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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8-26 苏曦禾 浪潮工作室

撰文 | 苏曦禾

出品 | 网易浪潮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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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多人眼里,中国人没有信仰,河北易县的奶奶庙更不算信仰,土里土气的山寨寺庙,缺什么神就随便造一个,最多就是农村迷信。

 

但是这种无章可循的民间信仰才是中国人真正的信仰,美国社会学家杨庆堃称之为“分散性宗教”。


虽然历朝历代都在打击民间信仰,把它归结为“淫祀”,但是民间信仰一直存活了下来,而且势力远远超过了佛教和基督教等正统宗教。2002年和2003年,福建正式登记的五大宗教活动场所只有40多个,而10平方米以上的民间信仰活动场所却有400多个。

 

福建莆田市西天尾镇龙山村,村民在安装妈祖神像 / 视觉中国


民间信仰的神可以是任何形象,创业时向马云求财,军训时向萧敬腾求雨。关公可以和观音摆在一起祭拜,而且连安禄山这种负面人物也要拜。中国人要拜的神究竟为什么那么多?

中国人也有信仰


中国几乎是全球公认的信仰宗教人数最少的国家,国内外的调查一致显示,有宗教信仰的中国人只占不到10%。


2015年,美国皮尤研究中心的数据显示,中国只有3%的人认为宗教在自己的生活中很重要,这个数字不仅在全球垫底,而且远远低于平均水平的53%。盖勒普通过对65个国家的63000多个调查对象进行访谈,得出了类似的结果——有90%左右的中国人认为自己是无神论者,是全球无神论者最多的国家。


全球无神论者最多的国家,中国排第一 / Gallup

 

但是中国人并非没有信仰,而是对“宗教信仰”的理解有所不同,奶奶庙正是中国人的信仰,但是这么接地气、随心所欲、没有统一的教义和教会活动的民间信仰是不被看作为“宗教信仰”的。

 

2012年,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调查中心发布的《当代中国宗教状况报告》显示,89.6%的受访者认为自己没有宗教信仰。但是这份报告的执笔者卢云峰认为,很多人选择无宗教信仰只是因为他们对“宗教”的理解存在偏差。

 

河北省保定易县奶奶庙 / 视觉中国


台湾学者张茂桂和林本炫曾对无信仰者进行过进一步的调查,他们发现在自称无信仰也不信神的人中,有七成是会拜神的。而被继续追问时又会说自己所拜的神属于佛教。这么算下来,真正无宗教信仰且不信神也不拜神的人,只占受访对象的6.3%。

 

而且中国的民间信仰十分普遍,远远超过信仰佛教和基督教等传统宗教的人数。中国社科院研究员金泽在《中国宗教报告(2008)》里指出,民间信仰在整个中国大陆是一个普遍现象,而且在一些地区,无论从信众人数来看,还是从宗教活动场所的数量上来说,甚至超过了当地的“五大宗教”(指佛教、道教、伊斯兰教、天主教和基督教)。

 

考虑到中国特色信仰,美国社会学家杨庆堃把宗教信仰分为制度性宗教和分散性宗教,制度性宗教是指佛教和天主教这些传统宗教信仰;中国的民间信仰(或民间宗教)则属于分散性宗教——既没有专门的神职人员布道,也没有统一的教义和教会组织。


民间传说农历正月初五是财神的生日,广州市民自发到黄大仙祠内烧高香 / 视觉中国

 

民间信仰在中国的势力早就超过了正统的宗教。中国历史学家李世瑜在1947年发表的《现代华北秘密宗教》是中国最早对民间信仰进行田野调查的学术文献,根据这本书的调查数据,1947年河北省万全县共有851间寺庙,其中民间信仰或民间宗教的庙宇604间,占71.2%,远远比佛教寺院和道观多。

 

