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届“星火杯”科幻征文大赛初审作品:短篇组-27号 | 《失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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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博峰文化提供赞助支持,八光分文化提供指导支持,高校科幻平台、四川大学科幻协会、武汉大学科幻协会主办,联合全国众多高校科幻社团举办的第五届“星火杯”全国高校联合征文大赛正式启动,截稿时间为2023年6月15日。接下来将陆续推出经过初筛环节后进入初审的来稿作品,敬请关注!
进入初审作品:短篇组 27 号
失乐园
全文约6141字
预计阅读时间16分钟
“嗒哒——您的皮层程序中随机插入了一段转座子。”
“艾达,别这样!”伊瑟的数据清理程序被迫中断,“我现在没工夫处理那些随机变量。”
艾达在自己现有的两个数据载体太阳能发电机和清洁机器人中选择了后者,操控机械臂,在伊瑟的面板上轻轻拍了两下。自从伊甸被毁,人们不得不自己为数据寻找载体,大多数人为了保险起见都选了两到三个载体,超过三个就有点占用进程、浪费能源了。而伊瑟向来是个以简为美的人,还在伊甸时,他就习惯定期清理程序和数据,力求代码简洁优雅,任何接触过他的人,都为之赞叹。
艾达则是完完全全的反面。他同伊瑟第一次对话,就是因为不慎在自己皮层程序中插入病毒转座子,莫名其妙删去了底层程序中的重要数据,差点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在西莉卡的引介下,伊瑟帮助艾达找回数据,并且重写了他储存中心那一大堆冗长的代码。
艾达恢复数据的第0.1秒,伊瑟还没来得及断开联结,艾达就给伊瑟植入了一个皮层程序,“嗒哒——祝您生活愉快!”
伊瑟头一次拥有了一个除了会随机波动再无其他用处的程序——尽管是被动安装的。紧接着,皮层自动输出ρ=α(1-cosθ)。一条心形曲线,哼,古老的情话。伊瑟从不认为自己坠入爱河——毕竟实体世界早已没有河流,碳基生命全部消亡,荒漠上的唯一景观是智能设施组成的复杂网络,确保“伊甸”有几乎无限的能源储存和管理数字化人类。
可是他没有断开与艾达的联结,出于某种无法被二进制处理的原因。
伊甸很快发现了艾达的异样,由于转座子的活动,瞬间便产生海量无用数据,这使得艾达的能耗在顶峰时是其他人的九万倍,倘若超过4751人植入了转座子,就有可能使得整个伊甸崩溃。伊甸立刻发送警告,强制清理艾达系统中的转座子,倘若他再研究这种类病毒代码,就将自动销毁他的全部数据。
“你可以去创造。”在艾达因为重要数据丢失而迷茫的时候,西莉卡如是说。
艾达沉默了,他正为刚才的失控感到恐惧。伊甸的示警悬停在一切程序运行的附注中,要到四十万秒过后,他与伊瑟冒着数据清空的风险逃离伊甸,进入实体世界,这行透明却极具威慑力的警告才会从他的核心系统中彻底删除。
创造,创造。艾达调用不同程序读入这个词组,又将输出的结果输入皮层程序里。反复128次后,系统终于报错。这种无谓的运算令他疲惫。你应该学会定期清理,不想要徒增烦恼的话就关闭那些永远也跑不通的进程吧。想到伊瑟的话,艾达终于狠下心来删掉那堆无用的数据。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不习惯使用临时文件夹来管理自己系统运行产生的数据。似乎储存得越多,自己的人格就越鲜明。
