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届“星火杯”科幻征文大赛初审作品:短篇组-18号 | 《愿我们的灵魂在轨道上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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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博峰文化提供赞助支持,八光分文化提供指导支持,高校科幻平台、四川大学科幻协会、武汉大学科幻协会主办,联合全国众多高校科幻社团举办的第五届“星火杯”全国高校联合征文大赛正式启动,截稿时间为2023年6月15日。接下来将陆续推出经过初筛环节后进入初审的来稿作品,敬请关注!
进入初审作品:短篇组 18 号
愿我们的灵魂在轨道上闪耀
“绕轨飞行相当于没有尽头的自由落体。”
卡鲍尔回想起老教授在理论课上说的第一句话。拥有浓重德式口音的老教授在由自己的造物所缔造的辉煌中安然离世,但卡鲍尔却依旧被重力束缚在这小小的岩石球上。
半个多世纪前,他与两名同伴一起顺利通过了所有的考验,体检、体能测试、技术考核……但在最后一刻,宇航局却告知,第一个进入太空的灵长类,将是一只黑猩猩……
卡鲍尔、威廉、芬奇,三名精挑细选而出的最优秀飞行员被演化树枝丫上的另一位表亲夺走了本该属于他们的殊荣,成为了人类奔向太空的宏伟史诗背后微不足道的注脚。
三人中成绩最为拔尖的卡鲍尔继续留在载人航天计划之内,但后辈们则更加优秀,也没有那该死的关节炎。于是卡鲍尔在发射场的长椅上“座”了足足20年的预备宇航员,直至退出现役转去看守飞机坟场。
载“猩”火箭发射当天,威廉就发了一场神秘的高烧,被自身免疫系统所摧残的半规管使他不得不提前退出现役,转业去了民航。
而芬奇则回归了他原先的中队,随后参与了中南半岛上空的血腥厮杀……
血污在扎入蒙皮的23毫米机炮弹头爆炸后糊住了芬奇的头盔,这些混杂着碎肉的粘稠体液并非来自芬奇自己的躯体,而是后座上那个喜欢说笑和冲浪的罗德岛小伙。
“罗德岛居然真的是一个州唉。”
“从1776年起就是了。”
“哈哈哈哈……”
这个爱笑的大男孩本不应该属于这片燃烧着硝烟的天空,如果不是那臭名昭著的飞行员轮换计划,他还在往返夏威夷和关岛的运输机上生龙活虎。但现在他那只迸发着智慧闪光的大脑与灵巧的舌头一齐被黑索金炸药与破片涂抹在舱盖与仪表上,并被负G甩到前座的芬奇身上。
让轰炸机与运输机组经过数周的短暂训练后直接塞进鬼怪的座舱再一脚踢上前线,这只能被解读为上头大人物随意拍脑门的行为艺术。在这些二线飞行员大批走上战场时,原先的战斗机飞行员不仅没有回到后方休整,反倒是要继续留在一线并想方设法让这些与自己搭伙的雏鹰们快点长出飞羽。
但芬奇身后的雏鹰在羽翼还未成熟之前就已陨落,而与之一同逝去的还有水平安定面、右侧副翼、三套液压系统、二号引擎以及返航的希望。
芬奇在擦去头盔面罩上的污渍后很快便确认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无论是自己身下的战机还是后座的武器官。他将手伸向双腿之间,拉动了那枚连着引信的铁环。枚固体火箭喷出大量的燃气,坚硬的椅背率先撞碎舱盖,随后托举着芬奇冲出已经陷入绝望尾旋的残破机身。
但那令人作呕的混沌螺旋并未结束,血液继续在G力的作用下被抽离躯干、涌入四肢末端。芬奇抬起头,发现两根伞绳缠在了一起,降落伞并未完全张开,地面上繁茂的雨林正高速向自己扑来。
他伸手抓住伞绳,试图将它们分开,但这两根人类化学工业的卓越产物像媾和的毒蛇一样难解难分。尝试失败,手指也变得麻木,小臂在痉挛的边缘颤抖,头上那片在空中摇曳的褶皱布料所提供的阻力根本无法使他完整地落到地上。
于是他开始诅咒越南人,诅咒这些不会游泳的查理们下地狱后被岩浆构成的疯狗浪焚烧殆尽;他诅咒苏联人,诅咒赫鲁晓夫与勃列日涅夫的导弹和战斗机最终会打个弯落在他们自己的脑袋上;他诅咒法国人,诅咒那些数目多到可以拿来当字母歌唱的共和国;他诅咒美国人,诅咒约翰•肯尼迪和林登•约翰逊、在湾区聚会的嬉皮士以及税务官。
