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齐哈尔“姐弟杀人案”：喊冤16年重审4次，有人称曾接“亡者”来电

来源：北青深一度    记者/李紫薇 佟晓宇

编辑/刘汨

“必胜马”鞋店外景

16年前，田志娟和田志军姐弟因涉嫌故意杀人被捕，至今，二人仍拒绝认罪。

2003年9月，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富拉尔基区的一条地沟内，王丽丽的尸体被发现腐烂在里面。三天后，王丽丽生前的情人田志军及他的姐姐田志娟，先后被警方认定为杀人嫌犯。

自2004年12月至2010年10月，齐齐哈尔市中级人民法院（以下简称齐市中院）先后作出五次判决，认定田志军和田志娟犯故意杀人罪，均判处无期徒刑。期间，黑龙江省高级人民法院（以下简称黑龙江省高院）先后四次撤销原判，发回重审。直至2011年6月9日，齐市中院再次判决二人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无期徒刑。黑龙江省高院作出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据二人当年的辩护律师迟夙生介绍，在她的记忆中有一份黑龙江省公安厅技术处出具的现场侦查鉴定，该鉴定显示，第一现场没有任何人血的痕迹。但在阅卷时发现，这份鉴定在卷宗中消失了。而警方出具的尸检结果显示，被害人系被锐器刺击胸部致心脏破裂，大失血死亡。

此外，在警方的询问笔录中，曾有王丽丽的朋友称，在案发当年的3月初，接到过死者的电话。王丽丽的妹夫也曾称，死者在当年3、4月份给前男友打过电话，但他后来改口说，这只是为了安慰家人。历次判决中，法院未采纳以上证言，王丽丽的死亡时间一直都被认定为2003年2月16日。

目前，田志军和田志娟的律师团队正着手对该案提起申诉。

发现王丽丽尸体地点的平面图

鞋店里的凶杀案

“必胜马”鞋店被保留至今，没有开业，也没有转卖，落满灰尘的卷闸门一直锁着。鞋店的招牌早已消失不见，留下锈迹斑斑的广告架，玻璃门上还贴着泛黄的“全场清仓”告示。

在富拉尔基区（以下简称富区）繁华的春阳街上，这是一个突兀的存在。16年前，这里被认定为凶杀案的第一现场。

2003年9月13日，当地居民在鞋店所在的新市委1号楼的热力管网地沟内，发现一具高度腐败的女尸。警方初步鉴定后认定他杀。死者很快被确认为是富区37岁的王丽丽，三天后，“必胜马”鞋店的主人田志军和田志娟先后被警方锁定为嫌犯。

据案卷材料，田志军供述称与死者王丽丽自2002年12月开始保持情人关系。王丽丽曾是富拉尔基纺织厂的下岗职工，1996年离异，曾在富区一家名为“男爵”的歌舞厅当服务员。田志军已婚，曾为富拉尔基发电总厂检修分厂的职工，当年43岁。

齐市中院对本案最后一次的判决（2011黑刑三终字第110号）显示：2003年2月14日，二人（田志军和王丽丽）和衣躺在“必胜马”鞋店二楼的床上。被田志军的妻子刘芳发现，并将田志军的姐姐田志娟找来。

田志娟的丈夫刘铁生记得当晚陪同妻子到达鞋店的场景。进店后，王丽丽低头坐在鞋店一楼的试鞋凳上，背对大门，面朝窗户，头发遮着脸，“田志娟骂了王丽丽几句就让她走了，后来都在教育田志军”。刘铁生介绍，田志娟比田志军大两岁，在兄弟姐妹四人中排行老二，当时是齐齐哈尔市富拉尔基二电厂焊接材料公司的会计。

事情并没有在那个晚上结束，这份特殊关系会成为了姐弟二人成为嫌犯的导火索。

直至7个月后，王丽丽的尸体在富区一处地沟内被找到。2003年9月16日，田志军被警方从工作单位直接带走。次日下午，田志娟也被从单位带去公安局接受调查。去警察局作笔录的第二天早上，刘铁生接到田志娟打来的电话“给我扣这了”，刘铁生仍觉得“录完就会回来，没有当回事”。

