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届“星火杯”科幻征文大赛初审作品:短篇组-21号 | 《弦星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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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博峰文化提供赞助支持,八光分文化提供指导支持,高校科幻平台、四川大学科幻协会、武汉大学科幻协会主办,联合全国众多高校科幻社团举办的第五届“星火杯”全国高校联合征文大赛正式启动,截稿时间为2023年6月15日。接下来将陆续推出经过初筛环节后进入初审的来稿作品,敬请关注!
进入初审作品:短篇组 21 号
弦星之音
全文约10178字
预计阅读时间26分钟
刘崖眉头紧皱,不愿再看拉格兰。但拉格兰并不理睬这位舰长对自己的厌恶,哼着愉悦的小曲,把滴壶的水给予从几百光年外带来的玫瑰。
分析机源源不断地吐出星球的数据,每一个小数点后面的零似乎都在暗示这颗星球的死亡。随着一声机械的“扫描完毕”,星球的三维图象在飞船中央投影而出。
飞船上另有三人,与刘崖一齐上前,注视那星球。只见一枚黑洞稳在星系中央,远远地牵着那颗古怪的星体。
“它真像不停地在鞠躬啊。”拉格兰也蹦跳着凑上前,饶有兴致地看着那星体一边自旋,一边以极大的幅度上下倾倒。
“这叫章动,和你说过多少次了!整天就吹你那破口琴。”刘崖怒道。他及其不喜欢拉格兰。她美其名曰文明学家,每天只知道浇花唱歌,不干正事。
“不要发火嘛,你自己都说找不到文明就没我事了。”
行星自转轴沿经度方向振动即为章动。地球的章动周期约18年,振幅也是微乎其微。但此星体的章动周期居然以秒记,振幅更是达到分米级别。就像被横着插入鼓棒,拨浪鼓般来回甩动。如此剧烈的振动,会在星球的内部产生极大的应力。但令人惊讶的是,这颗振动星球仍保持着近乎完美的球形,并没有像计算结果那般无情地四分五裂。
这就是这支五人考察队来此的原因。分析星球构成,力求带回样品。同时,他们也想知道地球的殖民圈能否再次扩张。当然,从分析机的数据来看,后者他们并不太抱希望。
“登陆。”刘崖大手一挥,目光炽热地凝着那颗正在不停颤动的行星。
降落舱反冲尾焰熄灭,触上此振动之星。两者贴合之瞬,消震系统开启。降落舱如同巨浪上的礁石,任凭振荡,岿然不动。
视野消震也随之打开,五人望向这个崭新世界。
目光所及并非像想象般一片漆黑。无际的光之海洋直直冲入众人眼底。那是一条条从地表生出的扭曲之线,闪烁淡淡金芒,像无际的金色草原。
“哇!”拉格兰明显兴奋起来。
刘崖的心顿时提起。这些物体在先前的扫描中并没有显现。
“全体成员释放探机,跟上来。”
探机为延长考察队的舱外活动时间和扩大移动范围而准备。消震系统配备其上,氧气等资源也更加充足,甚至为可能的交战配备了武器。
“拉格兰!你动作能不能他妈的快点?”刘崖见拉格兰返回降落仓去取广播仪,吼道。那一串串代表着文明的数据历经数百殖民星的检验,在此却处处偏离,这意味着这里至少没有能与人类交互的文明。刘崖现在只想尽快带着地壳样品返航。
拉格兰倒是还对这个星球的文明存在一丝幻想,取出广播仪,准备朝星球广播她已录制完毕的人类自我介绍,就和每次人类收编新文明时那样。
广播又一次从头循环,那些草作为这星球目光所及唯一的异物,对拉格兰的广播没有半点回应。拉格兰不甘地再次拉近与弦草的距离,靠近了才发现,它们竟然像几乎完美的正弦线,在真空中发出幽幽的光。
刘崖也跟上拉格兰的脚步,不顾她的阻止,机械臂就这么抓向弦草,把它连根拔起。
五人的通信频道都沉入紧张的死寂。众人相互靠近,四周眺望。
没有任何变化,包括被刘崖握在手里的那根弦草。一切都和之前无异。
刘崖轻笑,将弦草随意抛入样品箱中,命令道:“开始清理,把这一块的草全部拔下来,清块空地,视野好些。拉格兰!把你那广播关了!”