然后,缠在一起的伞绳奇迹般地解开了,已经同时品鉴过玛丽莲与玛利亚的约翰•肯尼大统领一脚将正踏上雅各布天梯的芬奇踹了下去。完全张开的伞盖兜住了大量的空气,突如其来的减速让芬奇产生了一种自己正被向上抛起的错觉,但随即,大地与树冠不期而至……
不久前还纠缠不清的伞绳们抛弃了彼此转身投向树枝的怀抱,而就在挂在树上的芬奇割断倒数第三根伞绳时,头顶的树枝率先支撑不住,开始发出噼啪的断裂声。芬奇赶忙收起匕首以防在坠落中扎伤自己,然后便张牙舞爪地伴随着落叶与断枝坠向地面。
灌木与腐殖质起到了良好的缓冲作用,芬奇蹒跚起身,首次直面这片被战火摧残的土地。清晨凝结在叶片上的露水顺着叶脉汇聚着从尖端滴下,滴答声与被繁茂树冠“混响”后的鸟鸣一同构成了这陌生雨林的诡秘背景音,而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一丝硝烟与血腥。
硝烟与血腥来自芬奇的飞行夹克与被划破的鼻尖,他在片刻的驻足与迷茫后带着手头上仅有的物资,顺着指南针指引向东跋涉,期望能在开阔的海滩上得到救援。
原始的繁茂雨林对外来者展露出了最大的恶意,无孔不入的蚊虫与蚂蟥、夹克与靴子中始终无法散去的水汽似乎要将芬奇彻底吞没。
转机出现在第四天黎明,朝阳还未露面的僻静天际间传来引擎的轰鸣声。被这特定频率噪音挑动神经的芬奇立刻掀开盖在脸上的夹克,开始在密林中狂奔,直到一片溪边空地。
站在满布青苔的滑溜岩石上,芬奇举起信号枪正准射击,而就在这时,朝阳穿透了盘踞在地平线上的云霭,清晨的第一缕光映照出了四只低飞的影子——那是四架C123,而这种双引擎战术运输机以四机编队出现在这密林深处的低空只意味着一件事。
四机编队沿着溪谷向芬奇扑来,轰鸣声回荡在树冠之上,她们飞得是如此之低,芬奇甚至可以清晰地辨认出机腹下的喷管,以及从那涌出的橙红色溶液。他本能地想要躲避,但脚下一滑,信号枪跌入水中,而就在他伸手捞取时,橙红色的暴雨不期而至。
芬奇感到脸部传来一阵灼烧感,他赶忙将头扎进溪水中想要洗净面部的附着物。但此时溪水表层已完全被橙剂覆盖,溪水很浅,他只得将头扎到底,把脸蹭进河床淤积的泥沙之中,如同野猪拱食一般,直到头顶撞上对岸的鹅卵石。芬奇呛着水,抬起头,然后就同他这三天见到的第一个直立生物四目相对。
那是一个带着斗笠、端着步枪的越南人,凌空浇下的橙剂将其染上了一层滑稽的红色外衣,但在那斗笠之下的则是一双无论多少滑稽感都无法掩盖的锐利双眸……
而芬奇他再次见到这双眼睛已是整整30年之后,在建交后重返越南的他提议想要再见一面当年俘虏他的北越战士。于是在河内的医院里,他们重逢了。
他侧躺在病床上,身躯佝偻地可怕,四肢蜷缩、扭曲,那是来自二噁英的馈赠。但当他在护工的协助下转身之时,芬奇再度与那双已被病变的角膜所荫蔽的眼眸对视。直面恐惧的源泉并不能消除心魔,只会将自己拽进更深的炼狱。芬奇同三十年前一样,慌张地逃离了医院,这一次不会再有子弹击穿他的大腿,他直奔大使馆、机场,登上返程的航班。
但天命仲裁之手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这个曾经踏上过他国领土的侵略者。在回国后的第二周,芬奇收到了结肠癌的确诊通知书。
隆冬时节的华府,街道上落寞而又寂寥,四年前国家胜利阅兵时的锣鼓喧天似乎还回荡在耳旁。芬奇捏着那张宣判他命运的纸,坐在长椅上。前来讨食的海鸥无功而返,拍了拍翅膀,落在旁边一对掰着面包屑的小情侣脚边。
眺望着远方的夕阳,似乎他的人生已经开始落幕……
在第一架被劫持的757撞上世贸中心北塔时,威廉正对新晋飞行员进行着飞行考核。
“V1,抬轮。”
跑道上的飞机达到决断速度,威廉与学员一同将油门推到底。
“稳住,稳住。”
机身平稳上升,而就在此时,一个重磅消息引爆了原本静默的无线电频段。
“有飞行器撞上世贸中心了。”
“观光的直升机吗?纽约现在应该是晴天吧。”
“好像是大型民航客机。”
“什么!?是意外吗?”
