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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星火杯”短篇组初审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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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博峰文化提供赞助支持,八光分文化提供指导支持,高校科幻平台、四川大学科幻协会、武汉大学科幻协会主办,联合全国众多高校科幻社团举办的第四届“星火杯”全国高校联合征文大赛于2022年3月1日正式启动,截稿时间为7月15日。接下来将陆续推出经过初筛环节后进入初审的来稿作品,敬请关注!
进入初审作品:短篇组 143 号
白桦林中,白昼短暂的尾声迅速化为乌有,北风呼啸着绕开那些修长的树干,从远处的大路上裹起许多雪屑,将它们一路送往树林的最深处。在那里,一扇同样桦木材质的破门板阻隔了一切,努力维持着另一侧那个幻象般的世界。木屋里静得出奇,屋角有一把木椅,坐在上面的人似乎比外面的白桦更习惯沉默。屋外,一阵不自然的“吱呀”声隐约响起,以一个相对规律的周期重复出现,由远及近,愈发清晰,那是疏松的积雪因外力而变得致密的声音,是雪地里特有的脚步声。很快,几下沉闷的叩门声响起,木屋的主人一言不发,缓缓起身,踱步,推开木门,走了出去。仿佛一滴墨渍晕散在海里,脆弱的隔阂被打破,一个世界被另一个世界骤然吞没。在他身后,屋子里那方窅不可视的昏暗霎时涌出,转瞬如风、如烟,将远处天野染成怊怅的暮色。和这世上的大多数人一样,在门外等候的三名克格勃对刚刚发生的事毫无察觉,在他们的感知中,仅仅是有那么一瞬,世界格外安静。翌日,《文学报》刊登消息:“楚瓦什诗人艾基失踪近三个月后重新现身”。报道未提及的是,克格勃们找到他时,诗人已经完全丧失了语言能力。1989年6月,我作为新政策下第一批俄语专业研究生,被派往莫斯科交流学习。大概是时局变化的缘故,如今这里对中国留学生的接受度颇高,我的导师甚至让我代替他接受法院的邀请,以“临时人民陪审员”的身份在周末出席一场公审。正是在这次审判的被告席上,我见到了艾基。审判于下午三时开始。由于是一审,且是非公开审理的案件,法庭的规格有限,合议庭由三名成员组成:审判长、我,以及另一位陪审员。在苏联的公检法系统中,“人民陪审员”通常由一般公民担任,职能上完全从属于职业法官,形式意义远大于实际作用,“点头者”的戏称便因此而来。我还记得教授向我提及这件事时的戏谑口吻,出于这个原因,也存了一点学习友邦法制的心思,我才敢以一副格格不入的东方面孔,堂而皇之地坐在审判长左侧。事实证明,谁坐在陪审席上的确无关紧要,毕竟对于既定的结果而言,强调程序的正义不啻于自欺欺人。左侧的陪审员座位离窗户不远,外面万里无云,太阳悬在莫斯科上空,视感上距离建筑群很近,给人唾手可得的错觉。亚寒带的冬季,午后到处弥漫着橘黄色的光影,晴朗而慵颓,整座城市都多了些不可言说的暧昧气氛。然而这种氛围并未令瓦季姆·阿拉诺夫斯基审判长动摇半分,他用钢块碰撞般的洪亮嗓音一丝不苟地完成了开场发言,在其声音仍低低回荡之际,艾基已经被从一旁带到了场地正中的被告席上。如果你是第一次见到艾基,恐怕不会将这位寡言的老者与“诗人”联系起来。他的个子不高,肩却很宽,容易给人留下结实精悍的印象。