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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届“星火杯”科幻征文大赛初审作品:短篇组-51号 | 《远方的山峦》

高校科幻 高校科幻 2023-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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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峰文化提供赞助支持,八光分文化提供指导支持,高校科幻平台、四川大学科幻协会、武汉大学科幻协会主办,联合全国众多高校科幻社团举办的第五届“星火杯”全国高校联合征文大赛正式启动,截稿时间为2023年6月15日。接下来将陆续推出经过初筛环节后进入初审的来稿作品,敬请关注!



       



进入初审作品:短篇组  51  



远方的山峦


全文10171

预计阅读时间26分钟



倦世情之易挠,乃杖策而寻山。既沿幽而达峻,实穷阻而备艰……


1

退休第一天,她背上个旅行包出去买菜。旅行包是单位发的,黑色,布面,有韧性,用着踏实。

倚在院墙根晒太阳的老李见了她,招呼道:“买菜去呀!勤快!”她回:“这不孩子忙嘛,孙子还上学!”便快步走出院门。清晨的日光从高楼的缝隙间射出来,晃着她的眼;她的视线却娴熟地望向高楼后的某处,那里,有远方的山峦。

2

所有人都告诉她,那里没有山。她不信。怎么可能呢?从小到现在,山一直都在她眼皮子底下。

小的时候,她住在城市的边缘,那个时候,路边还是成片成片的农田,随时一抬头就能看见山,缓缓起伏着,不紧不慢。

她的童年就在这山下面过。她很早就认识了“山”这个字,因为这字几乎跟那山长得一模一样。刚会走路的时候,她就跑出家门,径直向着山的方向跑去,当然,没跑多远就被爸妈拖着领子拽回来。在她漫长的小学和中学时代,无数个阳光明媚或者是下着微雨的周末,她或走路,或骑车,向着山的方向进发。虽然向山的方向走了很多次,但她从没有抚摸过山的躯体,抚摸那些裸露的岩石与参差的树林,事实上,她从没有走到过山脚。山好像永远离她那么远,她进山退,她退山进。

后来她上了大学,终于可以坐火车穿过那山了。从她居住的小城到她上大学的城市,只有唯一一班火车。火车出站是傍晚,她趴在窗户边,等着看夕阳西下时山间的景象。然而她没能看到。火车的速度似乎怎么也追不上山后退的速度。不久,天就黑下去。半梦半醒中,她听见有人说:“过隧道了。”隧道?她一激灵睁开眼,昏黄的灯一盏盏掠过,水泥或者岩壁在灯下疯狂地向后流动。不久,出隧道,又黑下去。这夜无月,无星,她连山的影子都没见着。

之后的无数个坐火车的夜晚,也是这样。第二天早上一醒来,山就在她背后立着了。看山其实是件小事,她安慰自己说,这次看不了,那就下次再看吧。

然而下次,她依旧看不到山。

3

她挑拣着菜蔬,装袋,过称,结账,正像以前她无数次做过的一样。她夹在讨论菜价,拉家常的老太太们中间,心想将来自己也要变成这样。

没人提到山的事情。从来如此。

她以前向别人问起过山的事儿。“山?什么山?”“喏,在那里嘛!”她指向山的方向。“哪里,什么都没有啊!”那些人忽然换了一副面孔,用看精神病的眼神看她。她落荒而逃,希望自己从来没有问出过山的事儿。久而久之,她不再问别人山的事儿了。让他们把山当做幻觉吧!不知怎么的,这想法居然让她有些骄傲。

她把菜放在背包里,鬼使神差地向户外用品区走去,买了个指南针。要去找山,指南针肯定管用。在之前的很多个日子里,她几乎都忘了山的事儿,却在退休的第一天猛然想起,这是不是一个暗示或者说预言呢?她看着手里的指南针想着。

结账的时候,她感觉店员用狐疑的目光瞅着她,让她后背发凉。“这老太太,买指南针干嘛呢!”她仿佛听到有人嘀咕,于是赶紧把指南针塞到背包最里面的隔层去,拉紧拉链。

4

本来她并不打算这么早动身去看山的,直到她在公交车上再次遇到那个眼睛明亮的少年。

上一次遇到他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三十年前?二十年前?但他依然年轻,岁月似乎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踪迹。