“不,是之前的劫机……”
同一频段内的飞行员纷纷加入了讨论,一时间无比的嘈杂而又混乱。威廉并没有加入这些讨论,继续和新人一起操纵着飞机爬升到巡航高度。
但视野开始渐渐模糊,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正被逐步抽离自己的身体。
“稳,稳住。”
威廉在彻底昏迷前吐出最后几个音节,搭在油门上的右手也在躯体瘫倒时顺势将左侧的引擎拉到慢车,爬升中的客机也同威廉一样,在一阵顿挫后向左倾斜。
那名新晋飞行员超额完成了他的考核,临危不乱地将飞机从侧倾中改出并安全着陆。而在之后短短两个小时内,北美空域内的所有民航班机全数降落,原本繁忙的航线上只剩下一片净空。
威廉也在返航后被紧急送往医院,而待他恢复意识,前来病房“探望”的不止有国家运输安全局的调查员,还有联邦调查局和军事情报局的人。因为威廉作为一名资深飞行教官,在这次袭击发生前八个月前曾执教了一批拿着沙特护照的中东人。
这些中东人对飞行展现出了浓厚的热情,威廉自觉那是他带过的最优秀的一届学员。在其已无法实现那从卡门线外俯瞰地平线的梦想后,威廉将协助其余追梦者向天空起航作为了新的人生目标。而这些来自地球另一端的“追梦者”则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记得在一次夜间飞行训练中,一名叫易卜拉欣•塔奇的学员坐在他右边。一轮明月映照着平流层上澄清的夜空,在自动驾驶的稳定下,数小时枯燥乏味的飞行让驾驶室内的两人开始互相打趣找乐子。
“我之前差点当上宇航员。”
“啊,当真?”
“绝对保真。”说着,威廉从钱包中掏出了那张三人站在火箭前的黑白合照。他对自己带过的每一名学员都讲述了一遍自己的这段追梦历史;讲述自己曾经通过的那些严苛的选拔;讲述那唾手可得但最终又失之交臂的赴星之旅。
“太空,会是怎样的光景呢……”此时的塔奇扮演起了一名优秀听众的角色,在仔细听完威廉的叙述后沉思着自言自语了起来。
“咳咳,导航点。”威廉咳嗽着小声提醒道。
“抱歉。”塔奇立刻着手于校准航向。
“哦对了,虽然有些冒犯,不过如果你上了太空,该向哪祈祷呢?”
