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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星火杯”征文大赛初审作品:短篇组-133号 | 《桃源星》

高校科幻 2023-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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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初审作品:短篇组  133  



桃源星


全文9887

预计阅读时间26分钟


一 先生
四岁时,镇上人说我是王家买来的孩子。我问爹娘,他们温柔摸我头,只笑不答话。我问姐姐,她瞪大了眼推开我。我怕爹娘姐姐弃我,放声大哭,惊动四邻。娘抱我在怀,柔声安慰;爹找街坊理论。街坊说,逗小孩玩,又不是假,他早晚会知。
这是我小时第一件记得的事。我看了街坊一眼,他赔笑,神情诡异,露一口尖牙;筋肉非人般地抖动,阳光一照像濒死蛇虫。那笑容与娘吓我的几则本地传说一起,成了小时噩梦常客。
我家乡桃源镇颇多传说。逝者要海葬,晚上不能近滩涂浅水,小心水里游的活物;晚上不能进山林,不到过年庙会不能进山间宗祠,两次大祭间二十年不能明提老庙祝;晚上不能近山脚下私塾,休息日不能见私塾先生……
说到私塾,不过小山包上大草屋并一院子,挨着青黑密林和清冷溪流。八岁时,爹备上一大块猪肉,一坛老酒,送我入学。爹按着我脖颈说,丰子,拜福安先生。拜了,起身抬头,见先生穿长袍、戴眼镜、板着脸,胸前挂铁片,接过水礼,算我入了塾。
福安先生姓赵,二十多岁,管教镇上三四百孩子。先生只他一位,孩子多,三日轮换,一周轮两次,第七天休息。我在年纪最幼的小班,先学天文地理,大开眼界。他说大地是圆的,唤作桃源星,周长两千里。我们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先生,若是圆的,怎不掉下去?”
“万有引力,把人吸在地表。到大班便学到。”
我听不懂甚么“玩友阴历”,暂且记下,又想起一事:“先生,若是圆的,一直向东,岂不是能回来?”
课堂哗然,七嘴八舌吵起来,有说能,有说不能。很多同学拿眼看我,仿佛是行商新带的稀奇。我不怕羞,只管看先生。福安先生沉下脸、抬起眼、越过镜片盯我,竟是一笑,教案上惊堂木一响,课堂一静。
“所言不错。不过星球水域宽广,包围一块陆地,方圆四百里,便是我们桃源镇。要周游一圈,须行船……”
奇谈初听有趣,久了也熬不住。小班都孩子,上午满满一屋,午后溜了小半。余下也不踏实,时时小声嘁喳。我竟可怜起先生,犯困也竭力正坐。先生却不以为意,翘课不管,只管留下的。他眼神好生厉害,盯一眼调皮的,竟像射出两道光,立马叫人老实。
挨到散学,同学立时溜个精光,我却来了精神,想多听听。先生一愣,倒也没推辞。他说桃源镇也只一小块地域,坐落在山南。山在陆地正中,方圆数十里,祠堂在里面。山高三百丈,站上山顶,太阳落山都能晚些……