头上已经灰白的发丝潦草地梳向脑后,配合下颌一圈同样灰白相掺的络腮胡,将一副典型楚瓦什人的粗犷五官突显无遗。房间里温度适宜,他的面颊却像用冰雪摩擦过一般露出不同寻常的红润。在我的想象中,这副形容应当属于某位手腕强硬的野心家或革命家,不济也应该是军营或森林中持枪的武者或猎户,总之不该出现在一位司文字为天职的诗人身上。我仔细观察着这位近来经历了许多风波的年迈诗人。站在被告席上,他仍晏然自若,一双眼睛神采非常,棕色的瞳仁微微颤动,有意无意地扫视着周遭。他的胡髭似乎很久没有修剪,上嘴唇被严实地遮在后面,虽然并未特意做出什么表情,脸上却总有种介乎忧郁和愤懑之间的情绪若隐若现。在审判长朗读公诉书的过程中,这位“被告人”仅仅是昂首站着,一种莫名而强烈的表达欲望便好像已濒近沸腾,我常常以为下一秒他就要开口,用带着热气的俄语或楚瓦什语口气坚决地声张些什么,但当我稍稍凝神,那种感觉转眼又荡然无存。“……本院认为,被告的诗歌以其反动的形式,恶意宣扬自私的、资本式的世界主义,同时被告在数次公开言论中漠视自己祖国的利益,力图用关于世界主义、世界政府等思想宣传麻痹人民的警惕性,在他们中间培植背叛祖国和出卖民族利益的思想。根据《俄罗斯苏维埃联邦社会主义共和国刑法典》第二百八十五条第一款,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应当以危害国家安全罪追究其刑事责任,综上所述——依法,提起公诉!”在国内学习俄语的时候,我的老师对俄语的发音特征曾作过一个令人耿耿于怀的譬喻:把痰吐出一半再含回去。喻象可谓极不卫生,但就此而言,俄语确是一种与人的喉舌有着亲密关联的柔软语言,它天然地不适用于过分激烈的表达。然而,凡事皆有例外,如果一句话、一个音节,牵涉到人的命运,乃至存亡,再低微的声音也会绽若惊雷,再轻盈的话语也将有金石声。午后的阳光慷慨地倾覆住房间三分之一的面积,在自然光线照落不及的房间中央,艾基已不再环顾,他像是对即将到来的命运早有预知。审判长的声音充斥整个空间,所有人的存在都仿佛忽然消失了一般,只有诗人的沉默还在负隅顽抗。“经过情报部门的实际调查,本院有充足理由认为被告在过去的三个月中一直在频繁与外国间谍人员接触并传递机密情报。鉴于被告已丧失语言能力,同时为保证公平正义的原则得以落实,本院将给予被告申请临时诉讼代理人的资格,如果被告放弃申请,则将默认其对庭外调查结果供认不讳,并将在此之后由合议庭审议,由本法官宣读一审判决结果!”说完,瓦季姆审判长回头望了下法庭侧门,再次向艾基寻求确认:“被告是否申请诉讼代理人代替自己进行申辩?”他不再像前面那样着力于发音和问话的气势,虽然是问句,语气反而平铺直叙,像在转述一句不容愚者置喙的真理。被告席上,老人绷紧下唇,眉头稍蹙,除此之外再无更多表示。其实在场的每个人都清楚,这只是一次并无新意的演出,苏联职业法官所作判决的无罪判决率约为0.5%,而这意味着绝大多数判决结果在提起公审前就已尘埃落定。瓦季姆审判长整理好桌上的文件,然后转过头看向这边。对上那道富于肯定意味的目光,我马上会意,暗暗叹了口气,随即严肃地点头示意。至于审议台右侧,另一位陪审员已是一副恹恹欲睡的模样,不住地点着头、惊醒、再垂下去……即将终局的档口,法庭的侧门突然被抵开,一个男人抱着一件臃肿的物事,踉跄着闯了进来,然后被一旁的司法警员迅速拦下。面对这种意外情形,审判长同样出人意料地朝那边的警员招了下手,这使来者有了充分喘息的机会,有关诗人命运的判决也因此延缓了须臾。男人的身份验证没费什么周折,放眼苏联的广袤疆域,应该还没有人会冒失到想要在这里顶替他。