“这里的山真不错。”少年起身为她让座。这时她对上少年的眼睛,就像她记忆中那样闪亮。

“山里空气也好,比城里好多了。什么时候也要去山里住上一段儿。”她想起上次碰见少年的时候,他也与她谈起山的事儿。那时少年说他从山里来,到城里上学。不知他是否还记得?但她又不敢问。

“我就是山里人,刚来这儿没几年。喏,沿着那条路走,一直往南去,就可以走到山脚下。”少年漫不经心地搭着话。

下一站,少年就下车了,汇入人潮中。当年的那个少年大概早已老去,她想,自己大概是眼花了。她朝窗外望去,山从云后面现出来,越发清晰起来,仿佛在诱惑着她。

那么,非去看山不可了,她这样想着。

而那少年走下车,转到公交站牌后面,轻轻打了个响指,便在人海中凭空消失了。

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


1

背包背上了,指南针在包里了,一个大水壶也灌满了水。这天她起的早,趁着微薄的晨光做好饭,给女儿留下一张“我去看山了,别担心”的便签,便轻手轻脚地走出家门。看了山,在山下住几天,便回来,这是她的打算。

女儿还小的时候,她问过女儿:“能看见那山吗?”“什么山?”女儿的眼中透出警觉,就像她问她的丈夫,她的父母时,那些人看她的眼神一样。于是她不再问下去,更加努力地忘却山的事儿,做家务,上班,养孩子。直到退休后,把指南针握在手里,看到那个明亮眼睛的少年时,她才明白,去看山的想法,这么多年来一直潜伏在她心中,忘也忘不掉。

小院空无一人。那些老太太老头子们都在暖和的被子下面做着好梦呢。跨上自行车,她就出发了。她决意不坐公共交通。既然所有人都看不到山——除了她和那个眼睛明亮的少年,那么也就不可能有通向山脚的车了,她想。

晨风掠过她的鬓角,撩起她泛白的头发。空旷的马路上,两排梧桐树中间,是山灰青色的剪影。蹬着车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变年轻了,开始渴望些什么了,她看到未来就在她前面呢,她兴奋的奔去——那远方的山峦。

2

“阿姨,不好意思哈,这边不能骑车的。”蓝白相间的警车倏地窜到她面前。

“这儿是自行车道。”她指着地上的白色路标。

“不是,大姐。那个……前面的路在施工。”

“施工?”前面明明是崭新的柏油路。

警察不住地向她背后张望。她回头一看,后面遥遥驶来一辆小轿车,竟是女儿的。唉,不是说好了看完山就回来吗?为何又来追呢?她猛地一拍那警察的肩膀:“警察同志,后面有人在追我!”趁警察还愣着,就跨上自行车飞也似地骑起来,左拐,右拐,再左拐,追赶的小轿车没了影,她才将车停下街角的一处小公园里,找个长凳坐着喘粗气。

手机里,是女儿发来的信息和二十多个未接电话。

“不是说好了我去看山,看完了就回来吗?着什么急呀?”她拨通电话。

“妈,你去买菜了?在哪儿啊?没事吧?”

“我去看山。跟你说过了,过几天就回来。挂了哈。”

“妈?妈?”女儿的声音由远至近。她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她想。女儿的眼里没有山,我恐怕会被她当成疯子。她便连忙拿出包里备好的鸭舌帽,把白发一股股地塞到帽檐下面,又戴上黑口罩,戴上墨镜掩住皱纹,就推着自行车走起来。透过墨镜她看见女儿、女婿和那个警察急匆匆地走过。她继续若无其事的走着,远处女儿的叫声又近了。

“不会错啊……GPS显示……”她心一惊,连忙关掉GPS。

“咦……没信号了……”

“没信号了?”

“试试‘紧急定位’,专门寻找走失老人的。”

“好好,可以了,在这里了……”

“妈,你在哪儿?”

她手忙脚乱地把手机从兜里掏出来,扔到旁边的小池塘里,小小的“扑通”一声。她拉低帽檐,跨上车。

他们很快追上来,她把自行车把手攥得全是汗。

“阿姨?”是女儿的声音,她没回头,只是停下来。飞奔而去太容易引起怀疑。“您见到一个……呃,头发花白,穿花纹套装的老太太走过吗?年龄好像比您大一点。”

我呸!她在心里暗骂。连自己的妈都认不出来,还说什么“比我年龄大一点”,还说“老太太”!