正值黄昏,夕光迈过西窗,大大方方照在福安先生脸上,胸前铁片也折射出光来。他大惊失色,忽然面目凶狠地要赶人。我惊得呆住,被一脚踹倒,连滚带爬逃出私塾,奔出院子。身后木门砰地关上,一阵委屈涌上来,坐在门前啜泣,越哭声音越大。
突然院子里飞出几块什么,粘带着碎物落在脸上身上。擦了下脸,黏黏的,凑到鼻前有铁腥气,暮光下看不清红黄。四下一摸,拿眼一看竟是几根断指,断口还渗血,可见白骨;还有个眼珠,已摔破了,透明黏水流到手上,一端还挂着红白残筋……
草屋里传出低低闷吼声、牙齿碰撞嘎嘎声和饥肠辘辘咕噜声。草屋后的树林倒退得更远了,西边锈色霞光也惊恐退场,撇下瑟缩的夜星和狰狞的新月。我终于想起娘说的不可夜近私塾的规矩,动起腿不要命地跑起来。
回家一场大病,病到蔡集医生都请来了,一月没上学。村里孩子来看我,没一人说先生有异常。爹只当我那天发烧说浑话,硬把我再拽去。于是直到十六岁大班结业,我一直跟着再无异常的福安先生,越发敬重他。
只是黄昏后,我再没近过私塾。

二 宁逸
年岁增长,渐渐晓得些桃源星掌故。镇民祖先是数百年前一小撮太空难民,殖民船已锈蚀湮埋。难民与一颗宜居星球神灵交涉,让它按故乡地球节律旋转,放缩引力、调整卫星,得到一颗行星如世外桃源,便称桃源星。
难民落地生根,建起祭祀宗祠,蒙神保佑繁衍近万人口。镇上有若干家族,族间通婚嫁娶,直系后代继承家业、轮掌镇事,有行医蔡家、教书赵家、织衣宁家,还有打铁王家,也即我家。
我曾经最好的朋友是宁家宁逸,生病时他来看我,后来一起上私塾中班。很多人上完三年小班就回家种地或继承手艺。我爹是王家族长,掌着铁匠铺,不缺吃穿,任我行事。宁逸是宁家嫡子,一个灵敏结实、自由自在的少年。
我俩很快混熟,在四季如春的桃园镇上穿梭,日子幸福顺遂,阳光、天穹和暖风都像是温顺仆人。除了阴森山林与深夜水边,我们摸遍了林丛和溪谷,串过每户街坊门面。镇上人记住我俩,到谁家都有主人端水喝,有时还给糖。
宁逸有股讨人喜欢的机灵劲儿,我也能落些好处。每到黄昏,不是他到我家便是我到他家吃饭。比起炉热火旺嘈杂脏乱的铁匠铺,我更喜欢宁家干净整洁的成衣店。我会在野外采一把鲜艳野花,编个花环去宁家亲手给五月戴上。
宁五月是宁逸妹妹,清秀可爱。每次戴上花环她都羞红了脸,跑到一边缝衣服。我喜欢看她在夕光里穿针引线,真是优雅端庄,好似盛开的莲花。有时看痴了,宁逸叫我不应,狠狠推一把才回神。我惭愧,傻笑着。双手都替我害臊,躲到脑后,挠起头来。
然后五月更脸红了。
去私塾也和宁逸一起。尽管先生不苟言笑,我也知他偏爱宁逸。宁逸一直到大班数理课都是脑子最灵光的。先生说上句,他能接下句。这时先生会脸一抬嘴一扬,敲他一下,不重,像老铁匠轻打钢胚观成色,好钢还爱多听几声。
我觉得宁逸该是我们这代最有出息的。我不嫉妒,只佩服,这无损我俩友谊。有次我俩坐在山脚石阶上晒太阳。向上望,两侧是清凉密林,陡峭石阶尽头是高高的祠堂,平日只镇长才能进。我说,宁逸,等现任镇长蔡医生老了,下代就到你了。
宁逸问,你呢?我想了想,不讨厌打铁,帮工还让我壮实。我说,继承王家铁匠铺,就像福安先生继承私塾。宁逸笑了,说他不留下,出去闯。还问我,丰子,先生讲大千世界,你不想上太空看看?
我想起宁五月娇羞的笑容。我要娶她为妻。我回答,不想。宁逸又笑:你娶不到五月的,爹娘要嫁她出去,从外面换个儿媳。我瞪大眼,没明白。宁逸问,你姐不也今年出嫁吗?