但是家人等来的是二人被逮捕的消息。刘铁生称，在9月20日的富区电视台新闻节目中，他看到案件告破的报道，田志娟和田志军被认定为杀人嫌犯，“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五雷轰顶，打死也不能相信”。

上述判决书显示，2月16日晚10时许，在“必胜马”鞋店，王丽丽与田志军因二人关系问题发生争吵，此时，田志娟来到鞋店，与王丽丽对骂，田志娟用单刃尖刀刺中王丽丽胸、腹部各1刀，田志军用同一把尖刀刺王丽丽背部一刀，致王丽丽死亡。然后二人将尸体藏匿于“必胜马”鞋店所处新市委1号楼10门地下热力网管道沟内。

但根据2004年8月11日开庭的庭审记录，姐弟二人否认了之前供述的事实，称遭到刑讯逼供，所供述的内容全部是被迫编出来的。相关案卷材料显示，二人此后也一直坚称此前供述系编造。

鞋店内留有警方取证时的痕迹

没有血迹的现场

案件审理过程经历了多次转折。

在进行审理的9年间，案件先后经历齐齐哈尔市检察院退回补充侦查1次、撤诉1次，齐市中院5次以故意杀人罪判决田志军和田志娟无期徒刑，黑龙江省高院以部分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裁定发回重审4次，期间，田志军和田志娟一直处于羁押状态。2011年，齐市中院在没有新证据补充的情况下，第5次以故意杀人罪判处田志军和田志娟无期徒刑。这一次黑龙江高院驳回上诉，维持了原判。

代理田志娟申诉的律师王飞表示，发回重审的次数足以看出，司法机关也对证据存疑。按照当年的相关规定，因事实不清发回重审的，也只能发回一次，而本案发回重审四次。

田志军和田志娟的弟弟田志彬告诉深一度记者，2003年，案件侦查阶段，技术人员曾多次到鞋店二楼调取物证。二楼墙面、楼梯墙面和卫生间墙面的多处墙皮被取下，二楼皮质沙发的表面有两处被割走，二楼南侧砖缝中的填充物被取走，包括田志军的多件衣物和鞋店内的所有锐器也被取走。

据二人当年的辩护律师迟夙生介绍，在她的记忆中有一份黑龙江省公安厅技术处出具的现场侦查鉴定，该鉴定显示，第一现场没有任何人血的痕迹。她后来阅卷时发现，这份鉴定在卷宗中消失了。她认为，黑龙江省公安厅应当有历史记载和出具该份文件的文件号，2018年8月份向黑龙江省高检提出调取申请，但没有得到回复。在深一度记者获得的相关材料中，也没有列举作案凶器等物证和鉴定报告。

王飞称，警方出具的尸检结果显示，被害人系被锐器刺击胸部致心脏破裂，大失血死亡，因此一定会残留血迹，除非能够证明第一现场被重新装修过，但没有任何资料显示可以证明这一点。大出血死亡的犯罪现场，找不到被害人的血迹违反科学常识。另外，从鞋店二楼到一楼的楼梯也非常狭窄的，判决认定姐弟二人把尸体从二楼抬到一楼，然后转移到门外抛尸，一具带血的尸体也会难免蹭到墙面或其他物品。但从目前获得的材料来看，认定鞋店二楼是杀人现场，除了田氏姐弟的口供，没有其它任何客观证据支持。

王飞介绍，判决认定的所谓“抛尸现场”——热网地沟也同样没有指纹、脚印等客观证据证明田氏姐弟到过此地，而且根据会见时核实的情况，姐弟二人称他们自始至终不知道这个地方，是办案人员逼着让他们说抛尸到这个地方的。田志军的口供中还称，在热网地沟抛尸时不慎被三角铁划伤胳膊，如果这个供述属实，那么抛尸现场一定会留下田志军的血迹或DNA，但实际上并没有客观证据证明，田氏姐弟到过第二现场。

同时，判决认定姐弟二人用一把尖刀杀害了王丽丽，但王飞说,“这把关键的作案工具至今未找到”。

田志军年轻时的照片

拒绝接受“调解方案”

2005年、2007年、2008年齐市中院作出的判决书中显示了同一证言，“证人李新波证实，她在齐齐哈尔市第一看守所羁押时，同监室的田志娟曾跟她承认杀了一个和其弟弟好的小姐。同监舍一个原来与田志娟要好、后来闹掰的人说：田志娟说过她有一天晚上在自家开的鞋店，看到她弟弟和一女的，田志娟与这个女的发生口角，然后撕吧在一起，拿刀把那女的杀了，然后把那女的扔到暖气管沟里。”