“没看见。”她用比平常低八度的声音说。之后她把自行车的脚蹬踩得飞快,像个淘气的小女孩。

那套花纹套装,正塞在她的背包里,是她退休时女儿买的。上面净是些荷花呀牡丹呀什么的,一看就是老太太们穿的。但又不能不穿。

现在,她身着黑色紧身运动装,白发全都掖在鸭舌帽下面,英姿飒爽。

在附近略略骑了一圈后,她又拐回来,见小池塘边上围着一圈人。

她远远认出拦她路的警察,身边站着些消防员,其中一个身穿潜水服,正要往池塘里跳。

隐隐听得有痛哭之声,是她女儿的声音。“怎么一退休就想不开……”原来女儿以为她投水自尽了。她却莫名觉得有些开心,愧疚又涌上来把开心压下去,终究没能走到女儿面前,摘掉鸭舌帽,说一句“看看是谁呀”。她只是回过身去,飞也似地骑车,向着山的方向去了。

3

也许是因为起了雾霾,太阳升起后,山的影就淡下去,影影绰绰。街上的人多起来,掩盖着她的行踪,她感到放心了许多。中学的时候,她曾读到一句诗,“万人如海一身藏”,这时她才明白其中的意思。

她看见地铁口里公交站牌下面走着的人,看见身边开车骑车的人,忽地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仿佛面对巨大的蚁穴。所有人都在蚁巢里固定的道路上走。今天走的路明天也会走。学生是上学;成人是上班;老人是买菜、打麻将。人们明天走的路,一辈子也将这么走。走到哪一天忽然倒下,人们就为他哭泣,说“他是个好人,尽了这辈子的责任”。想到这儿,她觉得女儿在池塘边的哭泣很是合理。在那条大家都要走的路上,她已经死掉了。

她拿出指南针修正方位,吃了点饼干充饥,就又蹬起车来。蹬了那么久车,她却一点儿也不累。

渐渐人就少了下去。房子也从整整齐齐变得错错落落,水泥路取代了柏油路,高楼变成了田野和村庄。

山好像近了,又好像远了。

傍晚时分,路边兀地转出一座旅舍,装潢有几分古意。抬头豁然一块大匾,上书两个遒劲的大字“逆旅”,没有落款也没有日期。她走进去。前台的侍者问她为何出游,她说要去看山。侍者道:“看山的旅客,我们免费提供食宿。”就把房卡给她。

翌日吃罢早饭,她便继续向山进发。前面又是一座城,而山仍在城的前方。

山看着近,实则远啊。想着想着,她就骑到了城的边缘。

山还在前面。路边小公园里的池塘边上有个女人正在掩面哭泣。旁边的男人正安慰着那女人。她骑着车,沿着大路走下去。

不知不觉就到一座小院门口,简朴的五六座小楼静静立着,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小院墙上飘飘摇摇挂着张纸,风一吹,纸却飘到她的车筐里,竟是张讣告。“投水而死……”原来是自杀呀,她想。她再一瞥名字与照片,竟是自己的讣告。院子又走出个人来,竟是常跟她搭话的老李!

怎么又绕回来了呢?明明是向着山的方向走的呀。她心下疑惑,但见几群人从远处过来,打头的一个拿帕拭泪,竟是她女儿。

“好端端的人儿,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她惊起一身冷汗,拉下帽檐,推着自行车闷头就走,却跟另一波奔丧的人打了个照面,领头的是她女婿。她便悄悄顺着人流走,好在吊丧者都身穿黑衣,她混在里面,不显眼。

她就这样走过人流的时候,一双有力的胳臂擎住了她的车把,猛地一转,车就停下来。还没待她抬头,便听得一个洪亮声音道:“丧事,不必办了。人,就在这里。”于是人们一齐把目光向她射过来。她抬头,看到警察立在面前,如同一道黑墙,挡住了远方的山峦。

“你们是谁?为什么拦我在这里?我只是个刚来这里的外地人呀……”