拉格兰对另类文明的期待又被削减几分。她缓缓转向,走向另一根。她用机械臂轻轻触碰。弦草突然颤抖。
她顿时猛吸口气,向后一个趔趄。消震系统似乎于此刻失灵,她整个世界疯狂地甩动。待系统恢复,她又望向那根弦草,发现它仍然立在那,没有丝毫颤抖。
看来刚刚是消震系统的波动。
“拉格兰,你拔完没有?”刘崖在通讯频道中的声音异常刺耳。
“好了好了。”拉格兰再次凝视那弦草,轻轻触碰。但先前之景不再不发生。她叹口气,关掉广播,转身跟上大部队。
探机被置于降落舱侧表面进行充电。众人则进入内部。
刘崖将弦草送进分析机,被它们与地壳材料一致的原子间超强作用力深深震撼。从力的作用距离,他能确定这并非强相互作用力。可惜分析机精度不高,并不能进一步探究这原子结合的机理。他决定待样本运回地球,再进行高精度的研究。
他将弦草封于样本箱,回头又被浇水的拉格兰噎了一口怒气。
刘崖睡得很差。明明降落舱的消震效果及其优秀,但梦中的自己似乎被绑于摇床之上。眼前是黝黑的墙,它们在刺耳的摩擦与爆破声中似乎如纸般脆弱——一颗核弹高速转动,伴随着牙战的锐声,钻头般旋入。刘崖想逃,却发现自己难以移动半分。在一片火光中,他痛苦地惊醒。
记忆回流,他愕然发现此情此景,竟是上次镇压文明叛乱时自己下令发动的攻击。只不过,这次他被放在了对方的苦难上。
刘崖揉捏着刺痛的太阳穴,混乱的神经渐渐缓和。睡是睡不着了,他准备去看看这坚硬的地壳。
这星球的材料如果用作武器,能破开多厚的防御啊。那时候管理地球殖民圈的叛乱,岂非易如反掌……
怕惊动其他人,他只穿上简单的宇航服,打开舱门。
等等?
他猛地停下脚步,再次确认眼前之景。
清扫出的空地,弦草又幽灵般重新出现。
什么?
刘崖拔腿奔回降落仓,冲向样本箱。手颤抖地摸向箱盖,翻开。只见满箱弦草仅剩一根平静地躺在箱底,已不再是正弦模样,而是展成一条直线,表面的金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逝。
刘崖心头一沉,奔回睡眠舱,正想叫醒众人,却愕然发现拉格兰的床铺空空如也。他顿时意识到了什么,望向探机的接口:
拉格兰的探机已消失不见。
一团怒火从刘崖心底窜起。这娘们肯定又用她那一套圣母般的救赎思维把弦草全部带走了。不是都讨论出这弦草就是地壳的延伸结构了吗?她还是觉得这草是文明?
怒气推着刘崖步入自己的探机。他按下开关,但屏幕并没有预期般亮起。一股强烈的不安陡然升腾。他换一台,再换下一台,一连三台探机都死了似的,毫无反应。
他瞪大双眼,拉格兰做了什么?为什么,就连最底层的仪器自检也被损坏了?
终于,最后一台启动机在长达一分钟的聒噪轰鸣后,亮起了灯光,晃晃悠悠地往前走。
他回头一看,粗鄙的怒骂顿时爆出:降落仓和探机那本来光滑平整的外壳,现在已完全变样。它们再无平滑的区域,而像长了一轮又一轮青春痘的皮肤,坑坑洼洼。刘崖注视着降落仓表面的坑洞,愤怒地皱紧眉头。这是什么?这是陨石雨的袭击吗?还是拉格兰?
