝽卵块的样子,我想到这个奇怪的形式必定是一种防御。它怎么阻止蚜狮取食全部的卵呢?貌似蚜狮只能取食自己正前方的东西,难道它不能低头取食脚下的东西,所以爬上去以后反而没的吃?我自己都觉得这个解释太幼稚了!


10月初,卵块孵化。我来的时候,有21只若虫分散在四周,它们还要好久才会扩散。我急于统计孵化率,提前把它们都赶到四周的叶子上。这个卵块的总高度只有7毫米,我需要回家用放大镜仔细清点打开的卵盖。



当我坐在书桌前摆弄卵块的时候,发现上面有一个黑色的脏东西。仔细一看,是只寄生蜂! 复眼的颜色有点浅,右边触角打卷儿,这是一只粒卵蜂的尸体,它被粘在了卵上。


我忽然想起什么,赶紧用手指触碰了一下卵的红色部分,依然有黏性!一瞬间,我心中的疑惑全部打通了。



我此前太大意了,只关注奶嘴部分,其实整个卵块都被一层黏液所覆盖。猎蝽用这个策略来防御最致命的卵寄生蜂。因为它们是循卵块散发的化学气味而来,所有的隐藏手段均无效;而黏液的近程防御简直就是对微小的寄生蜂量身定制的。既然如此,把卵平摊在叶子上就可以达到目的了,为什么还要码起来呢?因为第二步就要提防那些机会主义者:四处游荡的肉食性和杂食性昆虫。


当蚜狮遇到这堆美食,它的足扒在叶片上,头部前方的一对镰刀似的大颚可以无视黏液而直接刺穿最底层的卵壁取食。当它打算取食第二层的卵,要抬起头,往前走一点。更高层的卵则需要它爬上去才行,但是黏液会挫败它的企图。也许黏液并不能完全阻止这些盗食者,但会让它们的进食体验很不愉快,从而放弃。


植物园卵块样本共有28粒卵,数目较少;有7粒被破坏,最高位置在第5层,也就是柄部刚刚结束的地方。也就是说,下面两联柄部的卵用自己的牺牲,保全的上面更多的同胞。这个策略让我马上想起斜纹夜蛾的多层卵,只不过一个牺牲底层,一个牺牲顶层


在猎蝽卵块中,底层的卵当然是越少越好。在只有井冈山和植物园两个样本的情况下,我斗胆推测出一个堆积方式的演化路线,井冈山样本尚处在较原始的第二阶段,因为它要牺牲更多的底层卵。而植物园样本已经是几何上的演化顶点,用最少数目的二联卵做了一个柄出来。


我用29枚卵的四种堆积方式来表达我的猜测。



最后一种形式的外轮廓线,实际上已经接近一枚草蛉的卵。二者的初衷都一样,即远离来自地面的威胁我认为接下来猎蝽的卵块堆积方式还有进化的可能(也许是已有案例但我还不知道)。植物园样本中,已经看出来底层的卵略微小于顶层卵的倾向,这是母虫在营养分配上做出的改变。但是作为底座的柄既然注定要牺牲,可以用其他物品代替。比如用收集的碎片或食物残渣,或者植物上天然形成的刺突等等,只要最终用黏液包裹,就能起到相同的效用。


胡思乱想就是让我如此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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