有人扯下她的帽子和口罩,之后便扑到她怀里大哭起来。她用眼角看了看,原来是女儿。

唉,终究是让拦住了。这一拦,要多久呢?日复一日,不过是买菜,做饭,看电视,看孩子,聊些与山无关的鸡毛蒜皮,几十年后就躺到医院里去,之后被印到那墙上呼啦啦飘扬的纸上去。

她悄悄环顾四周,吊丧的队伍里,有些人惊喜,更多的人只是无动于衷。

还有一次机会。她想。

她挣脱开女儿,清了清嗓子道:“我想你们还是看错了,我只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呀。各位节哀了。”推着车就要走。

警察却抓住她的手腕,手如钢爪,她挣不开。

“我就说嘛,老年人脑子会出问题。”

5

他们——她的女儿、女婿和警察——一起把她塞进医院的诊室时,疲惫从她的腹腔涌出,随即漫溢全身。昨日骑行积攒的劳碌,一下子全都释放出来,让她软倒在诊室的椅子上。在去医院的路上,她挣扎,在检查的队伍里,她挣扎,她嘶吼:“我不认识你们!”“怎么可以对陌生人这样!”然而三个人紧紧抓着她的胳臂,同时低声对周围的人抱歉道:“不好意思呀,家里老人犯病了。”于是她得到怜悯的眼神与藏匿的嘲笑,于是她终于不反抗了,软倒在诊室的椅子上。

椅子对面是窗,雾霾遮住了山峦。窗下面坐着的医生,正饶有兴致地翻看她的检查报告,翻完之后,就用看标本似的眼神瞅着她。

她被这眼神一击,几乎想夺门而逃。然而女婿眼疾手快地站起来,把门上了锁。

“我不认识你们……你们没有权利这样……”她缩在椅子里低声咆哮。

医生毫不理会,沉声道:“她这种情况非常罕见。所有检查都没有异常,却有强烈的失忆,情绪激动等症状。”坐在旁边软沙发上的女儿、女婿和警察一齐点头。

“他们把我强行带到这里。”她终于大声说道。

“哦?是么?”医生抬了抬眉,“这是为你好。”

“建议留观一段时间,但先不用药。”医生在电脑上敲敲打打,打印机随即吐出一段纸带,是她的最终判决。

女儿与女婿接过那纸带,脸上一齐挤出笑来,警察则不耐烦地喷了喷鼻子:“嘿,我就说,脑子肯定有问题嘛!”

她知道她没办法不妥协。医院就是医院,他们说你病了你就是病了,老了就是老了,最好是无知无觉缩在病床上,让探望的儿女亲戚提着些水果放在床尾,再滴上几滴眼泪,表达孝心。就是这样。

两个护士抱起她,将她放在转运床上,拿绑带绑住她的手脚,向她静脉里推一针药剂。

“好乖乖,睡吧。”恍惚之中她听到有人说。

6

她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也不知道外面是白昼还是黑夜。病房里的灯永远开着,每隔一段时间,白衣人送来饭,她吃完后,就推一针药给她。之后她睡过去。睡梦里也有白衣人,对着她不断地宣读判决:“你病了,睡吧。”之后拿绑带捆住她。她挣扎,她嚎哭,但没有用。白衣人的脸浮在她的脸前面,是善意的面容:“安心治疗。”

不知过去了多久,她从昏睡中醒来。

她看见暗与光。房间的灯关着,物件埋在暗影里,如同潜伏的怪兽。然后是光。皎洁的月光。

她坐起来,发现身上没有绑带。被子从她腿上滑落,她看到被子上的字样,又看到自己被裹在条纹病号服里的双腿。还是在医院里。她打了个冷战。

“醒了呀。”见刚刚还空无一物的窗上映着一个剪影。那人微微冲她笑着,她认出那人眼中的光亮。

是那个眼睛明亮的少年。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


1

少年从背上取下书包,正是她上路的时候背着的那个。包里是她的黑色紧身衣,帽子,水,饼干,还有存折。换上衣服的时候她想起了什么:“啊,碎花衣和指南针不见了。”

少年专注地望着她:“你不需要它们了。你只需要用眼睛去看。”他唰啦一下拉开窗帘:“喏,山就在那儿。”

山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少年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卷麻绳,绳末尾固定着一个座位。她背上背包,把自己固定在座位上,扣紧安全带,少年则忙着把绳的一端固定在窗口,滑轮也准备停当。

“走吧,我放你下去。”

“那你呢?”