更早的统计数据可以追溯到20世纪20年代,1924至1936年间,5个省8个县(河北省望都县和清河县、甘肃省川拉县和宝山县、广东省罗定县和佛山区、四川省遂宁县、湖北省麻城县)的地方志显示,约1786处主要的中国传统庙宇里,佛教和道教寺庙只占30.6%,其余都是和奶奶庙殊途同归的民间信仰场所,供奉有玉帝、东岳、关帝、天后、梓潼君、二郎神等闻名全国的神灵。

 

海南三亚开渔节当天,渔民自发组成五龙庙、关帝庙、妈祖庙的方阵队伍展开巡游活动 / 视觉中国


可见民间信仰早就在中国大地风靡了,而且一直持续到了现在,久盛不衰。以浙江2013年的统计数据为例,全省民间信仰庙宇总计33678处,其中温州市8579处,金华市5000处,宁波市4058处,湖州市2000处,杭州市1253处。

因需制神,无神不有


中国民间信仰和传统宗教最大的差别在于,相对于晦涩的教义和繁琐的教会流程,老百姓清楚地知道民间信仰的用处——拜神是有求于神,神拿了香火钱也要给人办事。因此,这世上本没有财神,想发财的人多了,自然就有了财神。

 

老百姓想要的不是牺牲小我、普度众生,而是要发财、要生儿子、要不挂科、要军训下雨,但是哪个宗教能满足这么与时俱进的需求?所以民众们“因需制神”——从家宅神,到三百六十五行的职业神,到财神、送子观音、关帝等通用型的神明,应有尽有,比便利店里的商品种类还要丰富。

 

每个传统的中国家庭就像一个宗教的神坛,再怎么简陋的屋里,在不同位置都要供奉门神、天神、土地神、灶神、祖神、仓神这几位神灵。除此之外,还有“床神”、“喜神”、“醋神”、“厕神”、“井神”等家神,听名字就知道是干什么的,分工非常明确。


家宅六神 / 民间信仰与民众生活研究

 

民间信仰还表现为拜职业神,也就是“祖师爷”。这不难理解,“尽人事,听天命”,人事要做,不过“天命”甚至比人事更重要,神仙不高兴,你再努力也没有用。于是,发明钻木取火的燧人氏成为厨师的祖师爷,发明八卦的伏羲氏被镖师尊为祖师爷,神农氏是药业的祖师爷,造字的仓颉被书吏奉为祖师爷;还有一些职业为了拔高地位,牵强附会,把名人奉为祖师爷,例如渔人就靠“姜太公垂钓”的典故,把姜太公尊为祖师爷。

 

河南省南阳市,山陕会馆内的七十二行祖师堂供奉的各行业祖师爷 / 视觉中国


民间信仰曾经有很强的地域性,例如沿海地区的妈祖信仰最多,希望出海打渔经商的亲人能平安归来;每逢剿灭海寇的军事战争,将士们也把妈祖当作精神支柱,希望神明能留自己一条命;郑和下西洋平安归来,全部归功于“天妃(妈祖)神显灵应”,明太祖为了感谢妈祖这么赏脸,还亲自写了《南京弘仁普济天妃宫碑》,并且在南京和太仓等地兴建妈祖庙。

 

如今妈祖传到中国各地了,就算在没有江河湖泊的地区,妈祖还被因地制宜地改成可以求子的神。而且民间信仰已经海纳百川,日本学者滨岛敦俊在《明清江南农村社会与民间信仰》中写道,中国的庙里神像数量繁多,而且多数是闻名全国的神明,很少有地域性的神灵。

 

陕西省岐山县,周公庙遗址的考古发掘活动 / 视觉中国


以陕西省岐山县为例,全县350多座庙,几乎每个村子都有2、3座庙,整个岐山县全年有250多次庙会活动,祭拜对象既有刘关张、孔子、周文王、诸葛亮、仓颉,也有太阳神、太上老君、药王菩萨……这里几乎是中国神话故事的集大成者。

 

民众的观念中,多一个神多一层保护,神灵越多,就可以得到越多的保护,一个人没有必要因信奉一个神灵而放弃另一个神灵信仰,更何况没有一个人加入固定的宗教组织,可以说神祗是多多益善,来者不拒。