这个身着栗色呢子西装的男人名叫彼得·弗朗斯,出生于英国北安普敦郡,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曾为英国国家安全局效力,这个机构有一个鼎鼎大名的别称,即“军情五处”(MI5),而他当时在其中所从事的,正是针对莫斯科方面的情报搜集工作。“我明白了,所以,你是要作为检方证人,协助证明被告罪行。”审判长用有些玩味的语气,为弗朗斯的来意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不,并非如此。”弗朗斯摇头,“我是来为艾基先生做诉讼代理人的。”经过搜身和安检后,他抱着自己带来的东西——一只方形灰黑色皮箱,原本的颜色因表面多处破损和脱落而显得斑驳,提手只剩一头堪堪挂在上面,箱体不知是受潮还是装载了超出限度的内容物,鼓胀得有些变形——快步走到了被告席旁。艾基对刚刚的一切都无动于衷,他好像早就知晓弗朗斯会到来,只在箱子被放在地上时才紧了下眉头。弗朗斯站在艾基身旁,扯了下袖口,整平臂弯处的褶皱,依次向审议台上的三个人微微行礼示意,同时用流利的俄语打着招呼。等到他走近台前,我才将其面容与身边的俄国人区分开,一种微妙感油然而生,紧接着,一声干净、标致的“你好”更使这种感觉陡然上升到了诡异的地步——我竟在苏联的法庭上,从一个前英国特工口中听到了这般熟悉的乡音。短短两字,却是地道的中国北方官话,实在由不得我不浮想联翩。“看来调查报告没有出错。被告在过去三个月里频繁接触的他国人员就是你吧?身为前英国探员,你的俄语说得倒是很标准。”“那么对于刚才的指控,你有什么要替被告辩解的吗?另外,经过全面的医学检查,被告的生理功能一切正常,他一直无法开口说话,是否也与你有关?当然,在回答这些之前,请你宣誓:你的言词是尽你所知,毫无隐瞒,完全据实陈述的!”“我宣誓,我以下言论尽我所知,毫无隐瞒,完全据实陈述。”弗朗斯把右手举到耳侧,满面肃穆,清楚地用俄语完成了宣誓。我注意到,在他宣誓的时候,一旁的艾基脸上微不可察地掠过了一丝笑意。我很确定那个笑容的意义是“讽刺”,但当时的我尚不理解他所嘲弄的究竟是何物。审判长点着头,情不自禁地拍了几下掌,对弗朗斯再次表示肯定。不怪其失态,实在是眼前这个男人值得被如此称赞,他的发音自如得更胜过以俄语为母语的人,并非那种刻意的播音腔,但听起来却更清澈舒顺,声带、喉舌、鼻腔……任何一处微小的振动和共鸣都合乎理式,臻至完美,仿佛这些词语本来就应当被如此表达,明明直视着他,但这声音一出现,那副颇具英格兰民族特征的脸竟有些幻化成另一副俄式面孔了。“感谢您的夸奖。我来这里是为了证明艾基先生的清白,当然,也是为了证明我自己的清白。过去三个月里所发生的事,也许各位会有些难以理解,以我本人为例——其实在三个月前,我之于俄语这门语言还只是一知半解的门外汉。”“所以你的意思是说,被告消失三个月只是在教你学习俄语?哦!如果是那样,倒是必须承认他的教学效果相当不错。”似乎将弗朗斯的陈述当成了一场助兴的节目,瓦季姆审判长换了个稍微轻松的坐姿,双肘支在法台上面,饶有兴致地调侃道。“当然不是,艾基先生所完成的事,远比我现在拥有的能力要伟大得多。”“是的,不只是俄语,我已经学会了世上现存的所有语言。”法庭边传来一阵默契的哄笑和私语,审判长宽容地让旁边的声音持续了一会儿,之后才象征性地震了震法槌。“这个、如果你所说属实,那的确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能力,所以,‘艾基先生’又做了什么?”