少年笑道:“我自然有办法出去。尽管放心去找山吧。他们不会再找到你了。”

少年呼地一下推开窗户,风灌进来,蓝色的窗帘像气球一样鼓起。她小心翼翼地把脚尖探出去,绳子抖动一下,她也微微抖动一下。往下看,医院大楼铅灰色的墙面伸向一片虚空,似乎没有尽头。月亮已经西斜,被山遮住。远方的居民区一片萤火闪烁。

“这么高。”她牙齿打战。

“没事的。”少年捋捋粗壮的麻绳。

她突然懦弱起来。少年看上去像个疯子,大概也是被关进来的病人。他那条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麻绳,长度看上去显然不够。她想起背后温暖的床铺和再也睡不醒的梦境,冷风灌进脖子,她打了个激灵。

她正这么想着的时候第一缕晨光越过了远方的山峦,隐隐给山镀上一层金边。山铁黑色的脊背在晨光里微微闪烁着,无比庄严地宣示着自己的存在。

当这晨光照耀在窗子上的时候,少年叫道:“走罢!”就在她背后猛推一把。于是她随着晨光一起下坠。

她恰好处在阳光与阴影的分界处。太阳升的很快。绳子似乎是追着那分界处,带着她飞快地向下溜去。窗户挨着窗户,向上流动。她数也数不清。有十层,二十层或者二百层?窗户流成一道玻璃的瀑布,让她眼花缭乱。

楼真高,她竟没入云层之中。她抓紧绳子。这时速度慢下来,她可以透过迷蒙的水雾看到窗户里面的样子了。和她一起长大的伙伴在绝症病房里奄奄一息,同事们忙着照顾新生的儿孙,还有女儿和女婿面对着个白大褂,好像在做心理治疗似的痛哭流涕。再往下去,她又看到些别的景象:坐在工位里听着领导模样的人训斥的人,来回跑着送外卖的人,甚至有她的孙子,叼着根笔愁眉苦脸地做着题目。她没有看到那个眼神明亮的少年被医生带走,绑在床上,便松了一口气。

云雾散去时她看到了山,山变小了,也变淡了,但还看得清。鳞次栉比的楼房正从她脚下升起,如同蚁穴。

转瞬之后她的脚便碰到地面,呼呼的风声变成了低低的虫鸣。她正站在医院的围墙旁,回头看去,医院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一幢普通的六层小楼。红十字竖在楼上,人来人往。她想找到自己病房的窗户,但是找不到。少年也不见踪影。

绳子也不见了。只有几根绿色的藤蔓从围墙上垂下来。

她晃晃头,感觉像是一个梦。自行车就倚在围墙旁边,她骑上去,觉得全身轻捷有力。山在前面若隐若现,她蹬下踏板,循着大路向前去。

这个时候,太阳刚刚整个儿从铁铸般的山后升起。少年知道她已经落地,一挥手,麻绳便消失在晨雾中了。

然后他漫不经心地走上窗沿,纵身一跃。

强风托举着少年的身体,他展开双臂,朗声长笑,像只黑色的大鸟。他轻轻一打响指,弥散的云雾顿开,阳光洒下去。再往下,他看到那个身影,花白头发掖在帽子下面,顺着大路向前。少年就这样跟着她。清晨的街道上,人越来越多,不过没关系,她就要出城了,再说了,那些人连山都看不见,又怎能看见他呢?

他们一起到一条乡间公路上的时候,她好像突然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去,就要看到少年了——而少年眨了眨眼,笑一笑,便消失了。

她什么也没看见。阳光从云层上透下来,天空湛蓝。

2

我看见旅舍高耸的屋檐,写着“逆旅”字样的大旗在风中时舒时卷。终于换了点样子,不再是牌匾了。否则她说不定会生疑的,我想。

我走进去,她就在那儿,黑色的紧身衣,帽檐下露出一截灰白头发。我越过几张坐满人的桌子,越过那些嘈杂的说话声(仔细听听,那些“话语”不过是无规则词句的组合)坐在她对面。