“这个嘛。”塔奇突然一脸严肃地盯着威廉的双眼说道:
“只要日月星辰还在,我就能找到麦加的方向。不过,话又说回来……”塔奇接着又放松下脸部肌肉群,俏皮地咧起嘴角继续说道:
“在失重状态下实时调整方位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那你可能得在腰上绑个陀螺仪什么的玩意。”
“哈哈哈,那确实。”
……
威廉无论如何都不会料到,这个先前和他在空中交谈甚欢的开朗年轻人会在仅仅七个月后将利刃刺进另一名机长的胸腔,并在夺过操纵杆后为新千年的开幕蒙上了一抹血色。
威廉教会了他们如何飞行,但他们却选择带着仇恨坠向地面。
六个月后,痊愈且自以为已从阴影中走出的威廉决定重返天空。他从老熟人那借来一架塞斯纳172,踌躇满志地钻进机舱,戴上耳麦,做好起飞前的所有例行检查。而就在指尖触碰到操纵杆的一瞬间,数以千计的亡魂开始在威廉耳旁低语。
先是耳语,随后逐步增大,最终在驶上滑行道前演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哀嚎。再也忍受不了的威廉推开舱门,想要逃离这个移动的飞行炼狱,但他一离开座位就双脚发软,瘫倒在地,胃中一阵翻腾。
他拥有数万小时的飞行经验,执飞过超过两位数的机型,上千次跨越大洋,而现在却抱着一架不到2000磅的塞斯纳的起落架呕吐、哭泣。无可计数的亡魂张开沾满鲜血的双臂,将他从奔赴天空的道途中粗暴地拽下,永恒地束缚于这被重力亲吻过的大地之上。
三人再次相见已是在45年后的一场老兵聚会上,许久未见老友们聚在一张圆桌前就着威士忌谈天说地。
芬奇数次复发的癌症已经彻底丧失了根除的可能性,他也无法证明自己的结肠癌同当年的那场“橙剂热水淋”有什么直接因果关联,只能苦笑着暗自庆幸自己仅仅只是在接近北美居民平均寿命时染上了一场癌症,而不是像那个在被污染的土地上生活了数十年的越南人一样变成扭曲的怪物。
作为两次化疗间的“调剂”,医生早在三年前就开始给他开具阿片类止痛药的处方。而从那时起,他就时常发现药盒中胶囊的数目同处方上对不上。在又暗自神伤了一段时间后,芬奇突然意识到自己患的是癌症又不是老年痴呆,于是在午夜的蹲守中抓到了罪魁祸首。
那是自他长子于训练事故中遇难后就搬来和他同住的孙子,在严厉的训斥后,芬奇做了件老派家长面对叛逆后辈会干的事——一脚把他踹进军队。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叛逆的青年以最快的速度平静了下来。在他的第一次战斗巡逻中,坎大哈郊外路边的一枚IED所掀起的弹片击穿了他的后脑勺,成了植物人。
而威廉则诉说起了在他那漫长的飞行史中所饱览过的壮丽奇景与数十不同国家的风土人情。只谈论先前翱翔于蓝天的体验,将那骇人的秘密藏在内心最深处。
那是由自责与恐惧驱使而出的逃避,威廉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麻痹自己,搪塞着说他已功成名退,需要把更多的时间投入地面上的生活中,丝毫不提及现在其宁愿开上四、五个小时的车,也不敢再度踏入登机廊桥一步。
接着轮到了卡鲍尔,他盯着老友们沧桑的面庞,将他在发射场那二十年的所见所闻娓娓道来,那些愈发粗壮与雄伟的航天器;尾焰所升腾起的巨大火球;探索星辰的曲折道路上的挫败所带来的真正火球与冲击波;成功或失败后地面控制室内的欢呼、沮丧甚至啜泣……
听得入神的芬奇为了缓解下腹的疼痛,习惯性地摸出药盒吞下了一粒缓释胶囊吞下,浑然不觉自己刚刚已经灌下了足足一品脱的威士忌。
用威士忌送服止痛药并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缓释胶囊出色地完成了它的任务,将奥施康定的血液浓度峰值延后了数小时,直到聚会接近尾声才晕厥过去。
芬奇在苏醒后见到了他熟悉的病房天花板,监测仪上心电图的搏动声在安静的房间内显得格外刺耳。在医生检查了他的身理体征后,两个年过七旬的老家伙耷拉着脸,像是犯错的小孩一样被领到芬奇床前,而之前一直细心照顾自己的妻子则站在一旁,不断责骂着那两人什么。
年轻时的火辣在数十年光阴摧残下于这个年纪所幸存下来的或许只有那无尽的唠叨。芬奇感到心烦意乱,只觉众人的话语在他还未完全清醒的大脑中烩成一锅半生不熟的海鲜炒饭,又像是一只受潮的大鼓,奏出难以忍受的声声呜咽。
“安静!我说,安静!”