他说对了。那月行商来,我姐走了。她不亲近我,像怨恨我夺走爹娘的爱,可我倒舍不得。爹娘给她穿上大红袄,打扮漂亮,她眼含泪更俏了。爹娘半推半劝送上船,跟行商套近乎,央求路上照应,换亲人家女儿尽快送来。
每季行商来,小山般大的商船悬泊在远处水上,变戏法似的涌出队队商贾摊贩,带来其他星球丰富物产。照例交易三天,摆下宴席招待,人人尽情吃喝。我忘了姐姐,与宁逸好不快活,还偷喝米酒,抬头竟见福安先生,板着脸挂着铁片,也出来看热闹。趁他不注意,忙不迭溜走。
未到十六不得饮酒,我俩怕责罚跑得急,不知躲到谁铺面。隔壁有说话声,探头看是蔡集医生。他跟商人验看一排小男孩,捏捏胳膊,扳嘴看牙口。
“人牙子。”宁逸悄声说,“蔡家全女儿,得买男丁传医术。”我听说过,医生的女人也是买的,疯疯癫癫关在家里。镇上人都传,生不出儿子是因为她。我感到说不出的古怪。“怪什么,你不也爹娘买的吗?”宁逸笑起来。
我想起四岁时镇民玩笑,没来由一阵难受,说不出口。
太阳快落山了。商贩照本镇规矩回飞船过夜。宁逸突发奇想,要去看飞船。我不乐意,被硬拽上小船。他背对夕光,表情神秘,边划边说:“到时我坐飞船。只等两月后大祭,二十年一回可得见识了再走。据说祖先拿血脉与神灵交易,每次要献祭活人,那老庙祝是个吃人怪物……”
“你别说了……”我感到厌恶和惊慌,他犯两条忌讳了。太阳逃了一半,月亮狞笑着发光,映照出活物游过。我想告诉宁逸,他却回头看飞船:“船真大,这么久没到……”
船桨撞了一下,似乎是礁石。宁逸一停,要继续,划不动。我一看,一根青黑触手缠得死死的。没等反应,对边又冒出一根触手,缠住了宁逸躯干,狠狠往水里拽。宁逸惊恐地瞪大眼,在水里扑腾着向我伸手。若是以前我肯定一把拉住,可想起人牙子那里他说的话,犹豫了……
“丰子!我妹……五月不用再……你顾好……”
眨眼他沉了,灭了声息,连个气泡都没留。又一根触手啪地缠上我手臂。我要晕,往后倒,脑袋挨到一堵什么,头皮硌到块铁片。

三 报恩
睁眼天已全黑,借月光我看到娘的脸,哭得不成样子,见我醒来死死抱住,比怪物触手还紧。回过神,身边还有如释重负的爹和一脸关切的蔡集医生。再远些站着几排街坊。蔡医生劝住情绪激动的我娘,把我解放出来:“丰子,没事,不怕。还记得谁救的你吗?”
我没看到脸,想了想说:“是福安先生。”
蔡医生皱皱眉,与我爹对视一眼,气氛变了。医生还没问完,嘴上很不自在,蠕虫似的动了动,终于开口:
“宁逸……在哪里?”