先修复探机,才能去找失踪的拉格兰。情况比他想象中好。把几个重要零件更换即可修缮完毕。为了保护重要的移动财产,他叫醒其余的人,把所有机器挤进降落舱狭窄的内部进行修理。
“老大,定位显示,拉格兰先往东面移动,在一处停留了很长时间,随后便失去了联系。”
刘崖揉搓着鼻梁。拉格兰怎么说也是经历过培训的精英,肯定知道降落舱毁坏大家都得暴死异星。可现在她和探机齐齐消失不见,降落仓也被破坏得丑陋不堪。诡异事件的突破口,可能是那拉格兰停留的地方。
四台机器在弦草的海洋中朝远方的黑暗走去,似无畏的勇士。
周期似的单调之景让她心凉,冷寂的荧光没有半点生机。拉格兰驾驶着探机,举着广播,往星球的远处前进。那份对文明的倔强和不甘心在睡眠的中途就把她赶出了门外。
拉格兰全身紧绷,感受着焦急与期待混杂的热流颤抖全身。不知走了多久,她的不安被远处终于出现的异样洗去:只见一大排弦草整齐地躺在地面,似乎延伸向无穷远,像覆盖在地壳表面的一块膏药。她缓缓走近。地面的弦草几乎都为直线,光芒已散,和大地融为一体。
总算有不一样的景致出现。她咧开嘴角,跃向它们。电磁波,引力波,甚至高能粒子光束,拉格兰将不同的广播贴在弦草的表面。她感到额头已经被狂跳的心激出细密的汗珠,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弦草没有一丝变化,甚至消震系统波动的欺骗都不再发生。
“我们是太阳系第三行星的文明……”广播仍然虫子般嗡嗡地响,重复且平淡。
拉格兰沉入了过去的自己,目光似乎注视着曾经的画面。
她蹲坐在树林空地的蚁穴旁边。吹起那首歌。这座巨型碉堡像是一座小星球,孕育着自己的蚂蚁文明。她知道它们的命运,她相信它们也能猜测她的未来。
她将自己的口琴放在蚁穴之上,走出乡村,走进人类。她开始学习人类积攒数千年的知识,听着那些文明与文明交融的辉煌故事,朗诵外星文明给予地球的赞歌。
她成为一名文明学者,看着人类戴着面具,虚伪地向每一个文明施予“援助之手”,然后将它们化为自己的奴隶,食物。碳氢氧组成的物种,就算被烧死都有能量的遗物。人类的足迹被科学扩张,自信被技术充满,举起骄傲之旗,俯视光年的子民。而她也确定了一生的希冀,就是让两个文明的手,能够水平的握在一起。
所以,她忘不掉故乡的蚂蚁。
待她重新踏上故乡的土地,黄沙无情刮过曾经的树林。颓倾的木屋在风中哀嚎,似乎钻入时间的缝隙。蚁穴只剩下空空的躯壳,将自己的故事埋在土中。
不知是蚂蚁驱赶了人类,还是人类毁灭了蚂蚁。她无人可问发生何事,只剩下疑问与疮痍。
拉格兰从绝望的昏沉中惊醒,不知道这已是广播的第几次循环,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她难受地呜咽着,心中最后一簇希望的火苗也无情熄灭。她全身软下来,无奈地关闭广播,原路返回基地。
回程的路显得无比漫长,也许是拉格兰已经又一次将自己埋进了感伤。她没有注意到探机的变化,也没有看见弦草的靠近。
眼前之景不常改变,只有消震系统的波动能提醒他们身处振动之星。
消震系统功率突然增加,刘崖众人四向望去,发现他们已经到达拉格兰停留的地点,四周却不见她的踪影。那是望不到尽头的弦草并排覆盖地面,刘崖伸出机械臂,想去触摸弦草带。可拉格兰的声音突然从刘崖耳边响起:
“别碰!”