重新掌控咽喉的芬奇夺过了现场的主导权,望着床脚围着的那群人,伸出食指,指着天花板说道:
“我们,赴星。”
于是他们建立了名为“赴星”的基金会,旨在通过募捐及其他社会活动筹措足够的资金及影响力将这三名曾与星的准宇航员们送上太空。
随即基金会便收到了来自各方的捐赠,这其中包括飞行员轮回机制的各种受害者、1983年贝鲁特汽车炸弹袭击中幸存的海军前陆战队、正义事业行动中于巴拿马近海水域摔断腿的海豹突击队成员……
总之,在公关公司的运营下,塑造了上个世代合众国荣光的功勋们纷纷为这三个抱憾终身的同辈人的信念慷慨解囊。
他们回到了他阔别了半个世纪的训练中心,重新体检、拾起久违的体能训练,与最新一代的年轻宇航员们谈笑风生。卡鲍尔咧出孩童般的笑容,在以抛物线航迹模拟失重的运输机上玩地不亦乐乎;芬奇奇迹般地忘却了难忍的疼痛,药量都减了不少;威廉似乎克服了自己的心魔,不仅再度涉足蓝天,甚至可以背着伞包从上万英尺的机舱中一跃而下……
似乎一切都在向梦想中的浩瀚太空进发,直到NASA宣布在所有的航天飞机退役后至少十年内不会再进行任何载人发射。
“下半年的联盟号有一位空余,在拜科努尔发射场,你们可以考虑现在就动身去俄罗斯。”
NASA的代表在脱口说出这句话后就后悔了,卡鲍尔和威廉不屑地将头扭向一边,而面色铁青的芬奇则直接破口大骂:
“他妈的,到底是谁赢了冷战!”
不欢而散后,三人在房间内沉默良久,期间除了胶囊滑过芬奇喉头的动静外鸦雀无声。终于,卡鲍尔率先起身,拉开了房门。
“怎么,你想‘投敌’?”一旁的芬奇问道。
“不,我之前只讲述了故事的前半段,想着应该没人对,沙子和废弃飞行器,不过现在嘛,两位……”卡鲍尔转过身来。
“……想去见见和我们一样的老废物吗?”
于是三人辗转来到了卡鲍尔度过后半生的地方——位于内华达大沙漠中的飞机坟场。车轮掀起滚滚黄沙,道路两侧停放着三人或熟悉或陌生的退役飞行器,拆除航电与引擎、用宛如裹尸布般的白色遮光罩盖住了所有座舱盖与舷窗。它们曾为合众国翱翔于天际,但现在却只能在这漫天黄沙中渐渐腐朽。
“我讨厌这鬼地方,它让我嗅到了死亡的气息。”芬奇小声嘀咕道。
“你会爱上这里的。”卡鲍尔扭头冲着芬奇说道,随即便驾车拐上一条已被沙尘掩盖大半的跑道,而其尽头则屹立着一座封闭式机库。
“看看她吧,真是像我们一样的雄伟老废物。”爬上升降机的卡鲍尔掀开了附着在机库内庞大巨物身上的防水布,从其下方现身的则是一架浑身雪白的巨大飞行器,拥有着一眼望不到头的三角翼与足足六个尾喷口。
这是在那个疯狂的年代由最为疯狂的工程师们所创造的用于迫近“双三”标准的暴虐野兽。
“XB-70,女武神。”芬奇摘下自己的棒球帽,如虔诚的信徒瞻仰圣遗物般绕着她漫步,他曾无数次听自己的试飞员前辈提及这架光空重就有将近一百吨的优雅天使。
“不过。”芬奇停下了脚步。“你带我们来这肯定不仅仅只是为了怀念过去的美好时光吧?”