 

在福建泉州、福州仓山、武夷山、闽侯青口,诸神共处一庙的现象很普遍,妈祖、土地、神农、关帝和观音、菩萨等佛教众神共处一个佛堂,而且民众对各方神圣都不怠慢,他们在佛堂上完香,又去真君庙和天后宫拜一拜。

 

潮州市凤凰村福灵古庙中神明的排布,诸神应有尽有 / 《仪式与社会变迁》

 

以广东潮州凤凰村中的福灵古庙为例,里面不仅汇集了关公、观音、土地爷各路神明,而且还有专门的神明座次,其中土地爷和土地妈是当地的保护神;花公和花妈是小孩子的保护神;观音虽然是佛教的神,但是被当地人改造成求子的神;文相爷和武相爷则是把孔子的功能细化成了文武两面。这种诸神一庙的安排,给逢神必拜的中国人带去了很大的方便。

 

进香者的目的调查 / Gods of the Chinese,Newton Hayes

 

对进香者的抽样调查发现,人们的祈求目的繁多,几乎没有人只为了一件事来上香的。500个受调查者里有96.6%的人抽签与治病有关,90.8%的人是为了求姻缘,88%的人是为出行保佑平安,可见诸神的作用之广。

上敬神,下怕鬼


中国人拜神,甚至逢神必拜,从来不是因为信仰,而是因为恐惧。武雅士在《神,鬼和祖先》中说,中国的民间信仰总结为三个形象:神、鬼、祖先。他们分别对应了真实世界里的权力人物、有潜在威胁的陌生人(强盗或小偷)、长辈或先人。这三类人就是每天围绕在平民百姓身边的角色。

 

例如,灶神被视为警察的角色,每家每户都有祭灶的习俗,虽然各地对灶神的称呼和祭拜行为不同,但是共同点是,灶神代表了超自然科层体系——说明白点就像班里的课代表和班长,你要给些好处和礼物,他才不会说你家坏话,给你家里带来麻烦。

 

河南一家饭店内,员工在举行祭灶仪式 / 视觉中国


虽然这三个形象有互相重叠的地方,但是反映了中国人对权力的惧怕。高高在上的权力人物可以为所欲为,随意把祸患施加到普通人身上而不用负责任,所以人们对各路神仙佛祖菩萨都不敢怠慢。


如果没把神仙伺候好,就会降下天灾人祸。例如陕西省的岐山县,历史记载中的自然灾害非常多,仅从20世纪初到1985年,发生特大的自然灾害就有180多次。主要有干旱、水灾、冰雹,不仅农田里颗粒无收,而且会破坏当地人的住房;不仅人吃不上饭,耕作的牲畜也会饿死。


因此当地的神明崇拜主要有保护马和牛的马王庙、牛王庙;保佑风调雨顺的龙王庙、山神庙、雷神庙;保佑无病无灾,庄稼丰收的瘟神庙、虫王庙、麦王庙。


山东省荣成市的龙王庙内,渔民在摆放祭海供品 / 视觉中国


在沿海地区,出海打渔更要看神仙的脸色,否则就会遭殃。在舟山群岛,渔船离港出海先要点蜡烛焚香祷告,如果三次点火被风吹熄,就意味着得罪了海神,硬要出海就会有危险或者捕不到鱼,只有举行祭海活动,求龙王宽恕才能继续出海。


但是只讨好神还不够,强盗、小偷、纵火者等犯罪者也会无故坑害他人,所以人们对小人也要拜。回想一下,从“我爸是李刚”开始,哪个小人不是手里握着一点权力才敢胡作非为。


《北京晨报》曾经报道过,陕西省文物鉴定专家在榆林鉴定文物时,偶然发现了一尊明代大宦官魏忠贤的铜像。虽然铜像损坏,辨认不清,但是当地人逢神必拜,不管这尊铜像是何方神圣,一直将魏忠贤的铜像当做佛像来供奉。