我想起宁逸没入水中的场景,今生见不到他了。恐惧和悲痛淹没了我,我登时放声大哭。人群中传来一声绝望呼喊,是宁逸他娘昏了。蔡医生顾不得了,先让爹娘把哭晕的我抱回家。
回家又是一场大病,反复做噩梦,梦见没人救我,沉下去了。水里冰冷黑暗,游弋着龇牙咧嘴的怪物,分食我的肉体。啃得最凶的一个,初时看不分明,待吃到我脖颈才看清,长着宁逸的脸……
猛醒过来,后背发黏,出了身汗,床褥湿透了。打那以后身体慢慢好转。等蔡医生说病愈,已过去大半月。爹娘置办好水礼,让我拿去给福安先生。按说救命之恩当全家上门,只我一人实在失礼。爹说别多问。
午间我去私塾。进草堂,见先生在案上,摆一本大簿册,写满黑压压的字。提笔写好一处,神情凝重,又向前翻几页,显出黑中见红字迹。我提着礼物站门口,不敢打扰。
“进来吧。”他头也不抬。我应声进去,搁下东西,远远拾了个板凳坐。爹娘没来,实在感到失礼羞愧,竟不知先致歉还是道谢。
“先生……”“不必说了。非你之过。”
又没话说了。大家似乎都躲着先生,毕竟忌讳之一,可他倒不在意。今日来也没训斥我喝酒犯忌讳,竟像是忘了。可有件事我不能忘。
“先生,为何没救宁逸?”“他提了不该提的,救不了。”
嘴上犯忌、将夜出海虽是自作孽,可心里依然难受。好朋友眼睁睁没了,悲伤懊悔不知跟谁说好,两眼定在先生胸前挂着的铁片上。我忽然絮叨起卧病在床时的噩梦。福安先生没在听,低头一页页翻簿册。等我说完他抬头问:
“宁逸有个妹妹?”我点头。“你们尽早走,大祭前走。”
他目露冷光镇住了我。先生脾气一向古怪,但从未如此斩钉截铁。我突然觉得他知道些什么。“先生,您……为什么能救下我?那些怪物……”
“因为我知道得太多了。”他“啪”一声合上簿册带到里间,再没出来。我知趣回家。让我和五月离开,到底什么意思?
明日,爹娘置办下厚礼,带我上蔡医生家道谢。他家在镇中央小高地上,大宅子,前脸是药铺,抓药看病来来往往。医生两个女儿和几个学徒穿梭在药柜间,厅堂里浓浓草药味。走到柜后进院落,绕过屏风穿中庭,便见正厅上医生方方坐着。
爹娘恭敬地上礼,惶恐地落座接茶,不住说感谢话。医生似笑非笑,淡淡应付。我侍立一旁,茫然无措。明明福安先生救我,怎地报恩竟是蔡医生受用!
正说话,厢房跑出个三四岁男童,蹦跳扑到蔡医生膝下,好奇的大眼睛打量着我们。我看着眼熟,猛想起是人牙子带来的孩子,和宁逸一起见的。
“真机灵啊,蔡医生,恭喜恭喜啊。”
“哪里,这两天才跟我亲,不好管教……”
想起宁逸怪笑,还有四岁时街坊玩笑,没来由一阵恶心。我真是爹娘买来的?就像这孩子?世界旋转起来,医生和爹娘在我眼里扭曲成了怪物,肌肉病态地抖动,嘴巴开合露出利齿和分叉尖舌,皮肤生出暗沉鳞片,两眼如蛇眼般上下开缝,看那孩子像看只青蛙……
“蔡集!”一声洪亮叫喊从中庭传来,爹娘和蔡医生一下打回原形,露出吃惊表情。福安先生大踏步进来,冷峻一扫,正色道:
“官差来了。”

四 官差
我曾以为,除了先生的大班课程,打铁便是世上最机巧的事。铁矿与木炭之比、何时加料、何时鼓风鼓多久、何时出铁水、如何铸模、如何落锤、力度落点如何、冷却水秘方……我快十六岁了,每周在铁匠铺帮工,都没学全爹的手艺。
直到官差来那天,我看见前倨后恭的蔡集医生讨好地央求我家藏起刚买的孩子、爹娘矜持地再三推辞终于答应,才发觉人心人性才是最有机巧的。
爹娘拿出几块糖让我哄孩子,他们好去迎见官差。有糖小孩真好哄。我还带他去看学徒打铁,他目不转睛盯着,有时还笑出来,跃跃欲试要拿锤子,我们不给他也不恼。
我在想为什么要藏孩子。福安先生说过一句老话,“山高皇帝远”。桃源星是个偏僻星球,官差半年来一次,不收赋税,只登记人口、张贴告示,星际海盗也鲜少来犯。几百年走马灯似的换官府,一直都照例行事。蔡集医生不过是买了个孩子,犯不上管。
正胡思乱想,铁匠铺大门又响了。学徒放下活计去开门,我娘领进来个穿红衣服的女人,招手让我过去接着。
“蔡医生的疯婆娘,看好了!孩子我先带回去……”
“娘,为什么要藏咱家?”
