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不上的韩国人，却拍出了一部部改变国家的电影 | 浪潮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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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于方
短短一个月，曾经“嫁给国家”的朴槿惠，已经变成了被国会弹劾的总统。数十万韩国人集结在首尔光化门前，要求这位丑闻缠身的总统赶紧下台，不少网友调侃，这又是给韩国电影送素材了。
从《熔炉》、《素媛》里受性侵而无法受到保护的小孩，到《辩护人》、《那些事那些人》、《恐怖直播》里彻底黑化的韩国政坛，真实案件与丑陋的社会现实一直是韩国电影取之不断的素材源。
过去30年，从威权政府到民主开化，韩国宪法逐步确立了艺术家的自由表达权，政府不爽也得忍。
“旧制度和审查，首先必须废除”
“电影开始前先要放一遍大韩民国国歌，再看一段新闻短片接受爱国主义教育，最后才是电影。电影内容总是老一套，提到与北朝鲜的战争，总是英勇无比的韩国人，最终战胜了北方的敌人。”
这是韩国韩中思想文化研究所所长李曼泰记忆中的童年，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韩国电影，距离今天并不久远。
1961年5月16日，朴正熙发动军事政变，成立了国家重建最高会议，推翻了当时的文人政府，也开启了韩国长达三十多年的军事独裁统治。/Wikipedia
当时的韩国总统朴正熙，正是刚被国会弹劾的朴槿惠总统之父，这位以铁腕著称的前退役军官，靠军事独裁掌权韩国18年，严格控制和审查电影生产。
朴正熙统治下，韩国开始实行“电影剪阅制度”，所有电影拍摄都需要跟“公演伦理委员会”提前报备、拍完送审，影片中只要出现批评国家政府，或暴力、恐怖、色情等元素，官员可以直接用剪刀剪胶片。
因此，当时的韩国人一点都不喜欢千篇一律的本土电影，他们拥戴的是好莱坞的明星和香港的武打片，李小龙、张国荣才是众多韩国年轻人崇拜的偶像。
80年代末，朴正熙被刺杀后，继任者全斗焕同样是军人出身，上任后延续了朴的军事独裁政权。1988年，韩国地下独立电影社团“长山串鹰”制作了揭露社会现实的电影《来！梦想的国度》，第一次描写了全斗焕政权镇压学生和平民的“光州民主化运动”。
电影偷偷上映了，轰动一时，但因没有经过审查机构“公演伦理委员会”的预审，而被韩国文化公报部起诉涉嫌违反《电影法》，两位电影人柳寅泽、洪基善被拘留。
随后《来！梦想的国度》电影的导演柳寅泽、洪基善开始了长达八年的漫长申诉。1992年，该电影的出品公司“长山串鹰”代表姜宪，又因另一部反映教育改革的影片《打开紧闭的校门》未经审查擅自上映而被拘留。
直到1992年12月，韩国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民选总统金泳三上台，这位文人总统彻底放下了军事政权，真正开始了韩国的民主开化，“长山串鹰”的罪名才得以进入正常的反诉流程。
1993年，姜宪以公演伦理委员会、电影审查制度违背宪法保障国民言论、出版自由和创作自由为名向韩国宪法法院提交了违宪申诉。
申诉三年之后，1996年10月，韩国电影业迎来了转机。韩国宪法法院对“长山串鹰”案件作出裁定：韩国宪法保障电影表达自由，审查机构“电影伦理委员会”属于宪法禁止的审查机构。
2016年釜山电影节开幕仪式，演员金义城举出的“独立釜山电影节”的标语，以抵制当地政府要求由市长出任评审团主席一职。/CFP
判决裁定引起韩国社会巨大震动，这项裁定意味着审查制度被推翻，艺术家可以不再受题材限制，直面历史与现实，自由地创作。
1998年，韩国进入金大中时代，政治的民主化程度超越了从前，具有历史意味的一点是：韩国审查机构“电影伦理委员会”被废，重建为“媒体分级委员会”。
至此30多年的电影审查制度结束了，改用电影分级制度，规定电影分为5个等级：全民、12岁以上、15岁以上、18岁以上可以观看和限制放映，而韩国电影也迎来了真正的新高潮。
“给艺术家自由”
金大中执政后的1999年，仅剩的官方电影组织“电影促进会”被彻底改组为“韩国电影振兴委员会”这一民间组织，到2000年，韩国电影振兴委员会的资助总预算达到695亿韩元（6100万美元），是电影促进会鼎盛时期的两倍以上。
“给艺术家自由”，是导演姜帝圭对韩国电影成功原因的总结。自金大中上任后，开始履行他竞选时期资助电影产业的宣言，仅援助而不干涉题材，电影交给市场，票房是唯一的审查者，韩国电影人可以在电影中随意开黑。
2005年的电影《总统致命一击》（又译，那时候那些人）就彻底黑了一把韩国前总统朴正熙，电影以纪实画面与夸张的黑色喜剧混搭，回顾了前总统朴正熙被韩国中央情报部部长金载圭刺杀的最后一天。
电影《总统致命一击》剧照，中央情报部部长与自己的两位助手商量刺杀朴正熙的细节。
电影里的朴正熙，是个痴迷日本歌曲、厌恶民主、沉溺女色的独裁统治者，影片公映后朴正熙的儿子朴志晚一纸诉状把电影制作方MK公司告上了法庭，他不满电影中穿插的纪实画面，仿佛在暗示观众，电影中的独裁者就是他爸：一个被刺杀的可怜总统至于这样拍出来“鞭尸”吗？
朴志晚要求法院禁止电影放映。
2005年汉城地方法院作出判决，公众人物必须应该在某种程度上接受对私生活的侵害，没有必要禁止电影放映，同时要求电影出品方删除了片中长达4分钟的纪实片段。
对韩国法院的判决，文艺界有着更敏锐和直接的反应，忧虑审查制度死灰复燃。韩国电影艺术协会秘书长余昌瑞表示，法院作出上述判决“是对电影自由表达的严重损害”。