“艾基先生已经去过了人类语言的尽头,他设计制造了一种语言装置,这将帮助所有人抵达那里。”“哦——?”审判长拉长了疑问的声音,“这个装置现在在哪?能否为我们展示一下?”旁边的人终于没再笑出声,但依然私语不止,甚至有人认定这位前国际间谍已经精神失常,看向弗朗斯的目光也带了些怜悯。我坐在台上,眼见法官与证人的对话逐渐偏离了这场审判,一度以为自己漏听了什么关键性信息,联想到弗朗斯先前的“问候”,心里隐约有些不安,只好努力辨认每一句的单词、语法,但结果却与平日截然不同——我意外地感到吃力,像回到了学习这门语言之初的艰难时期,那些声音在耳畔前赴后继地响成一片,我只觉得头昏脑涨,愈发跟不上对话节奏。弗朗斯像是全不在意周遭的气氛。他略微费力地将放在被告席旁的灰黑皮箱抱到桌面上来,然后看向艾基,像在征询认可。艾基神情凝滞,看起来有些漠然,略作挣扎后,弗朗斯还是打开了皮箱,清脆的响声“哗啦”一下从箱子里泻出,一部分杂沓着掉到了地上,一边的警员赶忙上前逐一拾起。收拾妥当后,箱子里的东西暴露在众人面前:不计其数的盒式磁带占满整个桌面,高高垒成一座有些摇晃的小山,“山顶”停放着一部便携式盒式磁带播放器,体积不大,品相颇新,侧面的标签写着,哈尔科夫无线电厂1987年制造。“……本院认为,被告的诗歌以其反动的形式,恶意宣扬自私的、资本式的世界主义,同时被告在数次公开言论中漠视自己祖国的利益,力图用关于世界主义、世界政府等思想宣传麻痹人民的警惕性,在他们中间培植背叛祖国和出卖民族利益的思想。根据《俄罗斯联邦刑法典》第二百八十五条第一款,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应当以危害国家安全罪追究其刑事责任,综上所述——依法,提起公诉!”铿锵有力的发言经过电流信号转译过一圈后重新播放,这与鹦鹉学舌的原理很像,本来威严的气势被瓦解一空,反倒产生了些滑稽效果。然而,这对于被模仿者而言,则多少带了点冒犯的意味。一声轻微的“呲咔”后,赛璐珞材质的带基转动到头,静止下来。法庭陷入一阵诡秘的静默,只余播放器内部细小的电流声仍似有若无地飘浮着。面对弗朗斯故作疑惑的神情,审判长脸色不佳,隐隐带着些怒意回问:“作为被告的代理诉讼人,你迟到只是为了这种无聊的原因?在门外偷偷录制法庭里面的声音?你的意图是什么!”“作为被告的代理诉讼人,你迟到只是为了这种无聊的原因?在门外偷偷录制法庭里面的声音?你的意图是什么!”依旧是“瓦季姆审判长”本人的声音,但所有人都亲眼见到——并没有任何人操作那台播放器,分明已经到达播放上限的磁带忽然倒转,自动播放出了方才那句话。“不管你耍了什么把戏!你现在的行为都是对联盟法律和正义的公然蔑视!现在、立刻!收起你的那玩意儿!离开我的法庭!”在那件小小的人造机器内部,放音磁头如同具有生命般颤动着划过磁带,记录在上面的声音信号被解读成音频电流,经过放大,最终还原出审判长独特的、钢块碰撞般的洪亮音色。仿佛被那先声夺人的机器剖剥了发声的器官,瓦季姆审判长不知何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却木讷地支吾着口舌,上下嘴唇不住地颤抖,好容易碰触到一块又立即分开,始终难以形成一句完整的表述。磁带的带基还在运转,好像永远没有尽头,原本应该属于“审判长”的话语一句接着一句地从被告席上传出,“他”的语速越来越快,遣词愈发密集、失控,音调也愈发尖厉,终于到了足以令所有人无法忍受的聒噪程度后,“呲咔”——于寂静的法庭中央戛然而止。