娘拉我到一边神秘地说:“家属来找!还以为找小孩,竟找这婆娘!她家真有钱有势,铁了心十几年追到这里!可把她藏好,官差看到了不得!”
我凑近看,她穿着件脏兮兮红袄,隐约一股不能自理的尿骚气。眼神涣散,嘴角流涎,脸却白净,五官俊俏。我问娘,怎就疯了呢?她叹口气,不耐烦地说:
“桃源星哪都好,就是神灵不喜外人。外地嫁来媳妇都得魔怔几月,我当年也一样,做噩梦似的,看谁都妖怪。好歹熬过来,一样过日子。有熬不过来的,就疯了……要紧看好,我送孩子回去!”
我牵着女人柔滑的手进里屋,让她坐炕上,自己搬个凳子看着她。里屋偏暗,她眼睛却分外亮,看得我发毛,似有若无的骚气也撩拨我。她傻笑起来,扭捏着身子,不知是哪里好受还是难受。
我当她要跑,连忙上前拦。女人竟一把抱住我,还解开衣襟,让我脸硬贴上温软的奶,感觉湿哒哒的,还有股乳香气,我才想起她刚给蔡医生生了第三个女儿,想必是胀奶了。想挣脱,她却死抱不撒手。
我心跳起来,拿手推却摸上两大团软的,黏住下不来了。不由自主揉几下,下身也要挺了,忙乱中嘴凑上葡萄还咂了几口。我心一横,挥去心中的宁五月,把女人压在身下,一边乱亲一边解裤腰。最近发生太多事,数不清的迷惑郁结在心,此刻都躁动着向下流去,要寻个洞穴发泄出来……
“王丰!”
一声断喝惊醒了我,手忙脚乱滚下炕头,提上裤腰就势跪在地上,抬头看竟立着福安先生。他正气凛然又惊又怒的神色重如山岳,压得我全身要软瘫在地。下一刻他瞟上炕头的女人,我也跟着看去,只见她衣衫不整、四肢大开地歪斜着,一声声喘着香甜的气,暧昧神情在幽暗中格外迷离。
这一幕太诱惑,又要羞耻地硬了;惭愧地看向先生,却见他长袍也顶出一个尖。我顿时如释重负,竟感到一阵同谋的窃喜。先生察觉,赶忙拖我出屋。看样子他既不打算教训,也不打算告发。我从容整好衣着,跟他走。
“先生来做什么?”
他走在前头,看不到表情。
“镇口乱起来了,我来看看人在哪。”“乱起来?怎乱了?”
“家属连当年人牙子都带到了,还有卖契备份。哼,人证物证俱全,官差都没法办……”
跟他走上村边一处高坡,正好看到镇口喧闹。家家户户都出了人,把官差的地效飞行器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还有几人大大咧咧趴在冒着烟的引擎口上,不要命的架势。我远远望着,不知说什么好。
“看看吧,都是离人骨肉的畜生,早晚遭报应。”
“桃源星有神灵保佑啊,先生,咱们的祖先跟祂签了契的。”
“咱们的祖先?咱们的?哈,哈哈……”
他大笑,笑声阴冷,越听越瘆得慌。

五 五月
官差和家属终究没把人带走。镇人看地效飞行器返回飞船,飞船又升回天空,爆发出胜利的欢笑。蔡医生摆下宴席答谢父老,我也跟去蹭饭。孰料福安先生先一步把人都拦在街上:“蔡集!你罪大恶极!”
