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景框】（第七框）喻言的诗
简介：喻言，1967年生于重庆，现居北京。1986年开始诗歌写作，80年代后期大学校园代表性诗人。90年代初封笔，近年恢复写作，相继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星星诗刊》、《诗歌月刊》、《钟山》、《作家》、《十月》、《草堂诗刊》等知名文学刊物及各地报纸副刊发表诗歌数百首。作品入选国内外数十种诗歌选本，著有个人诗集《批评与自我批评》。被《成都商报》评为2106年度中国年度诗人。
我们都是有病的人（十首）
作者：喻言
1，我要在春风中洗一场大澡
我要在春风中洗一场大澡
让春风的柔指搓去岁月瘀积的污垢
还我婴儿的肌肤
城市已没有郊区
世界没剩下一片安静的小树林
山野里人满为患
簇拥的人头比田野的庄稼还要密集
我只能爬上城市的屋顶
脱掉一层层衣物
毫无遮拦暴露在天空下
午后的阳光烤得皮肤发烫
汗毛微微弯曲
我要将这层皮也扒掉
露出封藏多年的骨头、血管和心脏
阳光一遍遍杀毒
春风一阵阵吹拂
让那肉里的龌龊、骨头上的霉斑、心中的阴影
都在春光中消散
我还没来得及舒展身体
四周楼群的窗玻璃贴满一双双惊恐的眼睛
一刻钟以后
一群警察气喘吁吁冲上了楼顶
以流氓罪逮捕了一具赤裸裸的身体
2，我向兩只猫倾吐秘密
牠们目不转睛盯着我
牠们就爬在面前的地板上
一只肥胖的咖啡
一只妩媚的蓝猫
据说牠们的智商
超过某些人类
我确信牠们不需要翻译
就听懂我说的一切
我看见牠们眼中
那种叫感动的东西
一个人身上揣了太多的秘密
就会不断膨胀
甚至像一只熟透的西瓜
某一刻突然炸裂
下午安静的时光
巨大的建筑里
只有我和两只猫
一个无所顾忌的倾诉者
两个绝对安全的听众
牠们从不打断
我滔滔不绝的话语
只是偶尔跑到沙盆中
撒一泡猫尿
3，嘘，请闭嘴
你们坐下来的目的
是与这些动植物遗体告别
缤纷调料化妆后的仪容
比它们生前更能诱发食欲
庄重地陈列在洁白的瓷器中
被高贵的金丝绒衬托
食不语，请记住这伟大的传统
如果这些珍贵的食物
还不能堵住你们的口
面前的高脚杯中暗红色液体
来自勃艮第著名酒庄
好吧，那就谈论天气吧
这见鬼的天气会让情绪不佳
批评？那就批评面前的服务员吧
她的旗袍不合身、微笑太过职业化
当然，这也会有风险
从厨房到餐厅有一个长长的通道
足够添加一点不利于健康的佐料
那么就指责厨师吧，这个没风险
距离太远，你们的声音他无法听见
这些精致的菜肴堪称完美
只是这些来自山野和深海的食材
他怎么下得了手
人心不古啊，现在这个社会怎么了？
嘘，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喝酒！
好吧，就说说酒楼的老板
公款消费没落之后，这家昂贵的酒店依然火红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背后有谁？
据说老板全家移民，在海外开起连锁
他可在国内银行有不少贷款啊
当然，比起一个亿小目标的首富
他小的像只蚂蚁
那才是大人物，大人物背后……咳咳
你们中突然有人站起来说：
你们慢喝，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4，鬼鬼祟祟走在大街上
你不知道自己在担忧什么
你确实忧心忡忡
一顶帽子压住眉线
宽大的墨镜让你
仅仅露出半张脸
你非常确定
这座陌生的城市
并无你认识或认识你的人
为了寻找一家安静的饭馆
从城市的东边走到西边
早已脚趴手软饥肠辘辘
你无法停下脚步
你身后跟着一群陌生的家伙
通过玻璃幕墙的反光
你看见每过一个街口
他们就要更换几张面孔
你与这座城市并无仇恨
仅仅一次偶然过境
你身上没带武器
也没计划制造恐怖袭击
天性善良、热爱和平
他们为什么跟踪
你百思不解、内心惶恐
突然有人加快脚步
让你浑身汗毛倒立
他超过你，回头
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你
绝望的感觉袭上心头
你全身冰凉，呼吸急促
然后人事不省
醒来时，你躺在医院
听见一个大夫说：
这个病人因饥饿昏厥
需要大量营养液补充
5，我放跑了一个女特务
北京至成都的早班飞机上
我的邻座是个特务
纱巾包头，戴着墨镜
用一滴香奈儿破坏了局部地区的稳定
我多年前住在朝阳区
练就一双火眼金睛
我只用鼻子轻轻一吸
就闻到阴谋的气息
她安静、从容、目不斜视
聚精会神从《环球时报》
窃取国家机密
为此，我心急如焚
用眼波向客舱里的空姐
发出紧急讯息
这些毫无战斗经验的年轻人
羞涩地低下绯红的面孔
我走遍了飞机上所有的卫生间
没有一个便装的空中警察与我接头
有几次我冲动地想闯进驾驶舱
将那位丧失警惕心的机长狂扁一顿
就怕这个一日千里的家伙
一时间惊慌失措