一份2005年6月24日的询问笔录显示，李新波称田志娟是在与她独处的情况下承认杀人。而2011年3月24日的一份询问笔录显示，李新波又称，检举田志娟的内容从另一名狱友听来。

2010年及2012年齐市中院的判决中，并没有采纳这一证词。

五次判决中，尸检材料是本案定罪的重要证据。然而，尸检鉴定材料本身也存在诸多疑点。检方出具的尸体鉴定报告原件被涂改，且只有法医佟福嘉一人签字，不符合需两人现场签字法定程序。据刘铁生及家人称，2004年第一次开庭时，公诉方将尸检鉴定材料拿进拿出，因涂改痕迹过多，法官当庭宣布尸检报告作废。但在相关庭审笔录中，深一度记者没有查询到相关记录。此次庭审记录显示，法医佟福嘉证实9月23日的尸体检验鉴定“就我自己做的，没有两份，只有一份”。在深一度记者获得的尸体解剖记录中可以看到，记录被涂改得凌乱不堪，存在两种笔体，且没有法医签字。

田志彬和刘铁生提到，2011年省高院曾向双方提出调解方案——七年半有期徒刑以及给被害者家属20万元民事赔偿。刘铁生说，时任富区政法委副书记曾于2011年9月中旬约见刘铁生、田志文、田志彬三人，“富区法院称受省高院一位同志嘱托，让田志军和田志娟认罪，赔偿20万，关多长时间就判多长时间，他们说接受的话立马放人”。

王丽丽的父母也提到了此次调解，对此方案，他们当年表示同意，王丽丽的父亲说，“由判下来的36万减少到20万，我们已经让步了。”

但调解方案遭到田志军和田志娟的拒绝，田志娟在家书中写道“没有做过的事，不能认”。

“亡者”曾来电？

2011年的判决书显示，2003年2月16日是王丽丽的生日，田志军宴请王丽丽及其亲朋一共7人在老瓦罐饭店二楼吃饭。宴席结束后，田志军将王丽丽送到她家楼下，王丽丽表示10点会回家，然后带她的儿子去吃烧烤。田志军则去鞋店值夜班。王丽丽当晚又来到“必胜马”鞋店，要求田志军离婚，在争吵中被田氏姐弟杀害。

王丽丽的母亲宋桂证实，田志军当晚一共往王丽丽家打了7、8次电话询问王丽丽是否回家，第二天早上还到家中寻找王丽丽。2月16日之后也多次致电询问。

田志军的申诉代理律师徐晓明2019年5月在监狱见到了田志军，她告诉深一度记者，田志军坚称，将王丽丽送回家后没有再见过她。2003年2月14日，他和王丽丽的情人关系被妻子刘芳发现后，向刘芳表态，一定分手，王丽丽同意并表示理解，还告诉田志军要处理好家里的事，从未提出过要求田志军离婚。

在王飞看来，王丽丽的死亡时间完全依靠推论，没有客观证据直接证明王丽丽被害于2003年2月16日。王飞称，从相关材料来看，法院确定的死亡时间是依据田氏姐弟二人的口供，依据是不足的，死亡时间问题应当通过科学鉴定来推断，不宜依赖言词证据。

甚至还有人称，2月16日之后，接到过王丽丽的电话。

在一份时间为2003年9月16日警方询问笔录中，王丽丽的麻友刘明称，3月初的某一天，她在麻将馆接到了王丽丽的电话。当时接电话的是房主17岁的孙女，对方直呼她的小名，并说“我是你王姨”，让她帮忙找刘明。

刘明接电话后曾询问王丽丽在哪儿，王丽丽说“我在外面挺好的，在哪儿不能告诉。”同在场打麻将的麻友也听到了这段对话。

该笔录显示，3、4月份，王丽丽的前男友赵亮对王丽丽的妹夫说过“王丽丽给他打电话了，在哈尔滨打工呢”。但2004年6月28日，王丽丽的妹夫改口，称为了宽慰丈母娘才这么说的。