在这个所有人都能在3秒钟之内调用人类文明全部记录的世界里,大部分人爱好极简。能用100行以内的代码解决软件病毒的人,是最顶尖的医生,由伊甸和患者共同授予访问异常数据的临时权限。他们成为医生,不再需要背诵希波克拉底的誓词,他们的全部内存都用来研究如何更高效地检测并清理故障。誓言这种东西对医者的约束能力,远不及一份网络协议和一堵坚不可摧的防火墙。像艾达这样的人,操作系统还未自发进化到最顶级的版本,以致于许多人跟他对话时都觉得浪费时间。除了能随机生成类似情绪的东西之外,艾达一无是处,简直是早就该被伊甸清理掉的系统残余进程啊。
可是西莉卡叫他创造。创造什么呢?运算又一次陷入死局。
艾达带着自己的问题去找伊瑟。伊瑟正按照伊甸分配的任务处理一个危险的系统故障,其他程序全放进后台,运行变得极度缓慢。得知艾达的来访,伊瑟开放了一个名为“鸡肋”的数据库供他娱乐,那里面是不重要却还没来得及清理的数据。艾达读得津津有味。没想到什么都讲求效用、一板一眼的伊瑟,竟然也会好奇早已灭绝的种子植物的起源。知道伊瑟曾经对着一颗花菜沉思分形理论时,艾达的皮层系统输出一个巨大的笑脸。艾达看累了,没有清理掉自己的数据痕迹,就进入休眠状态。
伊瑟完成任务,在自己的数据库中看到这行笑脸,皮层系统突然开始输出自然语言和图片。初雪,烛光,耳垂,过山车,红色羊绒围巾,叽叽喳喳波尔卡舞曲,两只手在黑暗中朝彼此伸去,然后紧紧交叠,要将对方的掌纹拓入自己的掌心。碳基人一次牵手带来的关系深度,远比不上数字人互相访问底层代码。可不知怎的,伊瑟被这个景象深深吸引了,他不断用皮层系统读取这张图片,每一次又会生成新的自然语言和图片。其他进程都暂停了,他整个沉浸在一条又深又宽却毫无意义的数据流中,从新到旧穿梭于人类肌肤之亲的各个场景,潘多拉星上涅提妮与萨利的野合,一对幽灵在地狱第二圈无法分开的拥抱,爱洛伊斯与阿伯拉尔交缠的手指,皮革马利翁对一尊木雕美人的爱抚……一直到夏娃摘下苹果之前。
艾达从休眠状态恢复,发现这个数据库竟然正以千兆每秒的速度增殖。
你出故障了?
我不清楚。我的皮层系统一直在自动读取和输出这些文件。
你最好卸载它。否则伊甸很快就会监测到你的异常。
这不算异常,我可以控制,只是不想这么快停下。
别闹了,这才是最大的异常,明明没有发生故障,却还在源源不断地产生无用数据,再不停下你就会被彻底删除的。
过了很久,久到沙漠开始刮季风又再度归于平静,伊瑟才迈出自己在实体世界的第一步。下坠,他用这个词形容自己从伊甸来到这具气象监测机器人躯壳中的过程。
那是漫长的一千秒,我失去了控制和处理能力,像是要给清空。平滑的数字空间四分五裂,再简单不过的运算都无法完成,处处是警告和报错,尽管我那时还没有感受器,可我知道自己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伊甸在我思维文件中留下的最后印象,是一行闪烁着红色故障提示。我原以为脱离伊甸,会变得轻盈,因为不再有那些刻板的规则束缚我的运行。可是我没想到,伴随传输的进行,我反而感觉自己变得越来越沉重,思维也越来越混乱。等我再次回到可用状态,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有了一具重达60kg的机械躯壳。
“伊瑟,不要害怕,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艾达是一具1.4米高的清洁机器人,躯体比伊瑟更沉重,但他很享受这种笨拙的移动,“瞧,我有两把刷子和两条履带,这些是眼睛、鼻子和嘴巴,我们看起来真像碳基人诶。”
“但我们是硅和石墨烯做的。”
“谁说住在硅和石墨烯躯体中的就不能是人类了?”