拉格兰的声音尖锐无比,伴随着诡异的尾音,如同一把锥子直接从耳膜扎了进去。
刘崖大惊,连忙收回双手,拉格兰没有出现,但他敢肯定那是她的声音。
“拉格兰?你在吗?”刘崖再次尝试连线拉格兰,通讯频道依旧毫无回音。
其余队员明显也听见一致之声,转向刘崖,紧张地等待下一步的指示。
他伸出手,缓缓再次向弦草靠去。
“别!碰!”
几乎就在这一刻,他的耳朵响起爆炸般的怒吼,“拉格兰”的声音似乎被狠狠地炸开,像上千把飞刀把刘崖全身切碎。刘崖这才意识声音异样,脸瞬间褪尽血色。无线电并未显现拉格兰正在通话。这声音直接在他耳内产生,但真空理应无法传递声波。
“撤退!”刘崖飞速收手,发出命令。
四台探机向基地奔去,运动速度提至最高,消震已难以跟随。四人视野剧烈摇晃,步伐踉跄。
基地的灯塔之光从远处逐渐清晰,近了,近了。刘崖似乎已经看见舷窗透出的电光。它们虽然微弱,但比弦草的诡异荧光更令人安心。
但光忽地停留在了数十米开外。无论众人如何奔跑,虽然两侧的弦草飞速后退,灯塔却丝毫不动。
刘崖开始流汗,浸湿内衬,他甚至能看到拉格兰的探机在舱外站立着,但自己竟无法接近一步——远方的基地难道只是一个幻影吗?
哭泣,怒骂,无线电充斥着疑惑和绝望。他濒临崩溃的边缘,无力,恐慌。
攫取拉格兰猛然呆滞目光的,是那降落仓被砸的乱七八糟的表面。她小心翼翼地绕着降落仓行走。这些是什么东西?每前进一步,她的心愈疑惑一分。
她停下探机,艰难地思考——如何在不暴露自己违反刘崖命令私自出行的情况下,向他报告这奇怪的一切?时间无情流逝,她没想出个所以然。拉格兰叹口气,推动操作杆。可恐惧顿时抓住她的神经,因为她的探机突然像失去了灵魂,已完全无法移动。
她大惊失色,胡乱地扭转方向盘,却只听见机器病态的嗡鸣。通信定位模块也全部失效,她连忙解开安全带,俯向舷窗,眼睛紧贴着看下去。
紧接着的情景,拉格兰永生难忘。
探机的底部已经围了十几根弦草,它们弯曲的身体缠上外壳,似乎想把拉格兰和探机缠成一颗蚕茧。压抑的金光逐渐向上暴发般蔓延,触手似的带子也开始在舷窗前骄傲地摇曳。它们的顶端用力地锤击玻璃,像一只手,要捏碎一切。牙战的摩擦和敲击声在探机狭小的空间来回冲撞,摧毁那可怜文明学家的每一缕神经。
拉格兰抱头尖叫,死亡的恐惧潮水般涌来,冲散了一切理性,甚至让她忘记这一切的景象究竟意味着什么。
此刻,两个跨越几百光年的文明在尖叫中缠绕在一起。
“停下,停下……”求救的悲鸣从拉格兰喉中艰难地挤出。她的泪水溢出眼眶,随着机器的震颤颠簸。
所有的摧毁声突然消失,拉格兰一愣,抹了一把眼泪,疑惑地向外看去。
缠绕而上的弦草一刹那全部散开,只剩下一簇伫在探机前,丝毫难以想象它们先前的狂躁。这时,一个声音忽地显现:
“你们,电磁波?引力波?物质波?”
拉格兰一惊,这声音竟然和自己一模一样,呆滞片刻,她尝试让自己仅存的思绪解答话语的含义。听着自己的声音,有一种特殊的怪异,这是外面那些弦草说的话吗?