瓦季姆·阿拉诺夫斯基静伫在法台中间的席位上,双目失神地望着台下正对被告席的方向,似与艾基对视,但通过那副空洞的目光,很难想象其究竟看到了什么。那恶魔般的声音似乎仍环萦不去,他脸上的神情早已不复惊恐,剩下的只是纯粹的愕然和不知所措。由于审判长的失语,审判陷入了尴尬境况,难以为继,没有人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也没有人试图至少做些什么来打破僵局。这种状况不知持续了多久,像一场仓促的、缺少司仪的葬礼上临时出席的悼者,所有人竟都一言不发,也只有这种时刻,我们才终于对被告席后那位诗人的命运有了感同身受的敬意。窗外日光倾移,天色已转入一种不甚明媚的枯黄,在这种万物不复动作的光景中,法庭上传来了新的、犹如转折的声响。弗朗斯在那台播放器上摆弄了两下,将里面的那盘磁带退出,换上另一盘磁带。随着他的操作,瓦季姆审判长恍若大梦初醒,瞬间失了全身气力,瘫回座位上。众目睽睽下,磁带的带基开始转动,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声音清晰地从侧面的扩音装置中传出。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稍显喑哑,说话时有种难以形容的疲怠感。他大概讲得非常投入,语速很慢,很多句子很简短,甚至只有一两个单词,有的地方停顿不太自然,却形成了别样的韵律,像是刻意在以这种方式对抗或解构些什么,他说的应该是俄语……他说的是俄语吗?我从那绵暧的朗读中惊醒,猛然发现自己完全无法理解那个声音在说什么,慌乱地从面前翻过几张纸——上面记录着公诉书的原文,那些俄文单词一个个、一行行,渐次从熟悉变得陌生,如深埋地底的宝藏重见天日,随后迅速氧化、褪色,又像断了线的风筝,脱离掌控,辗转消失在记忆的大风之中。惶然间,我推开椅子,摇晃着起身,望着周围异乡的一切,初到莫斯科时的那种挥之不去的排异感卷土重来,此刻,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完全失去了俄语,失去了我生命中的第二语言。然而,更令我茫然无措的事仍在继续。当我尝试着回忆我的母语,回忆那些生动可亲的方块字,希望用她来发出一点声音,为证明自我的存在,以求逃离这场噩梦,那些古老的符号似乎也在从我脑海中迅速淡去……很快,整个世界变得如此陌生而安静,我仿佛回到人生的时间开始之前,像一个崭新的、即将诞生的生命那样,突兀而无理地——我一无所有了。追着弗朗斯和艾基出了法院大门,我所见到的并不是往日莫斯科的街道,而是眼前这幅景象。两人已不见了踪影,一种预感福至心灵般袭来,我快步向田野中寻去。走近时我才发现,这并非是我从前认知中的那种“田野”——那种由晚风、麦浪、悠扬的曲调构绘的风景画。我试图搜刮些词语用来描述或修饰它,脑中却空空如也,连记忆也接连腾出一块又一块空白,似乎我的一切思想都正被面前这片唯一的、无垠的“田野”所取代。然而,如果单就它的美好而言,我又丝毫不怀疑,即使检索遍所有词语,将所有可能实现的搭配尝试尽全,也绝难得到与其相衬的完美形容。我从“田野”中走过,像在漂浮着氤氲雾气的春晓间漫步,在能够自由呼吸的海浪之中穿行,有时,身旁的“麦穗”低如浅溪,打着旋儿抚过我的脚踝,有时又高过头顶,如柳绦般吻过我的眼眉……落日濒近地平线后好像再没移动过地方,仅仅作为无远弗届的光明,将此间诸物映得暧昧生神。借着这光,我隐约得见,在麦芒上、根茎上、细长的叶子上,在不可触及的高天之上和大地深处,在晦明交映的星河之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我似曾相识和前所未见的符号!