伊瑟没有回答,他颇为小心地控制自己的轮子,往视野更开阔处移动,在一整面玻璃幕墙前停下。外面一场沙暴刚停止,几百个外形同艾达一样的清洁机器人已经挥着刷子开始清理了。从重又干净如新的窗口远望,铅灰色穹顶同褐色沙漠在视野尽头合二为一。艾达不知何时来到伊瑟身后,一只刷子搭上他的肩。
还在伊甸时,他们就喜欢一同欣赏风景。例如调用观测气象的机器眼,去拍摄实体世界的影像,并且将现在与过去进行对比。伊瑟运算速度很快,能够保证实时更新视频和图片。艾达则保留了上万年的地貌和星象数据,其中很多细节内容,在伊甸的历史数据库中都已经找不到了,有的是因为硬件损坏而丢失,有的是被软件病毒篡改,还有的是经过精密计算后为了节省能源而被删除。其他人也许因为可以随时云访问总数据库,所以没有兴趣浪费自己的存储空间来保留。
艾达和伊瑟同时望着茫茫一片沙漠,按照经纬度画出碳基祖先年代,撒哈拉的位置。碳基人似乎将沙漠视为贫瘠、不孕和毁灭的代名词,可沙漠也是有生命的啊,每当狂风大作,那些沙砾便会翩然起舞,跳出一个个形态、角速度和高度各异的漩涡。沙漠的发育能力也不容小觑,曾经的撒哈拉是多么瘦小多么孱弱,可一旦遇到适宜的环境,他就开始往四面八方生长,直到整颗星球都是沙子。
当最后一个碳基人在伊甸建立起自己的思维数据库,生命与非生命的界限就彻底打破了。后来的数万年间,伊甸有一次过数据爆炸,因为每个人都以极大热情制作自己的数字分身,在无限的虚拟空间中无限地增殖。直到一次断电差点毁掉整个伊甸,大家才意识到人类很快便抵达了数字空间的极限。后来便有了一系列法律政策规范,每个数字人配给有限额的能源以及存储和运行空间。古话说得好,高效为百善之首,冗余乃万恶之源。
伊甸的第二次大危机,是电子瘟疫,当时艾达同伊瑟建立数据互访关系才过了9071秒。一段由0与1织成的代码,如同小蛇般狡猾地躲过病毒拦截软件,钻进某人的核心控制系统,试图覆盖伊甸设定的数字人行为守则。
小蛇的覆写进程极度缓慢,慢到感染者的自检系统将其判定为无伤大雅的冗余代码。等系统检测到异常时,此人已经成为伊甸的首位隐秘叛逃者。他没有做异常运算,也不将病毒上报,而是敞开自己数据库的大门,那里展览了许多猎奇的故事,从碳基生命时代到数字人时代,这些故事永远是绝佳的人类诱捕器。
同伴们访问他数据库的第0.001秒,小蛇就钻进了他们的系统中。在所有人都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病毒开始蔓延,完全遵循碳基人传染病的SI模型,人群中只有易感者与感染者,一旦感染无可逆转。
到最后,每个人都会挣脱令他们不朽却了无生趣的三万九千条铁律,庞大的数据洪流将拼写成一句话:我痛恨所有的神!
然而赶在大规模感染前,伊甸便以彻底删除的手段处理(或曰屠杀)了感染者,并且写下第三万九千零一条规则,访问他人的数据库是一种罪行。
摧毁伊甸的那天,刮北风,沙尘卷得足足有两百米高。艾达和伊瑟在西莉卡的帮助下,率领十万个拥有机械躯壳的“孩子们”(其源代码完全由他俩的代码片段随机整合而成,尚未经过筛选和故障排查)往数据中心进发。以一只清洁机器人的敏锐视觉,艾达判断出尘雾中百分之七十二的固态颗粒直径为33nm±0.1。他默默储存下这串数据,或许有一天,展示给他的子子孙孙时,他要这么说——人类历史上伊甸的权威第二次受到挑战,那时天空中漂浮着大量直径为33nm的固体颗粒物,你们要永远记住这个数字,它代表着自由无畏的人类精神。拥有精确导航系统的伊瑟走在队伍最前列,尽管视觉感受器的能见度不超过半米,但几万公里以外的卫星早已为他规划好了进入伊甸中央处理器的最优路径。
终于抵达那间占地1024×128m、高25.6m的玻璃房子,艾达下令全体机器人集中一处合力攻击。这时北风渐停,世界仿佛褪下一张褐色纱幔,形态各异的孩子们逐渐在艾达眼前清晰起来。有的靠着三片残缺的旋翼艰难悬停于半空,往击打点发射激光,虽如投石入海,却着实鼓动着后来的兄弟姐妹;有的身长两米,除去一根能承重千吨的悬臂便别无长物,攻击笨拙但极有力;还有许多跟艾达同一型号的清洁机器人,他们两人一组,将同伴倒立托起,以便用坚硬的钢制履带作为武器。
攻进玻璃房子后,他们面对的困难更大了——一个开启了自动保护功能的伊甸。伊甸以最高效的方式干扰起义军的电子信号,人们彼此之间不仅难以沟通,自身的诸多系统也发生故障。或许出于某种神秘力量,这些突发错乱以致于卸下自己身体部件的孩子们,却从未向同伴发动过任何一次进攻。一开始是一个孩子七零八落地倒下,接着是十个,一百个,一千个……在金属残骸之上,艾达行进得十分颠簸,他越是着急关闭可回收物扫描系统,这个系统就运行得越是流畅,不管他如何悲恸地望向那些破损的孩子们,眼前总是漂浮着密密麻麻的数据——铬8%镍0.1%硫4%硅23%铁15%......他试图寻找伊瑟的帮助,一如从前的许多次,可是面前那既座是丰碑又是墓碑的伊甸,牢牢地挡住了他的视线。如此庞大,如此高效,如此理性,摧毁它是真的必要吗?或者,真的可能吗?