渐渐地,她意识到自己真正面对的是什么。身为文明研究者的拉格兰血液毫无保留地沸腾。广播长时间无应答的绝望就此消逝,兴奋感不可阻碍地涌出,一阵一阵地温暖全身。
“我们初步掌握引力波通讯。”拉格兰兴奋地说完,才意识到真空无法传声。
弦草突然闪烁。没有了声音。
拉格兰深吸口气。这么说,弦草能听见自己说话。记忆中的蚁穴和这颗星球重合在了一起。她脑中冒出无数语句,但不知从何问起。
随后,拉格兰用她那被喜悦冲得毫无体系,七零八落的提问,在自己的声音中,得知这个文明的零碎故事。她只能将一切的信息用笔记在手上。已经蔓延到小臂的黑字被汗沁开,更映衬着拉格兰眼中灼热的光芒。
新问题第三次重复提问,可弦草递来的只有沉默。她疑惑地抬起头,发现周围的弦草都泛起红影,又远远地看见四盏探照灯停留在不远处,似乎并没有前进的迹象。
拉格兰再一次尝试开启对讲系统,迎接她的不再是刺耳的电流嗡鸣,而是刘崖一行人惊悚的哭声与骂声。拉格兰全身一个激灵,朝着弦草道:“他们怎么了?”
“他们想揭开伤口,需要惩罚。”经过长时间的交流,弦草的话语似乎更加流畅。但流畅让它们冰冷的话语更加瘆人。
伤口?拉格兰不知道此为何物,便只能朝对讲机怒喊:“刘崖!你们揭开了什么伤口?”
“我们不去碰了,放过我们!”拉格兰第一次听见刘崖这种软弱之声。
周围的空间似乎产生了一丝折射,不久,四盏探照灯颤抖地到达降落舱。刘崖双眼通红的看了一眼拉格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无力地从座位缓缓滑下。
“我这提问单添加了两百条,你前三百条问完没?”拉格兰又给刘崖发送了一千多行的文本文件,皆为她想于这个文明上寻得的答案。刘崖这个强悍之人,一听弦草为文明,征服欲顿时刷去虚弱,以所谓的“至高无上的舰长”为由,独自去和它们交流,将其他成员关在舱内。
拉格兰笃定刘崖是想把自己从交流中完全剥离,迅速判定这个文明对人类的可利用程度,解决收编。毕竟,自己的参入只会让他的征服困难重重。
所以,拉格兰在寻找时机,随时准备冲出舱外,和弦草文明继续她的交流。
“拉格兰,你几岁学会数数的?”刘崖的声音令人意外的软,把话题猛地一拐。
拉格兰没想到这么一出:“数星星?不对,估计更小。”
“那你几岁学会相对论?”
“没学会过。”拉格兰骄傲道。
刘崖并没有往常般反驳,只是扶着额头,苦涩地叹气:“我先前以为,所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等先进科学演示在弦草面前不起反应,可能只是它们的科学还停留在牛顿阶段。可今天我发现,它们对最最基础的整数,也丝毫不知。”
“啊?”拉格兰瞪大双眼,“你有问过它们关于振动的科学吗?毕竟这星球振得这么厉害……”
“……你说得对,我去试试。”刘崖木讷地点点头。
不足半小时,刘崖急躁的声音就传遍整个降落舱,把每个人的耳膜轰得生疼:“所有人,解除禁令,快出来看!”
众人奔出舱外,只见那根刘崖一直面对着展示科技的,暗淡无变的弦草明显变亮。又三根弦草忽地显现,并排拼出两条狭缝。原弦草正弦之身开始崩塌,消融。随后,众人皆为眼前之事深深惊诧:十余根新的弦草如双缝干涉图像般在另一侧显现。
“你演示了什么?”拉格兰目睹着越来越多的弦草凭空出现,问。
“杨氏双缝干涉,就是那个光穿过两条狭缝,在光屏投射出斑马线似光纹的那个。”
刘崖目光重新燃起火焰,他从人类最前沿的科学往下演示,企图找到两个文明的最大公约数,又从底部向上攀爬,却发现它们的底部和人类也大不相同。现在,他终于找到了双方的交汇。
“这就是你们进行自我复制的方法?”