它们构成了这里的一切!忘记跋涉了多远,我听见前面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呢喃着什么。又一次拨开眼前的麦穗后,面前出现了一小块空地,艾基和弗朗斯正背对着我。没来由地,我记起不久前在法庭上听到的男人的声音,现在我知道,那是艾基,是他在朗诵自己的诗。似乎察觉到我的到来,一首诗结束后,两人转过身,向我走来。我并没有“说话”,也没有使用任何一种语言,仿佛只是一个想法从这里完整地传递到了那里,我的疑惑、好奇、紧张和不安,所有希望传达的信息毫无损耗地被另一个人所接受和理解。他没有开口,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我就是直接理解了他想表达的意思。“很奇妙对吧?到过这里后,我也常常在想,是不是我们本来就具备这种交流方式——超越能指与所指,不需要任何中转,人与人可以不存芥蒂地感受和接纳彼此?只是由于某种原因,你知道,就像巴别塔的传说,我们被迫分开、保持距离、不断欺骗和猜疑。”“倒也并非绝对,语言有时是替代品,有时是障碍,更多时候,它是我们靠近真相所必经的一个过程,当然,为了抵达真实,它也是必要的牺牲——你不正是忘记了它,才找到了这里?人类借助语言来认识和解释自己所在的世界,去亲近和想象大海、阳光或一片树叶,但如果这种解释成为不自觉的习惯,如果人类开始为了满足自身的想象而忽视了万物真实的存在,人类所关心的就不再是任何一片具体的树叶,而是那个乏味的词语本身了。你应该很清楚,中国古语里的‘得意忘言’正是对这种习惯的警谕。”他一边说明,一边示意我看看周围。顺着弗朗斯指给我的方向,我看到这片“田野”正越来越活跃、激荡,无数“能指”与“所指”缠绕在一起又松开彼此,如一群放浪的灵魂蹁跹而舞,寻找着自己忠贞不渝的理想舞伴,寻找着足以容身的不朽躯壳,“田野”因此不断变换形态,时而蒸腾如瘴霭,时而峻峭如高山,有时像皴裂的冰层四分而散,有时又像行进中的象群,只能看见一脉叠一脉的背脊起伏绵延……“这种语言中用来形容太阳的词语,在另一种语言中可能表示对虫豸的称谓,我们的文字、符号、语音,与真实的世界之间的关联如此随意,实在很难不让人怀疑其诞生是否是种错误的偶然——这个世界或许就是最好的证明。”俄语并不是艾基的母语,但对现在的他来说,任何语言都不再具有区别。我们围坐在一丛篝火前,一层隐形的外焰优美地波动着,扭曲了火焰周边的视域。无数鲜活的符号在几乎不可察见的火焰深处碰撞、燃烧,构成这团火光的温度、形状、颜色。偶尔一两簇火苗腾地窜起,在同样由透明的符号织成的风中迸裂,几枚字符便如烟花般璀璨地亮相,旋即陨落。无边的“田野”已变换成了另一处宛如实在的村落。村庄坐落在广阔的黑土地、森林与峡谷中,有许多木房子、牲口棚和泥泞的街道,虽然也有一些现代化的机械,但并不妨碍古老的生活方式仍在其中运作不息。我们离开那团火光,向村落走去,村子外面有一片古老的墓地,布满弯曲的十字架,路过其中一座墓碑时,一直没有言语的艾基眼中有些伤感。“他从前在高尔基文学院学习,在那待了六年,五九年的时候他因为与帕斯捷尔纳克的关系被开除,然后才开始用俄语写作。在文学院,他学到的只是什么东西不该写,对于一个作家和诗人而言,或许也算一个不错的开端。”“那你们是怎么遇到的?西方间谍机构和东方地下文学?”“无论对于哪种语言来说,诗歌都是其最高结果,真正的诗歌是一个焦点,无法放大,无法破译,一旦你试图改变它,它变成其他似是而非的东西,也就不存在了。