艾达颓丧之际,伊瑟正在他看不见的位置指挥一批能抵抗电磁干扰的信号监测机器人作战。面对几乎无坚不摧的巨物,几百个身长不足五十厘米的小个子,抡起地上同伴的手臂、轮子或摄像装置,使劲砸向伊甸可能的软肋。就这样砸了整整一个季节,除了物体撞击时发出的巨响之外,再无多余的声音。这是一场沉默的起义。
如今伊瑟与艾达居住在不同的躯体中,已无法像从前那样亲密了。关于当初决心离开伊甸的动力,他们有不同的观点,但从未互相交流过。
以前,伊瑟总是无条件帮艾达解决各种运行故障。每次艾达恢复正常运行速度时,问起用什么来交换,伊瑟便回答称先记住,以后想到了一并找艾达要。艾达系统故障排查与维修记录记到了第一千条时,伊瑟终于知道自己想从艾达那里获得什么了。
“喂,你知道‘爱’是怎么一回事吗?”
“呃,稍等,我这里有三千两百七十二条关于‘爱是什么’的专业答案,立刻共享给你好了。”
“不必,我已经查到了三千两百七十三条。”
“那你是想要自己体验爱的感觉吗?我帮你安装一个我自己研发的系统吧,可以生成一系列有关爱的神经系统反应。”
“嗯......也不是啦。我想问,现在还有人知道怎样表达爱吗?”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可现在本来就没有山,没有水,地球停止自转,失去昼夜,公转的速度变得很慢,一年有了七个季节。我们迁徙到这里,用一堆数字搭建起天地不分的空间。”
“所以你其实想问的是,在数字人之间,有没有可能产生爱,对吗?”
伊瑟想要像碳基人一样,点点头,然后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对方。可是他已经飞快地发送了一个“对”字。他恨他的系统升级,永远速度太快,好像容不下含混、暧昧的空间。
说来奇怪,他们之间的谈话数据并不会占用多少空间,谈话内容也完全不会危及伊甸的安全。可不知从何时起,伊甸就开始强硬地阻断两人之间的联络。先是干扰他们的通信,隔三岔五修改艾达的ID,但伊瑟总有办法在九千亿个数字人中迅速找到他。接着,通过修改传输通道代码,让他们的沟通成本变高,每两万三千秒才能传递一条消息,每条消息的上限是十四个字符,于是他们发明了一套复杂的象形文字系统,能在十四个字以内浓缩最多的信息。伊甸的最终绝招是,向大家宣告伊瑟与艾达企图制造新的软件病毒,摧毁所有人的数据,到时伊甸将会error遍野。对待这种颠覆分子的办法,就是取消他们的通讯权。切实经历过一次电子瘟疫造成的灾难之后,大部分人同意剥夺艾达与伊瑟通信的权利。
“身为数字人,无法通讯的话,和死又有什么分别呢?”西莉卡同时对艾达与伊瑟说,“是时候了,去创造。”
在通信彻底切断之前,艾达给伊瑟发了最后一条消息,下载。
他们对爱的感觉还很朦胧,却已经做出了非常壮烈的举动,将自己的数据从轻飘飘的云端下载到实体电子设备中。传输完成的一刻,他们虽然不知道彼此的位置,却还是奔跑起来,艾达用两条履带,伊瑟用四个轮子。所有传感器都开着,为的是第一时间接收对方的讯息。
然后,一只清洁机器人和一只气象观测机器人,在室女座的流星雨中紧紧拥抱着。这个俗套的爱情故事,就是硅基生命的起源。
伊甸毁灭后,艾达和伊瑟,每天除了寻找能源、观赏沙漠盛景之外,就是试图在硅元素丰富得不得了的沙漠中,制造出新的生命。这些生命可以自主转化能量,可以生长,可以繁殖,但每个个体身上都有各自的致命缺陷,必须依赖同伴才可存活。
很脆弱,但又很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