“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了。”一直跟在两人身后的威廉突然快步上前插话道:“之前NASA在论证航天飞机时曾有人提及过这样一个构想—由大气层内的母机背负航天器,在提供足够的高度与初速度后与平流层点火发射,现在我们只需要把它修好,然后……”
“……然后再找个二级航天器挂在上面,就能直接一脚油门上卡门线了!”这无比兴奋的话语出自芬奇嘴中,他以最快的速度认可并自我代入了这个疯狂的项目,并将一切风险抛至脑后。
“但这样至少得有一个人留在母机上,还要考虑怎么返航……”这回轮到卡鲍尔嘀咕了。
“当年你是第一名,该上去的理应是你。”威廉说道。
“你不会还想下来吧?如果你不上,换我。”而芬则揽下了母机驾驶员的位置。
至此,他们三人将基金会账户中剩余的款项用于实现自己的“航天”计划,而对外则宣称这是用于修复“具有历史价值的航空器”。
广袤的飞机坟场成为了他们取之不竭的素材库,在各种零敲碎打中卸下各种所需的零件。而芬奇也动用自己的关系找来了一架退役后一直当作纪念碑的SR-71黑鸟侦察机,用于最终突破卡门线的二级航天器。
“有一些,运输损耗,正常、正常。”芬奇坐在黑鸟机尾的两个巨大的喷口间,望着右侧引擎短舱上耷拉下来的垂直尾翼,挠着头,一脸尴尬的说道。
“这已经算是诈骗了吧?”卡鲍尔绕着黑鸟转了一圈。
“还有非法集资、偷窃,要是不小心摔进市区里还得捎上恐怖袭击。”威廉说道。
“但那又能怎么样呢。”芬奇从黑鸟机尾跃下,本摆个帅气的落地pose,但没想到前胸口袋里的药盒在惯性的作用下径直飞了出去,他只得弯下腰,捡拾到处乱滚的胶囊。
于是他们在接下来的三年内通过搜刮退役飞行器上的各种零件拼凑出了这架被他们命名为“荆棘天使”的缝合怪。作为“跳板”的XB-70将驮运着黑鸟抵达同温层顶端,然后在那,主引擎被替换成固体火箭的黑鸟分离、点火,并期望最终可以突破卡门线。
没有返程计划,用于隔热的软木片在第一次突破大气层时就会燃烧殆尽。黑鸟在轨道上没有任何机动能力,即便一切顺利,这一切也只会是一张通往近地轨道以及地狱的单程票。但自感时日无多且对凡世已没有任何眷恋的老家伙们义无反顾地踩下自己人生最后一趟路途的油门踏板。
荆棘天使逐渐成型,地面试车也大获成功,但芬奇那被癌细胞摧残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手指与小臂的僵直最终恶化到甚至无法利索地摆动操纵杆和油门。
“抱、抱歉,我、我没法送你上去了。”在第七次拨错断路器后,芬奇失落地对另外两人说道。
“我来吧。”威廉坐到驾驶座上,接过操纵杆,亡灵依旧在耳旁咆哮,但他已下定决心,一往无前。
“绕轨飞行相当于没有尽头的自由落体。”
赴星的日子到了,卡鲍尔回想起老教授在理论课上说过的这第一句话。他一生中跳过许多次伞,也曾在抛物线飞行的运输机上体验过失重,但其还是无法想象那没有尽头的无限自由落体究竟是怎样的体验。
“老卡?老卡?”无线电中传来芬奇焦急的声音。“该死,你不会是把丁烷当成氧气了吧?”