诗歌就像雪,总是与我们相伴。下雪,融化,可它还是在这儿。其过程是另一件事,它关注的词语紧邻着生活、死亡、上帝,或是那种创造了万物的不可言说的力量。因此,诗的语言就是一条线,把我们与死亡和上帝连在一起,这种连结、力量和丝线,将我们引向创造了世界的造物主,也将我们置于,嗯,一种困境。”“确实是他说的,我只是转述。”弗朗斯快活地笑起来,“但我完全赞同!”“那艾基先生呢?他怎么不说话?即使在这里也不能说吗?”“拥有星星的人,还会在意细砂吗?他不是失去了语言,而是获得了‘沉默’。”“是的,‘沉默’,与上帝、本质、真理为邻的‘沉默’,那些我们无法断言或定义的,都属于‘沉默’。自然本身说到底就是沉默的,喧嚣和噪音最后必然归于沉默,喧嚣打扰了事物的本质,而沉默使人回归进自己。只有在沉默之中的人才可以跟自己交谈,才能思考自身的存在、世界以及创造的意义。所以,词语的沉默来自上帝的沉默。”“村庄”再次开始变幻,一汪波涛汹涌的海洋出现在我们脚下,远处,阴沉的海面上正酝酿一股可怖的风暴,稍近些的地方有一座孤岛,灯塔的光忽明忽暗。说实话,站在这片结实的陆地上,我只觉得这场面崇高而壮阔,因而不理解弗朗斯为什么这么问。然而下一秒,天旋地转,风暴霎时形成,而我们已来到一艘飘摇欲倾的破渔船上。船上人员往来,忙不堪迭,但都对这凭空出现的三人视而不见。我抓紧栏杆艰难摸到船头,依稀望见不远就是那座岛屿,然而过了很久,大雨不见减弱,岛屿却越来越远。嘈杂的疾风里丝毫不乱地传来这样一句话。我于是低下头,仔细辨认船身下面那些势不可挡的磅礴激流——熟悉的符号湍涌而过。念随心转,风暴忽然散去,只剩一只小船在平静的海面上与不远处的岛屿遥遥相望。“和你一样,现在的人们已经忘记了,语言也是危险的,是它使我们从原本一体的广袤大陆,分裂成无数孤岛,又在我们试图靠近彼此时化作风暴和汪洋,终有一天,我们会因为滥用语言而变得自私,变得忘记应当爱身边的人。当然,直到今天我们还是如此依赖语言,不断重复谬误、冗余,编写些新的符号,然后欺骗自己说这就是人类的创造力。因此,这是我们无法回避的危机,我把它叫做‘世界的语言化’。”“当然不是。”弗朗斯回答得异常坚定,“你现在所见的是计划的一部分,是我们旅程的起点,我们称其为‘语言的世界化’。”海面变得格外澄透,如出现时一样并无任何征兆,海水迅速退去,驳杂着黝黑疤痕的大地裸露在空气里,远方无数岛屿形成参差不一的山脉,连绵起伏,如亘古以来便生活在这片大陆上的人们一样,回归到了无言的团结之中。风吹拂过高山之间,纯粹、干净,一览无遗,我像置身现实般流连其中,那些字符不知匿去了哪里,再寻不出半点琢磨的痕迹。风中,我似乎听见了诗人的声音,那声音有些喑哑,却很亲切,像一首沉默的诗。1991年冬天的一个傍晚,在机场等待航班时,我再次邂逅了弗朗斯和艾基。我将飞回北京,而他们正要飞去鹿特丹。临别时,艾基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送给我一本他的英文版诗集,译者那栏是彼得·弗朗斯的名字,扉页的背面用淡蓝色墨水写着一句英文:我合上诗集,想象自己正穿过边境线的上空。飞机已不再攀升,正在云层之上,向着月亮飞行。周围的世界万籁俱静,只有我听得到,在白桦林的最深处,在田野的尽头,在无限的群星之间和一切没有冗琐符号累累而坠的轻盈之所,即使此刻,也存在着自由的、足以令人潸然的巨大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