蔡医生上前,摸出烟盒塞一根在嘴里,让一支给先生。见不接也不计较,掏出火镰擦燃了烟。
“赵福安,大祭没几天了。”
“给我时间,我本可救下所有人……”
“笑话,谁家不比你家好,要你救?劝你少管闲事,学学你爹,死前快买个女人,留下赵家的种要紧,省得街坊拿自家孩子给你过继。”身后人群跟着奚落。
“自家孩子?呸!镇上几家没买来的妇孺?遭天谴!”
人群霎时静了。结实高大的我爹站出来,一摆手把先生推倒在街边沟里,恶狠狠啐一口:“你他妈还能活几天?当你几把谁啊?”骂完后,恭敬地请蔡医生走前面,大家纷纷跟上。
我跟在最后,趁人走了去扶。先生长袍浸透污水,手擦破皮,渗出血色。
“福安先生,您何苦!”
他没反应,抬头看将暗天色,一把推开我,踉跄站起来,摇摆着往私塾走。我不放心,上前搀扶问道:“先生,您真的快……?”
“今年轮着我了……哼,祂不选我选谁!”
我想起宁逸说的大祭人殉,一个寒颤。先生活不过今年了,他怎的不早娶个媳妇传宗接代呢?
“蔡医生说的有理,您为何骂他?”
“有理?他是蠢材!大难临头都不知的蠢材!他们全都是!”
他发起癫来,胡言乱语。我听不下去,蔡医生好歹给我看过病呢。
“您说他蠢,那您还会看病,医术更高明不成?”
“哼,我问你,蔡集他知道‘造血干细胞’吗?”
这是个新鲜词,大概是福安先生讲的“生物学”里的。蔡医生却是祖传中医。我想了想,摇头。
“你们哪里知道,祂就最喜欢喝人的这个!最鲜活的血!”
他疯话连篇,胡乱挥手,胸前铁片也跟着乱晃。许是光线暗了,他手臂擦伤似乎消失了。赶着天黑把他送回私塾,快去赴宴。可惜位子都满了,好容易寻个角落,好菜已被吃了许多,酒也得再等。我后悔了,竟埋怨起赵福安来。
正懊恼,见宁五月走来。我迎上去,她认出我便笑,俏丽的脸却藏不住忧愁。她说,她要被父母卖掉换个儿子。
年前最后一次行商快来了,会带来一年中最丰盛的货物,自然也包括小孩和女人。我要救下五月,然后逃走。铁匠铺与她比不值一提。我要带她搭上商船,离开我的养父养母,去往私塾里听来的大千世界。
在那之前要先藏好。我想起福安先生。去往私塾,他当即答应。我问他,白天来人搜怎么办?先生说他自有办法,只等交易最后一天傍晚送我和五月摸上船。我信了他。
行商来前一天,五月藏到私塾。第二天,宁家发现女儿失踪,疯了似的去找。镇人忙着赶集,没几个上心。蔡医生倒重视,带几个闲人挨家挨户搜,白天的私塾也被搜了几次。我提心吊胆跟去,见福安先生任人进出,终究没结果。
我一直都睡不好觉,偷偷打了好几次行李。眼瞅日子到了,可中午刚过,宁五月竟自己逃出了私塾。我眼看她哭着扑进父母怀抱,满怀恨意地把我从人群中指认出来。
她把与我的私奔计划和盘托出。
她说赵福安到晚上会变成怪物。
她说赵福安强奸了她。

六 末日
大祭前一天傍晚,被爹揍得鼻青脸肿伤还没好的我去镇上地牢里看福安先生。桃源镇自有法度,不指望一年来两回的官差办案。无论如何论罪,他作为祭品也难逃一死。
刚走下台阶就闻到腐烂霉臭。前几天的毒打留在他身上的伤,想必早已溃烂流脓。我本该感到痛快、该恨他,可恨不起来。先生的事我还有很多不明白,赶在最后一天来问他。
地牢过道里孤零零的火把在阴暗中动摇,照出福安先生瘫在地上的模糊身影。他还挂着那块奇怪的铁片,一只手被铁链拴在墙上拿不下来,链条还是我爹亲自打的。我取下火把上前看他伤势,诡异的是,一处伤都没有。他正饿得昏睡,光一照,痛苦地眯开眼。
“谁……丰子?好,来得好……”
我又不知从何问起。
“有许多想问我吧……五月的事,对不住你,是我迷了心窍。跟镇上斗了半辈子,终究跟我爹一样妥协了……想留个孩子,再续二十年活路,可我死到临头才妥协,晚了,来不及了……”
“先生,你爹……”
“呵,傻孩子。我爹是二十年前的祭品啊。轮到我了。”
我打了个寒颤。五月哪怕怀上,也已被人牙子带走了。
“先生啊……您早娶个媳妇或买个女人不好吗?”