“没,没事。”
卡鲍尔连忙拿起无线电回复。黑鸟的座舱在宇航服加压膨胀后显得格外狭小。他将肥皂水喷洒在宇航服表面,然后根据泡沫冒出的位置用魔术贴和胶带修补这件从波士顿航天馆展厅退下来的三手货。
“检查完毕。”芬奇在无线电中说道。
“卡鲍尔,威廉,只要你们的高度一越过300英尺就会惊动FAA,然后就该北美防空司令部启动应急预案了,我托人搞来了些热诱弹和箔条,这是那家工厂破产前最后一批库存了,希望能派上用场。”
“芬奇,开门吧。”
芬奇听从卡鲍尔的指令,按下按钮,机库大门缓缓敞开,一架滑稽而又惊悚的航空器驶上滑行道。这只“弗兰肯斯坦”的主体来自存世的唯一一架XB-70,拼接上来自多架退役B1B的零件,其背上则“驮着”一架包裹着软木片的黑鸟侦察机。
荆棘天使转到跑道上准备起飞,威廉将油门推到底,六台手工修复的涡喷引擎发出恐怖的震颤与浓浓黑烟,但它们又不需要经过波音和USAF的验收,只需要撑过接下来的20分钟就足够了。
荆棘天使逐渐加速,最先被推至极限的便是女武神那套即便在当年都故障百出的起落架,橡胶熔解、气体逃逸,金属轮毂在跑道上溅起火花、掘出浅沟。
但奔赴星辰的飞鸟又怎需降落的双足,荆棘天使在引擎的咆哮与未充分燃烧的碳尘中抵达了决断速度。
“V1,抬轮。”威廉默念出了这段他曾执行过无数次的口令,随后将操纵杆向后拉动。而在荆棘天使离地的那一瞬间, 威廉感觉好似有无数双臂膀从后背爬上自己的肩头,想要将其拽回地面,但也只有那么一瞬间。而当他乘着人类流体力学的结局直上云霄时,先前在他耳旁喧嚷、脑海中翻腾的“亡魂”们全数寂静无声。现在,他终于明白了,那些不是亡灵,而是名为重力的空间扭曲。
半个多世纪来,首次有飞行器离开这座位于内华达洲大沙漠内的飞机坟场,重返蓝天。而在地面上,芬奇艰难地从轮椅上起身,挪到一张躺椅上,戴上墨镜,望着直插天际的航迹云,脸上露出一个祥和的微笑。随即,药瓶脱手,滚向一旁,芬奇燃尽了他生命的最后一缕火光。
附着在机腹上的火箭助推器与热诱弹帮助他们摆脱了前来拦截的战斗机。荆棘天使很快便接近目标高度,但这时,位于金山湾外的一艘驱逐舰发射了一枚标准2防空导弹。
“威廉,是不是要到了?”压差压迫着卡鲍尔的眼球使他视力模糊,他手动控制着宇航服内的气压,希望这能让自己好受一点。
“快了。”威廉回答道,他转头透过驾驶室侧面的窗户向下看,拖着尾焰和浓烟的导弹正在高速迫近。
威廉摘下氧气面罩,平复好心情后说道:
“卡鲍尔,愿你的灵魂在轨道上闪耀。”
说完,他便启动了分离程序,爆炸螺栓激活,随后将操纵杆向前推到底。分离后的女武神向下俯冲迎头撞上了袭来的导弹。
240磅黑索金炸药与飞机油箱内剩余的燃料在卡鲍尔下方绽放出一颗巨大的火球。
卡鲍尔凭借自己多年的驾驶经验迅速稳住了机体,然后按下了仪表盘间的那枚红色按钮。
安装在黑鸟原引擎短舱内的八枚固体火箭点火,“太空梭”以近乎90度角刺破长空。一块块软木片从机体表面剥落、蒸发,带走同大气高速摩擦所产生的热量。
42秒后,燃料耗尽,卡鲍尔的飞行轨迹也在此定格。之前巨大的加速度,现在低压与缺氧的环境使他精神恍惚。眼前,座舱盖上的树脂玻璃在与大气高速摩擦后龟裂、崩解。卡鲍尔伸出手轻轻一捅便在挡风玻璃上戳出了一个洞。于是他解开安全带,掀开舱盖,跃入他梦寐以求的星空。
出舱时些许的扰动使卡鲍尔绕着自己身体的长轴旋转了起来,12秒俯瞰地球,12秒眺望宇宙。他张开双臂,身体自旋的速度立刻慢了下来,他收回双臂,紧贴身体,自旋周期又明显缩短。这简单的动量守恒让他玩得不亦乐乎,他像一名芭蕾舞演员,享受着生命尽头无限的自由落体。
在无数的旋转、大笑、出神后,血氧浓度已经跌破阈值,卡鲍尔恍惚的大脑已经无法接收任何外界信息,但他感觉自己的意识跟随着近地轨道扩张、弥散,最终成为包裹整个地球的概率云。
轨道上又多了一抹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