他已隐约猜出背后的科学本质。弦草变为波,与自身进行干涉。果然,弦草在波动方面拥有超强科学。他需要知道这些技术。
“你们仅有三维,无法理解。”
维度?
自从他们登陆以来所有的诡异都在此刻被揭开面纱。
弦草应该是多维文明。它们能在三维及以上的空间随意移动,造成在三维空间消失又出现的景象。
弦论。
刘崖突然想起这在数十年前就停滞的科学理论。在这个理论中,万物都为一维的弦。弦在蜷曲的十个空间维度振动,不同的振动模式产生各种基本粒子,谱写物质之歌。但因实验难以验证,量子力学又取得重大突破,弦论被无情掷入故纸堆。
弦草似乎就是弦论中放大的弦。弦草逃逸,闪现,它们行走在那高维的世界中,在三维的我们看来,就像闪烁的幽灵。
它们把我们当成低维的蚂蚁,甚至将降落舱转到另一维度,以我们的无用慌奔为乐。
在这个刹那,他知道自己已完全失败。刘崖彻底放弃在弦草面前展示人类的璀璨。长久的无用展示,弦草没有向他们透露一毫科技的细节,甚至,它们与人类交流,都是使用人类的语言。
没有细胞结构,它们就是一根条子。
刘崖深吸一口气:“你们的地壳为什么如此坚硬?请一定要告诉我们,谢谢。”
“你们的科学竟如此落后。宇宙中万物都由维度之间的弦相连。我们只是把原子在更多维度更加紧密地连接罢了。”
刘崖大脑豁然开阔。人类一直难以理解的宇宙奥秘,真的暗藏在维度之中。或许,暗物质与暗能量,也是其他维度的绳结?
刘崖凝视着振动之星的土地,痛苦地闭上眼,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他缓缓收起已经杂乱的设备,托着疲惫的身体,走回降落舱。
拉格兰驾驶探机,摇摇晃晃地走。方圆数里难见一根摇曳的光,可能弦草也对他们失去了兴趣。她脱离思维,盲目而行,不知刘崖何时会发觉自己的离去,也不知道自己所作所为有何意义。
很多事都有意义,但又何必每件事都追求意义呢。
曾经坐在蚁穴旁的静谧时光占领拉格兰一切头绪,那些画面与先前的振动弦草似乎都唱着同一首歌。
不知走了多久,她眼中终于捕捉到一缕光影。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弱弱地说:“别走,我想给你们吹首歌。”
“拉格兰还没回来?看看定位。”
“她跑得好远……但通讯怎么又关掉了?”