“媳妇?赵家就因为知道得最多,成了怪物和忌讳,谁敢嫁!买女人?哈哈!就是因为一代代从外面买女人买孩子!桃源星才早晚要完蛋!”
他激动起来。我急问道:“先生,您都知道什么,告诉我,都告诉我!”他大笑。牢外天色变暗,他的身姿越发非人般地舞动扭曲,像要挣脱锁链、掀翻地牢、把镇子砸个稀烂,看得我直发抖。
“嘿嘿,丰子!桃源镇的祖先,是拿血脉跟神交易了!”他疯子似的痴笑,“可那是我祖先!不是你祖先,也不是镇上任何人祖先!可我,却想救下你们这些遭天谴的外人!我真该死,真该死啊!”
他脸真的变了。不止是癫狂,还长出了鳞片,瞳孔如蛇般上下开缝,嘴里满是利齿,吐着分叉的信子。手上也是片片金属光泽,指尖格外锐利,划在墙上是道道浅痕。我两腿打战,迈不开步了。
“丰子,桃源星完了,快逃吧!”没被拴住的利爪突然挖出一只眼珠,扯下胸前挂着的铁片,再塞进嘴里狠命咬下食指,最后把三样物件掷过来。我吓瘫在地上,恍惚回到八岁时噩梦般的下午。
“想活命就拿着!”他野兽般地嘶吼着,眼睛和手指竟极快长好了。我战战兢兢地拿起三样东西,连滚带爬站起来,逃出了地牢。直到第二天大祭,我再没见过先生,只知道蔡集医生、我爹和几位族长押着他上山送进了祠堂。
盛大的过年庙会开始了。家家户户走上镇街,摆出用行商带来的食材烹饪的佳肴,人人都可享用全镇的美味和,祝福四季如春、年年丰饶的新年到来。
庙会开没多久,山上传来怪声。开始像幼童呜咽,渐渐声音大起来,整个镇子的欢乐都被恐怖的泣诉淹没了。蔡医生召各家族长和直系后代一起上山。我第一次来到祠堂,跟医生推开大门,只见满地鲜血,依稀看出两个字迹:
“太淡。”
远远香案上坐着个什么,像骷髅。定睛细视才看清一个怪物般的老人,大概是老庙祝了,正大张着嘴,显然是怪声的源头。我看着地上先生的血,想起他暗示于我的种种,再抬眼去瞧——
——我看到,整个祠堂都是不可名状的、血海般的恐怖。
我跌坐在地上。声音突然停了,沉静片刻,报出一名字。蔡医生惊骇地与众人对视,大家都点头,很快把人绑来,扔进祠堂关上大门。没多久怪声又响。医生又开大门,地上血字变了:
“外人。”
再叫一个,外人。再叫一个,还是外人。我就呆坐着,眼睁睁看祠堂吃掉一个又一个人。后来庙祝一次喊出两个、三个、更多个名字,镇民惶惶不可终日。当名单里有了我娘和蔡医生妻子名字时,大伙再对视一眼,决定收手。
怪声响了一个白天,庙会办不成了。晚上我难以入睡,只觉后背冷汗涔涔,一翻身,摸到根滑溜溜的东西。一个激灵起身,房里竟有只怪物,它和噩梦中吃掉宁逸的东西是同类。
我吓破了胆,冲出屋子,身后传来爹娘的惨叫。镇上到处是怪物,它们是从海里爬上来讨还血契的梦魇,闯进家宅虐杀熟睡中的人们。
我一口气跑上小山包,进到私塾草屋,来到先生案前。案上还点着一盏油灯,报恩那天先生看过的大簿册还摊开着,像被开膛破肚放干了血的尸体。满页都是名字,黑压压的。我看到了黑色的“王丰”,以及边角处血红色的“赵福安”。往上查,他父亲也是红色名字,母亲却是黑色的,还标着两个字“外人”。