侍者走来,问我喝点什么。她请侍者续杯,茶水划出淡绿色的弧线。我认出侍者的脸庞,是建模中最常见的面孔。之后我摇头。我从不在这儿喝饮料。在这儿,我没有味觉,而仅仅是看到那茶水便会让我想起我的故乡。

她问我从哪儿来的时候,我把眼睛从报纸上抬起来。(报纸我一直带着,实际是一个监控窗口,不过没人察觉。)我指指窗外山的剪影:“从那儿,山脚下。”

“山?远么?”她问。于是我们就这样聊起来。她告诉我我早就知道的事情,只有她能看见的山,那个明亮眼睛的少年,医院和大路。我则告诉她我杜撰好的事情:山挺远,在这儿能看得到它是因为山太高太大了,她当年坐火车穿越的山洞不过是山的余脉。(讲到这儿的时候我有些心虚。实际上那是系统的一次故障,好在她很快就相信了。)从这儿到山脚下,要走很远的路,几个月或者几年,不过总能到的。山下面是个大湖,晴朗的时候,山就在湖里倾倒了,而起雾的时候,湖水则是一片迷蒙……

她的眼睛闪射出少年的光芒,就像我原来扮的那少年眼睛中的光芒一样。(当然,那光芒也是提前设定好的。)

不久后她向我告别,并问我前方是否还有宿店。“自然。”我说,“这路上宿店很多,旅人也不少。”她略点一点头,便跨上车向前去。

我走到旅店的露台,从那儿纵身跳起。风托举着我一路向上,我在风中舒展着身体,但不是去追赶那个愈行愈远的小小影子,也不是去寻找那远方的巍峨山峦,而是向上,向上,穿过云层,到既看不到大地也看不到山峦的地方。那里连阳光也没有,只是一片空蒙的白色。

我打了个响指。“嗒——”声音回荡在白色的空无里。随即这白色如同雪花般片片剥落,露出后面漆黑的太空与闪烁的群星。

我清清嗓子,念出口令:“我回来了。”

“声纹识别通过。”一个机械的声音。

我取下VR帽,从潜意识操纵舱中坐起,关节僵硬,肌肉疼痛。小舱里的墙壁缓缓亮起来,昏黄不定。我掀开一块墙壁,那儿嵌着一块老式屏幕,带着键盘与鼠标。

屏幕左下角的绿灯亮着,显示她对应的计算版块激活成功。很好,她开始计算了,我想。

我调出一个窗口,是她的潜意识算力激活手册。我细细的读着条目:接下来的任务是日常维护:定时到系统中查看她的思想状态,并坚定她去看山的信念。这个简单,我想。

呜呼!其信然耶?其梦耶?


1

飞船启航已十年。而在它到达目标——那颗类地行星之前将要在宇宙中跋涉的时间,是十年的一百倍。值守的成员一年一换,其他的船员则在睡眠舱中度过,低温封冻他们的生命,让他们跨过漫长的岁月。

执行舱外任务的某位舰员,在例行更换舱外设备的途中不小心用特制的扳手敲击了一下飞船电脑主机的外保护壳。外保护壳承担住了这次冲击,然而,当飞船在起航的第五个年头穿越一片小行星带时,一颗细小的陨石恰好砸中了被扳手敲击的位置。

外保护壳上,于是产生了一道值班舰员几乎难以发觉的缝隙,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宽,但一直没有到达报警器报警的阈值。宇宙射线就从那里进入,日复一日腐蚀着其中的集成电路。

2

我在起航的第九年被唤醒,执行例行的值班任务。

值班期刚刚过半的时候,我收到了飞船主机功能迅速衰减的报告。报告显示,飞船主机的失误率将随着航行时间逐步提高,在最坏的情况下几乎不能支持飞船本身的运行。“出现这种情况时,建议启用睡眠舱的潜意识算力激活功能,利用舰员的潜意识算力辅助主机运行。”飞船应急预案处理手册上写道。

潜意识算力激活是一门高深的学问,我从来没有真正的理解过,只是懂得遵照激活手册应用。对最顶尖的脑科学家而言,潜意识是一把锁,锁住了人脑被显意识压制的记忆力与计算能力。而潜意识算力激活情境,则是打开这把锁的钥匙:施以特定的刺激,让人脑思想特定的情景,便可以开发并利用人脑潜意识中的算力。“钥匙需要一个开门的人拿着,才能打开锁;使用这本手册的人,就是那个开门的人。”潜意识算力激活手册这样写道