安徽宿州,当地有一颗老槐树,每逢夏天枝叶茂盛,市民就把老槐树当仙树祭拜 / 视觉中国


美国人类学家大卫·科泽强调,国家权力总是随处可见,即使通过间接的象征。而民间信仰就是权力的象征,例如明清以来,在农民暴动事件发生之前,乡民往往聚集在地方神明的寺庙前占卜。官军平定这种暴乱也是以铲除当地寺庙为成功的标志,或者将寺庙中的神像押解到城隍庙之类的官方寺庙中看押。


民间信仰中最典型的就是土地神、城隍这些掌管着土地财产的神。现在划分私人财产靠的是法律,但是在传统社会中没有完善的法制保护私有财产,于是土地神就成了审判者。


广东中山的一位老人在当地的一个土地神前跪下,祈求能找到失散的亲人 / 视觉中国


通常人们要对一块新的土地开荒,首先会把持住山口、水口等有利位置,建立一个小庙,这块土地便是属于庙里的土地公管辖,而祭拜土地公的人,无疑就是这块地的主人,但是谁要是违反土地公的命令就会被惩罚,因此土地公的震慑作用反而比法律更有效。


有意思的是,人们最怠慢的神明却是天神,天神的模样就是皇帝的形象。但是老百姓自己明白,皇帝管的都是大事情,根本不理睬民间疾苦,就算自己干了什么坏事也传不到皇帝耳朵里,所以还是把土地公、灶王爷这些地方神伺候好了,只有他们才关系到民众最切身的利益。

  

民间信仰对当地人而言也意味着经济活动和地方收入增加,而地方政府为了得到更多的好处也努力把民间信仰打造成旅游景点推广出去。例如福建省闽南山区的石牛山一直以来信仰“法主公”,这一信仰还流传到了台湾和东南亚的闽南人居住地区,成为华侨的信仰共同体,而慷慨的华侨也成为贫困的石牛山的一线希望。

 

马来西亚华裔在祭拜“九皇爷”,“九皇爷”是中国汉族的民间信俗,在东南亚久盛不衰 / 视觉中国


为了吸引华侨来旅游祭拜,当地人重修了当地的石壶寺,原本被认为是“迷信场所”的石壶寺被闽南政府加入文化遗产的行列,基层干部也变成寺庙的管理员,经济发展全部都依靠寺庙的运营。


讽刺的是,被打造成文化遗产的寺庙,早就把当地特色的祭拜仪式清除出去了,只剩下文明、美观、虔诚、古色古香的宗教形式。因此,除了简单直接又粗鄙的奶奶庙,我们可能永远见不到中国人真正的信仰,也不敢承认这就是我们真正的信仰。


引用文献:

[1]北京大学宗教文化研究院课题组; 卢云峰.当代中国宗教状况报告——基于CFPS(2012)调查数据[J]《世界宗教文化》.2014.

[2]朱海滨.民间信仰中国最重要的宗教传统[J]江汉论坛.2009

[3]王新民.民间信仰与民众生活研究--以陕西岐山的田野调查为例.[D]北京,中央民族大学,2011.

[4]黄景春.论我国民间神灵信仰的世俗性[J]南阳师范学院学报,2003.

[5]陈进国,林敏霞.如何走向“善治”:浙江省民间信仰“社会治理”转型的反思[M]《中国宗教报告-宗教蓝皮书-2015版》

[6]滨岛敦俊.明清江南农村社会与民间信仰[M] 厦门出版社,2008.

[7]杨庆堃.中国社会中的宗教[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8]郭于华.仪式与社会变迁[M]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

[8]张志刚,为中国民间信仰正名.[J]《学术月刊》,2016.

[9]刘泳斯.中国民间宗教的秘密与乡土中国的内生逻辑[J]《文化纵横》,2016.

[10]王荣国.明清时期海神信仰与海洋渔业的关系[J]《厦门大学学报》,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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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邱小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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