一年之后，法院以“言论自由”为由又推翻了之前的判决，同意电影制作方恢复被删减的画面。从那时开始，韩国政治评论家就开始讽刺朴槿惠，继承了父亲的政治遗产，以致其家属都可以在电影界作威作福。
“我们活着不是为了改变世界”
从李沧东电影《薄荷糖》里射杀追求民主的学生的懵懂士兵金永浩，到《杀人回忆》中对无辜嫌疑人屈打成招的警察，再到《辩护人》里为“因言获罪”抵抗到底的辩护律师，他们是韩国社会变迁的投射，让荧幕前的韩国人不断回味着换来现代民主的血腥过去，以警惕未来。
改编真实事件的韩国电影，已经远超出艺术范畴，甚至直接推动了社会改革。
2009年的《梨泰院杀人事件》是第一部真正改变韩国社会的电影。导演洪基善——就是当年因拍光州事件被捕入狱的其中一位——花了近4年的时间，采访了40多位对这起案件跟踪报道过的记者，试图复盘这桩悬案。
影片《梨泰院杀人事件》根据1997年发生在韩国首尔梨泰院的真实事件改编，影片因过于血腥曾经过四次修改，以免造成观众不适。
电影的真实与血腥震惊了韩国社会，韩国大学生莫名惨死在梨泰院快餐店的厕所，嫌疑犯却因证据不足而被释放，截止电影上映前依然在海外逍遥法外。电影上映后不久，在舆论关注下，韩国检方宣布案件重审，正式对潜逃出境的犯人提出引渡申请。2015年，两名嫌疑人被引渡回韩国，重新站在了被告人席上。
《梨泰院杀人事件》的成功，直接启发了更多韩国电影人从真实事件中取材，短短几年间出现了40余部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电影。
中国网友最熟悉的，莫过于2011年上映的《熔炉》，事件发生地正是36年前爆发民主运动的韩国光州。当地一所聋哑学校的校长和另外几名教职员从2000年开始经常对该校的残疾人学生实施性暴力，受害学生多达十余人。
在2005年被揭露后，只有两名教师被警方逮捕，仅被判处有期徒刑1年和2年。曾经的性侵罪犯服完刑后，又回到了学校。
电影的最后，美术老师姜仁浩带着学生和家长，在烟雾弹中无声抵抗，画外音是全片最绝望的旁白：“我们一路奋斗，不是为了改变世界，而是为了不让这个世界改变我们。”事实上，它真正成为了一部改变国家的电影。
电影《熔炉》中扮演美术老师姜仁浩一角的演员孔侑在服兵役期间发现了小说原本，委托经纪人联系孔泳枝，退役后极力促成了电影的拍摄。
2011年9月《熔炉》上映第六天，由于社会反响剧烈，光州警方重启调查此案，当年案件的诸多细节浮出水面。 电影上映第三十七天，韩国国会以207票赞成、1票反对的压倒性票数通过了《性侵害防止修正案》，又称《熔炉法》。
法案规定：对不满13岁幼童及身障儿童，最高量刑提升至无期徒刑，且废除诉讼有效期；加害者如任职于社会福利机构或特殊教育单位可加重处罚，新法于2012年7月实施。
这意味着，韩国性侵儿童的罪犯，将会无限期受到诉讼追责，而为了保护未成年人的成长，他们将在监狱里付出更长的代价。
《熔炉》电影下档一个月内，光州私立听障学院关闭，被政府接管，缴回韩币57亿元法人财产，用于身障者福利基金。直到2013年，新成立的国立特殊教育学校于原址上正式开学。
继《熔炉》之后，出现了更多根据真实性侵案件改编的电影。
2013年，《素媛》上映，在社会舆论的强压下，韩国法院修改法律，提出加重性暴力犯罪刑期的上限，直接推动了对性侵犯“化学阉割”的通过。《辩护人》上映后的第二年，“釜林事件”中因言获罪的五名被告，在事隔33年之后，终获无罪宣判。
卡夫卡曾这样形容文学和现实的关系：冬天用斧头打湖面上很厚的冰，是打不破的，可是会惊醒冰面下的鱼，最后让冰溶解的一定是春天。
而韩国电影，就是那把惊醒老百姓的斧头。
参考文献：
1. Seung Hyun Park, 2002, Film Censorship and Political Legitimation in South Korea, 1987-1992, Cinema Journal.
2. Frances Gateward, 2007, Seoul Searching: Culture and Identity in Contemporary Korean Cinema,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3. Darcy Paquet, 2009, NEW KOREAN CINEMA BREAKING THE WAVES,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4. 靳丽萍，2005，《废除电影审查制度，韩国电影获新生》，《中国新闻周刊》.
5. South Korea's movie boom, 2003, BBC.
6. Darcy Paquet, 2008, The impressive rise of Korean film, ASEFCulture360.
7.D.T. 2011, Silent for too long, The Economist.
8.Simon McEnteggart, 2015, The President’s Last Bang, hangukyeonghw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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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陈泽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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