“妈的。她又搞什么幺蛾子?”刘崖怒道,“你在这守着,我去找她。”
刘崖简单估计探机的电量,皱了皱眉。以拉格兰目前的位置,她如果没有携带附加电池,将难以回归降落舱,而自己探机的电量,其实也并不健康。探机的高压充电线均在降落舱外围,探机为防止被弦草攻击放入舱内,并没有充多少电。
随着孤寂的前行,刘崖感到一丝怅惘。也许在弦草的眼里,他们的降落舱就是低等文明的蚁穴,用脚就能碾碎。他从未感受到过如此蔑视。
他不会忘记自己跟随父亲在乡下一个落后乡村灭蚁之景。他会为被毒气熏出痛苦而死的蚂蚁感伤吗?他只记得当一片一片的蚂蚁涌出时,他感到作为人类的骄傲。就算当地居民被迫全体搬离,一切被黄沙淹没,他也认为人类值得骄傲。
人类用科技创造机械森林回应自然的战役,纳米机器人定向突破摧毁微生物的反击。一艘艘飞船冲出宇宙,让低等文明变为食物,把高等文明征服开辟。
是否长期的统治,让人类忘记自己头顶的文明。
是否以偏概全,让人类以自身定义生命。
他驾驶的探机电量也随着移动逐渐消耗。他先关闭灯光,将气体循环功率调到最低线。可随时间流逝,电量提示也开始闪烁。刘崖深吸口气,将附带的电池先接入自己的探机。
刘崖突然全身一片发麻。他注意到,电池的电量即将见底。
记忆在他脑中浮现。这块电池是最早给弦草演示微缩粒子加速器的电池。它早被加速器吃光电能。
登上星球的兴奋,被弦草捉弄的愤怒,与弦草交流无果的不甘,到如今的身临险境。情绪来回变化,像浪不断回卷,愈激愈烈。刘崖嘴角极不自然地张开,痛苦大笑,他猛地推动控制杆,探机全速向前狂奔。
他笑着,喊着,癫狂似乎穿透地壳。快速的移动让消震系统出现延迟,刘崖的整个世界开始颤抖。
他看见了那条弦草禁止触摸的伤口。刘崖冷笑一声,机械臂毫不犹豫地探出,紧贴着地面划过。
地面失去光泽的弦草被抓起,飞至两侧。弦草开始在机器两侧显现,试图阻拦。
探机的电量完全消耗。探机僵硬地停止移动,向后壮烈倒去。刘崖呆滞地瘫坐在失去消震的机器内,看向毫无大气阻拦的星空。
大地在前后震荡。各色星辰来回移动。
星球自转把星星的轨道水平一展。每一个光点都沿着正弦线稳定的前行。视觉暂留,让刘亚看到了整片天空的正弦曲线。
人类仰望星空屈指计数,科学便由整数为基,逐渐分叉,枝繁叶茂。但我们始终无法完全理解宇宙。
弦草看见天空正弦以此为神。它们的世界是一个由弦导出的世界。他们成为弦,感受弦,从弦蜷曲的维度定义世界的本质。所以他们才会攻击平面,攻击探机平滑的零件。如果说人类科学是种出一棵树,它们的科学就像从天花板向下盖的大楼。
所以它们无法理解我们的所作所为,我们无法想象它们的多维世界。
拉格兰拿出自己的口琴,干燥的唇颤抖相贴,选择那首她从就小吹奏的乐曲。第二个音错了。第八个音错了,拉格兰的手沁出汗珠,但她没有停下。
拉格兰余光的亮度更盛一分。她抬头,只见又一根弦草立于探机之前。
内心的波涛逐渐趋于平静,也带走那一个个错误的声符。那从嘴中流出的气更加均匀,顺畅,拉格兰似乎踏回曾经那一个个对着蚁穴吹响乐声的日子。
乐声逐渐短促高昂,仿佛风吹过树林,每一片树叶忘我地加入乐章。蚂蚁停下忙碌的步伐,欣赏自己沉入的音乐之浪。
音乐一步一步走向高潮。森林中每一个生命都变成音符,嵌于歌曲的每一个拍点之上。大地震颤,万年的历史仿佛就此苏醒,相和欢唱。
雨点磅礴地在地面敲起鼓花,一股股威压浪般袭来,音乐忽地急转而下。拉格兰感到呼吸似乎变得困难,吹出的气开始出现瑕疵。但这些瑕疵与乐曲来回交织,使一切更加丰满绚烂。
乐曲渐缓,进入尾声。乌云散去,耀眼的太阳照射万物。
拉格兰吹出最后一口气,音乐华章就此停歇。她双手脱力,口琴掉落地面。她缓缓抬起头,出现在面前的是竟一堵光墙。
弦草聚集到此地,密密麻麻地相簇相拥,以拉格兰为圆心,组成半径十余米的弦草海洋。它们都来此聆听那曲音乐。拉格兰不知道这些振动对于它们存在什么意义。她没有资格给予意义。
“人类,这是什么?”