给国家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
两个小时空中旅程
我内心动荡、坐立不安
像一个无以言说的痔疮患者
女特务安坐如山，不动声色
墨镜后的眼神泄露冷嘲的笑意
直到飞机开始下降
她突然闪身进了临近的卫生间
兩分钟后，听见马桶的冲水声
我猛然拉开卫生间的门
里面空空荡荡，女特务已渺无踪影
6，秘密让人发胖
秘密让人发胖
这种慢性毒药
刺激脂肪不停生长
年轻时我像一匹精悍的斑马
如今身体里装满太多秘密
沉重得像只河马
那些饱食后酣睡终日的猪
知道太多秘密
牠们从不反抗，也从不泄露
直到被送进屠宰场
也只是低声哼哼
我不与身材精瘦的人深谈
他们藏不住秘密
我担忧那些掌管国家的人
要有多少医生
才能帮助他们抵抗肥胖
我非常理解年轻的金将军
他把全部的国力都消耗到
核武器的研制中
完全没有精力抑制身体上
恣意生长的脂肪
那些矮小瘦削的朝鲜人民
他们忠于领袖，胸怀坦荡
内心从来藏不下秘密
我常常怀疑某些身居高位
却长得精瘦的家伙
后来的事实证明
我的疑心非常有道理
他们都因泄露国家机密
被关进监狱
7，吃玻璃
某天早上，突然想吃玻璃
这危险的物质，让我欲罢不能
我敲碎一只灯泡
搅拌在流质食物中慢慢吞咽
玻璃的锋砺划过咽喉和食道
那种火辣辣的感觉
让血流接近光速
从此一发不可收
我迅速让城市陷入黑暗
一片片玻璃被我从窗框上拔出来
然后一口口啃掉
咯吱咯吱的响声让我胃口大开
我的家早已门窗洞开
左邻右舍也厄运难逃
啃完一幢幢摩天大厦的玻璃幕墙
整个城市只剩下水泥和钢筋的骨架
我的牙齿一刻也不停歇
我跑进候机大厅
啃完了它的玻璃屋顶
一架架飞机贴着头顶飞过
头发纷纷坠落
留下一张张光光的头皮
我啃完高速列车的窗玻璃
大风把乘客拎起
像扔破麻袋一样从窗洞扔出去
我啃完大街上所有车窗玻璃
公路上奔跑着一溜钢铁架子
防弹车的玻璃差点把我牙齿摧毁
最后，整个城市残存的玻璃都躲在一付付眼镜框里
所有戴着眼镜的家伙一看见我
就落荒而逃
8，单身公寓
多年前我住在单身公寓
落下神经衰弱的毛病
左邻是来自山东的肌肉青年
右邻是闪婚离异的花信少妇
门对门住着一位老鳏公
总是在半夜，一阵接一阵的叫声
把我从酣睡中拔出来
把我的身体摆成一个嚣张的太字
先是我的右邻，断断续续的呻吟
像山谷里隐密的野溪
若隐若现，时急时缓
最后一声高亢，如瀑布落崖
只是悬崖太高，听不见触底的声音
我暗自点赞，平时果敢火辣的女子
关键时却懂得克己复礼
然后是我的左邻，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透墙而来
这个来自孔孟之乡的野蛮人
仿佛正大口吞食一钵热气腾腾的面块
恍惚中我看见他精赤的躯体散发无限的热能
要把砖头和水泥砌成的墙体溶化
最后的声音来自对门
那个戴金丝眼镜的老男人
我早已认定斯文的表皮包裹着一颗禽兽心
只是他的表现再次证明我评价的保守
他房间传来的响动像一场星球大战
外星生物的咆哮夹杂着家具搬移和玻璃、瓷器的粉碎声
整座建筑摇晃得像一只失灵的太空船
每天早上我都脸青面黑走出家门
有时遭遇右邻异样的目光
有时遇见山东青年一脸猥琐的笑
最过份的是对门的老鳏公
每次都摇着头说：年轻人，要节制
后来的夜晚我彻夜不眠
沿着公寓狭长的通道来回走动
两侧紧闭的房门内一片祥和安静
传出沉睡中均匀的呼吸
9，家有恶邻
我住在十万一平的高尚社区
我的邻居是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
我们之间共享一层阔绰的电梯厅
某天，他敲响我的房门
告诉我他想摆兩盆花填补这空间的空旷
对于他的热心我毫不吝啬表达了赞美
过了几天，他再次敲响房门
他要放两把椅子以待来客不遇
我找不到反对的理由
然后，他陆陆续续放上了茶几和沙发
对此，我保持了沉默
后来，他在那里待客，高谈阔论
讨论一个亿的小目标
每次回家，我都要穿过他家的客厅
每次他都春风满面招呼我
我仿佛是一个不期而至的恶客
10，我们都是有病的人
我的祖国
有一种病源远流长
屈原患过、杜甫患过、苏东坡患过
一代代病人前赴后继
我不幸成为他们中的一个
只是我尚未病入膏肓
有药可救
也许这是我与他们最大的不同
我写下的文字
他们曾经写过
他们犯过的错误
我不会再次重复
他们寄居在别人的江山里
呕心沥血、含恨而终
历史并未为此稍改脚步
他们却青史留名，传诵千古
成为无数下一代效仿的榜样
那些让他们忧心如焚的君王
沦为时间的沉渣
被岁月掩埋
而我仅仅是一个力不从心的诗人
言过其实，惰于行动
置身时代的郊外，冷眼旁观
只能用文字表达我的忧伤和愤怒
（组稿 王子俊）
【诗天府】约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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