每个人的潜意识算力激活情境都不同。我要做的,就是照着手册上写的,把他们引入这些情境之中。这些情境的主要特征是重复:有的人在图书馆里不断地寻找某篇文献,有的人孜孜不倦地尝试买彩票,而她的情境,则是走上看山的道路。

所有的激活情境中,我最喜欢的便是她的场景。大多数人的场景都是密闭的,在城市的高楼间,在小屋里,然而她的不是。那儿有成片的乡野(即使建模很粗糙),有远山,我可以在那里的山间和大地上飞翔。在那儿我记起一些东西,那是我这半年来在黑暗逼仄的舱室里即将忘却的东西,那就是我登上这艘飞船的原因——我始终想找到一种拥有一个世界的感觉。

3

这时,终端上跳出一个窗口,显示备用主机的启动状态已经更新完毕。我点击查看,屏幕上跳动的绿色进度条已然变红,下面有一行警告:备用主机重启失败。接着跳出一行提示:是否尝试重新启动备用主机?我按下绿色的“是”。

这已经是一个月里第四次启动失败了。我别无选择。“潜意识算力激活系统只是紧急情况下的措施”,应急预案手册里这样写道,“值班人员应在利用人脑算力的同时尝试启动备用主机,因为潜意识计算条件下,冬眠的质量将急剧降低,不足以支持舰员在有生之年到达目标星球。”

我跟着提示完成一连串操作,细小的绿色进度条开始蔓延。这个月里,有四次,每一次都是这样……重复,重复,无尽的重复……

重复?我不由得起了一身冷汗。潜意识算力激活情境的特征,不就是重复吗?这是不是我自己的潜意识算力激活情境呢?

我想起她来。我看过她的资料,她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受了良好的教育,经了严格的选拔才来到这船上。在她的情境中,她却是个退休的老妪。而我呢?我在睡眠舱里,被他人操纵着潜意识吗?或者我就在这里,在荒茫的太空中,一艘陷入险境的飞船里?

我试着像在她的情境里一样,努着脖子向上去,试图抽离出飞船,到那虚空中去,然后打个响指,说“我回来了”。

然而不能。她也不可能离开那儿。她的显意识被睡眠舱控制着,就像……被绑带绑在医院的病床上。在那儿,她只能看见远山,也只能追寻远山。

那么,我呢?

我推开舷窗,看到外面的星空。

4

我梦见我回到了那里,她所在的地方。那儿只有一条路,她走的路,迢迢通向巍峨的群山。路上有很多人,但只有她是真实的——其他人都是雾气,飘忽在晨风中。

我飞在路的上方,俯瞰着路和路两旁金色的田野。之后我俯冲,在她的自行车旁轻轻地滑翔。

她转过头来,并不显得惊讶:“你来了。”

我告诉了她一切。她的身份,躺在冬眠舱的宇航员,前途未卜;这儿的一切都是假的,山树石河,不过是起航前从VR游戏里借来的粗疏的建模,是几个自命为造物主的工程师的捏造;她的经历、亲人,乃至她奔向的黑色群山,都是假的。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好像什么都知道,一点儿不惊讶,依旧蹬着自行车,不时四望,似乎总也看不完两边的田野和远方的山峦。

“你看,那山多好看。”

我忽然发现我不能飞了,只是站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而她的声音在我耳畔回响。她的背影在尘土中缩成个小点儿,融进远方灰青色的山峦中不见了。

之后天暗下来,黑色的大幕拉下,我陷入无梦的睡眠。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我醒来,舒展麻木的四肢,舱内的灯光徐徐亮起。我依旧戴上VR眼镜,依照潜意识算力激活手册完成日常的工作。电脑上绿色的进度条仍然慢慢向前蠕动。那些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答案的问题依旧在我心头回荡,一如她群山中的身影。

究竟能找到山吗?我们都不知道。

舷窗外,几亿年来闪耀着的群星仍在缓缓流动。飞船就这样在不知道是虚空还是梦境的黑暗中航行,载着真实亦或是虚幻的我,还有她,奔向远方的山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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