“这是……”拉格兰停顿一下,“这是人类波动的音乐。”
弦草说出的话语竟然有了几分感情:“我们也想给你们看看我们的音乐。”
在氧气不足的警示灯下,拉格兰呆呆地点点头。
拉格兰整个世界出现一条折射的线,大块宇宙的黑幕拉出,在穹顶向下一抛。她感觉脚底的地面变得更加粗糙,一座座小型的尖塔开始向上刺穿地壳。
拉格兰看着四周如水晶石般产生不同切面的空间,明白她眼前发生何事:
在弦草的操控下,她在更多的维度之间穿梭。
地面的细节随着维度的提升更加丰富。每一个原子都成为一根弦,相互缠绕。原先被投影至三维的地面像钢丝球般膨胀,扩展,如蜘蛛网般杂乱。
拉格兰一头扎进弦的海洋。她感觉每一根弦的震动都在发出声响,环绕着她,穿透着她。弦草在维度分隔之间来回穿梭,成为正弦星维度之曲的音符,与在每一个维度都紧紧相勾的五线谱上欢腾。
在三维空间分立的弦草,每个维度都能看到它和某根弦草相连。所谓的一根根弦草其实并不分立,它们是看不见尽头的一串弦。只是在三维空间,它们变成草似的投影。弦草每一个原子都和每一个发生振动的物体共振,聆听探机表面微微弹跳的歌声,学会电磁波中人类的话语。
拉格兰痴了,迷了,她忘记氧气耗尽即将带来的死亡。她想就这么在正弦的星球上沉下去,沉下去,去看看维度切换的边界,去解开这以弦为一切的文明的迷。
直到那一道耀眼的红光使正弦的音乐戛然而止。
红光不知是从何处开始,在交叉错杂的空间中来回折跃。拉格兰眼前的弦草闪出她从未见过的蓝光。她感到自己在上升,一切的一切开始扭曲,折叠,投影。高维的世界开始退潮。
待眼前的光怪陆离散去,拉格兰发现自己身处正弦星的上空,俯视那条地面裂开的伤口。
在高维空间的她目光可以到达三维的每一个角落。她看见了刘崖铲起的弦草,裂缝就在此愈来愈大。
数千万年的来回振动,内核用摩擦由内向外在每一个维度拧开它们彼此缠绕的结。弦草们用同伴的尸体穿针引线,但设在三维空间中的最外层补丁似乎是最后一根稻草。
刘崖摧毁了那根伤口上的稻草。
红光开始流出。大地被振动崩解。崩裂的大地如多米诺骨牌般出现越来越多的裂缝。各个维度的弦结似乎都失去了相互的依靠,在这崩裂的导火索下,玻璃般碎裂,坠入滚烫的星核。
地壳被链式碎裂全部毁灭。弦草的音符消失了。
拉格兰终于明白为什么弦草会主动联系他们。它们希望人类拥有更高的科技,能帮助自己解决星球的长期振动带来的摇摇欲坠。
突然,他看到一条正弦曲线泛着金光,从星球崩裂的碎块如线头般抽出,源源不断地朝漆黑的宇宙中前进,那是弦草。他们就这么离开已经毁灭的家园,朝着可能人类永远无法理解的地方前进。
她缓缓吸入最后一口氧气,微笑着闭上双眼。
十一
光明重新出现,拉格兰睁开双眼,愕然发现自己身处飞船之上,身边躺着一根弦草。
也许这弦草本就寿命将尽,便带她回到主船。
她将弦草放在刘崖的座位上,系好安全带,又将玫瑰硬生生地拔了出来。
她把口琴插进泥中,浇上水,口中深情地涌出歌曲。
也许口琴的哪块塑料,哪块铁皮在宇宙的哪个坐标,就是这个文明的组成,就是这个文明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