但历次判决中，法院未采纳以上证言，王丽丽的死亡时间一直被认定为2003年2月16日。

田志娟和丈夫的合影

疑遭刑讯逼供

16年来，姐弟二人喊冤不断。田志娟和田志军多次在上诉书和书信中自述遭遇刑讯逼供的细节。

2004年4月齐齐哈尔市检察院出具的决定书显示，在审查起诉阶段，齐市检察院曾将该案退回富区分局补充侦查，认为“需调查核实侦查机关有无刑讯逼供现象”。

据一份日期为2004年4月的警察询问笔录显示，有名叫张军卫的证人曾看到，田志军呼吸困难，周身大面积淤血，前胸后背大腿内侧都是青紫色，手指甲和脚指甲都是“小洞”。张军卫问“这是咋整的”，田志军说“这是被人用牙签钉的”。

田志彬和妻子谷晓萍在法庭的偏门看到了姐弟二人，谷晓萍说，“田志军走路有点踮脚，脸色发白，田志娟被一个警察搀着，走路很慢，手里拿着犯罪嫌疑人的黄色马甲”。刘铁生回忆，庭审结束后，田志娟无法自己上车，刘铁生将其抱上车，跟她说“坚持住！马上就出来了。”

2012年田志娟在齐齐哈尔市第二医院的病历显示，田志娟曾绝食六天，也正因此田志娟在齐市公安医院保外就医半年，田志娟的儿子刘予辞去工作在医院照顾。

那次住院成为刘予跟母亲田志娟九年来见到的第一次见面，“和印象中的母亲相比，除了眼神和声音没变，其他都变了，浑身伤，腿不能动，手腕上好几条刀伤，膝盖发青发黄，腿和脚轻微变形，头发也基本都白了，脱发严重”。

在此期间，田志娟的两位朋友曾前去探望。他们回忆，进门后看到田志娟坐在轮椅上，“胳膊变形了，明显是外力弄的，指甲盖也烂了”。一位黑龙江女子监狱工作人员在给深一度记者的回复中称，很同情这个犯人的身体状况，但是工作规定无权透露犯人更多信息。

田志军的发小佟田明也曾两次去监狱探望田志军，田志军头发花白，脸上没有血色，走路还是踮脚，不再是以前那个挺拔的样子。佟田明向深一度记者展示田志军年轻时的照片，称田志军爱看书，写一手好字，年轻时当了六年飞行员。

但相关案卷材料显示，2005年该案被再次起诉以后，齐市中院认定刑讯逼供无事实依据。

被打碎的人生

每谈起案件，刘铁生都异常激动，语速加快，不断起身翻找材料。厚厚的案件材料被他装进红色布袋里随身带着。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二，刘铁生都从富区到位于哈尔滨的黑龙江女子监狱看望田志娟，多年从未间断。

谈起这些年，刘铁生说自己就像在梦里。儿子刘予在铁岭安家，多年来，刘铁生一直独居，很多时候到家附近的饭店吃2元的便餐，为田志娟伸冤多年，刘铁生原来一百六七十斤，现在不到一百二十斤。

当时17岁的刘予是从报纸上知道了母亲被抓的细节。很长一段时间内，新闻中描述的凶杀案场景在他的脑中挥之不去，成绩也日渐下滑。谈起未来，刘予担心母亲出来后不能适应外面的变化，姥姥奶奶接连去世，这些消息都没有让母亲知道。

田志军的妻子刘芳一直没有改嫁，独自抚养着儿子，除了参加过一次庭审，不曾去看望田志军。田志军的家人表示理解，“一个女人经历了这么多事也不容易，伤害太大，可能怕了”。

被迫改变的还有王丽丽的家人。王丽丽的父母没有搬家，据了解，王丽丽死后，她的儿子住在姥姥家，初中辍学后便在外地打工，很少回家，“孩子太可怜，没人管，经济拮据”。

春阳街的房价见证了16年来富区辉煌和衰败的变化，也见证着两个家族的生活变迁。2004年前后齐齐哈尔市房价飞涨，被问到是否想过将鞋店卖掉或租让，田志彬说：“我们不卖，要保护好，以后法院再次调查的时候会来看。”

（文中王丽丽、李新波、刘芳、刘明、赵亮、张军卫、佟田明、刘予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