我往前翻,红色的名字多起来,越往前红色越多,但只有赵家每代都有红色。翻到簿册第一页,通篇血红。
全明白了。
从屋外闯进一只怪物,眈眈盯上我,身上还滴着鲜红血水,利爪血肉模糊,触手间长着一张脸,宁逸的脸。慌乱中我摸到桌案上一个孔洞,下意识掏出先生的铁片插进去。地面突然打开,我掉进一处明亮、规整、坚硬如铁的地方。
原来私塾脚下小山包,就是当年殖民飞船。先生是在这里藏下了五月。我抬头,怪物俯视着我。我惊恐地爬上一块圆柱形的玻璃盖,响起一个声音:
“请扫描瞳纹与指纹。”
怪物跳下来,一步步逼近,张开满是利齿的大嘴,呜咽出一个名字:
“丰……子……”
我快吓晕了。那声音又响了一次:
“请扫描瞳纹与指纹。”
挣扎间,福安先生的眼球与断指掉了出来。我如梦初醒,连忙按上玻璃盖。一声排气,舱门启开,我翻身进去,它立刻合上,蓝色液体很快灌满舱内和我肺腔。怪物贴上舱盖,宁逸的脸扭曲着、蠕动着,似乎还在唤我。我闭上眼,听见倒计时:
“……三,二,一,逃生舱发射。”
好像瞬间飞了出去。睁开眼,飞速倒退的暗沉陆地,正被沸腾的猩红海洋吞噬。视野里桃源星显出全貌。只见祂从地下伸出参天触手,勾住惨白的月亮拉进血海。二者融为一个充血的硕大眼球,直勾勾地盯着逃跑的我。
祂在对我狞笑……

六 尾声
我惊醒。
逃离桃源星第三年,定居在银河另一端的宁静行星。银白色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床上。五月还在熟睡。为了找到被卖为奴的她,我辗转流离在殖民地间,一年前才费尽心机救她和孩子出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是五月的女儿。我仍不确定她的生父,是五月的买家,还是福安先生。
“爸爸……”她揉着眼唤我。我连忙过去温柔地抱起她。
“做噩梦了吗?”
“嗯。”她点头,指着窗外的星空说:“那里,有个红色的大眼睛盯着我呀。”
恐惧。被血海淹没的恐惧。身后有动静,我神经质般退身回头,是五月醒了。她满身是汗、喘着粗气、绝望地瞪大眼睛,眼里满是不可名状的癫狂。我把孩子抱到五月身边,让她俩睡下。然后坐到桌前、摊开纸笔、写下桃源星的故事。
还没写到最后一行,我已明白,孩子是福安先生的血脉。如果家谱簿册还在,她的名字该是红色的。那是代代烙印名为祝福的诅咒。就在赵福安的祖先与神明做下血契、记下第一个血红的名字时,桃源镇这个曾经纯洁无知的偏僻星镇,便注定要染上万劫难赎的罪孽,从宇宙中彻底消失,从人类文明的模糊记忆中抹除。
可是,只要那星球嗜血的神灵仍在宇宙中运行,谁又能保证我今晚的噩梦将永不会重现?蒙受百代诅咒罪有应得的可悲族群的末路,永不会在宇宙中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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