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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先生逝世二十年,我们也很少再见到这样的文字

2017-05-17 有思想的年轻人

汪曾祺的很多小说都将目光聚焦在小人物身上,关注小人物在大时代浪潮中的命运。

试以《黄油烙饼》、《徙》和《云致秋行状》为例。

一、“烙饼是甜的,眼泪是咸的”

这是一个关于吃的故事,这也是一个关于饿的故事。这是一个孩子的故事,这也是一个时代的故事。

小说里有多处详细描写食物的段落。萧胜三岁时在家乡吃“萝卜白菜,小米面饼子,玉米面饼子”;七岁时吃“小米面饼子,玉米面饼子,萝卜白菜,炒鸡蛋,熬小鱼”;后来乡下办了公社食堂,吃的是“白面馒头,大烙饼,卤虾酱炒豆腐、闷茄子,猪头肉”,萧胜觉得“真不赖!”;可是后来就不行了,“还是小米面饼子,玉米面饼子”;再后来“小米面饼子里有糠,玉米面饼子里有玉米核磨出的碴子,拉嗓子。人也瘦了,猪也瘦了。”

萧胜的奶奶如果有两口吃的,就让萧胜先吃;如果只有一口吃的,就让萧胜吃。奶奶最终是饿死的,与村里其他老头老太饿死在同一个春天。萧胜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死,他哭了。

奶奶死后萧胜被爸爸接到研究站生活。他在那里吃“真正的玉米面饼子,两大碗粥,一大盘鲫鱼”,还有爸爸妈妈自己种的山药、南瓜,还能采蘑菇吃。萧胜采蘑菇时又想起来奶奶,此时他不仅知道奶奶已经死了,还知道奶奶是饿死的,他知道饿肚子很难受,于是他第二次哭了。

后来研究站食堂的伙食也越来越不好,“草籽粥没有了,玉米面饼子也没有了。现在吃红高粱饼子,喝甜菜叶子做的汤”。再往后变成“掺糠的红高粱饼子,不放油的甜菜叶子汤”,萧胜“恨”这种食物。

就在此时,三级干部会在这里召开了。萧胜不知道什么是三级干部会,他只看到“三级干部会就是三级干部吃饭”。他们连吃了三天,“头一天中午,羊肉口蘑臊子蘸莜面。第二天炖肉大米饭。第三天,黄油烙饼”。与此同时,萧胜吃的依然是“红高粱饼子,甜菜叶子汤”

萧胜不断追问“开会干嘛吃黄油烙饼?干部为啥吃黄油烙饼?”。当爹的无法启齿,当妈的则默默地用珍贵的黄油、白面和白糖给儿子做了一个烙饼。吃着饼的萧胜又想起了奶奶,痛哭起来。

小说的结构很简单,以萧胜的人生轨迹为线,分为农村和研究所两部分。人人都能看出来小说中的时代是大跃进时期,公社食堂、大放卫星等细节都是大跃进的标志。大跃进的前因后果作者只字未提,对中国经济和人民生活带来的严重危害也只字未提。作者将笔力都放在了描写食物上。通过萧胜的眼睛,看着农村的伙食水平从“真不赖”渐渐变得普通、变差、变得极差。奶奶饿死后萧胜住到了研究所,在农村已经饿死人的时候,研究所里的伙食是非常好,比农村最好的时候还要好。但之后也渐渐变差。这里有一个细思极恐之处:当农村饿死人的时候,研究所吃得很好;当研究所吃得很差时,此时的农村发生了什么?这就解释了作者为何要将故事分成农村和研究所两部分,为什么要设计萧胜先和奶奶生活,再和爸爸妈妈生活?因为作者要将大跃进最恐怖的事实藏起来,由读者去发现、去联想。

萧胜第一次哭是因为他知道了什么是死;第二次哭是因为他明白奶奶是饿死的,明白了奶奶之所以饿死是因为把食物留给了他;第三次哭哭得最伤心最痛苦,因为他看到有人可以吃的那么好,便突然明白奶奶原本可以不饿死。他一开始以为奶奶的饿死是天灾,后来以为奶奶的饿死是为了自己,最后他才明白,奶奶的饿死是一个他讲不清的、更大的东西造成的。

那些在南食堂吃着羊肉的干部知不知道北食堂的群众此时在吃什么?知不知道农村人此时在吃什么?

二、“你想飞,你没有飞出去呀”

《徙》是汪曾祺少见的表现时代变换、历史沧桑的作品。从清末取消科举一直写到抗战爆发,将近半个世纪。如果放眼整个中国,这半个世纪是群雄逐鹿、豪杰并出的时代,有着写不尽的壮怀激烈。而汪曾祺偏偏写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小县中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学,小学中一个不起眼的国文先生,和他的身边人。故事围绕高鹏写了一群人。从代际看,从高鹏的父辈一直写到他的女儿;从师承看,从他的恩师一直写到爱徒。他们都是有真性情、真品格、真才学之人,他们都应该“化而为鸟”,应该“怒而飞”,应该飞向更大的世界。

高鹏世家业儒,可祖父、父亲都没有考取功名;恩师谈甓渔学问很大、名气很大,却只中过举人,之后累考不进;高鹏自己有天资、知发奋,却在中秀才后就遇上废除科举;他想纯粹地教书,却屡屡遇到派系斗争和政治动荡;女儿高雪气质不凡、弹唱出色,却被战争困在小城中抑郁而死;爱徒汪厚基绝顶聪明,却被家里安排当个中医,最后连爱妻得的什么病都不知。汪曾祺将目光聚焦在市井人物的命运上,讲述了小人物在大时代的困顿、困厄和困惑,再由市井人物的命运体现大时代的进程。

原本应该化鵬高飞之人,因为环境和时代的封锁,因为社会观念的固执,也因为自身性格的局限,被锁在逼仄的境况中。他们所有的抵抗,最终还是沦为更深的煎熬、徒劳和绝望。高鹏性格孤傲、特立独行,待人接物全无师父的从容。连小学校的无良同事都无法周旋,即使科举没有取消,他能在官场中如鱼得水吗?高鹏自己没能高飞,也“不舍得”让女儿高飞。这与汪厚基的父母决定让儿子在小县城当个小中医是一样的。父母固执保守的观念也是子女高飞的枷锁,这道枷锁往往被冠以爱的名义。汪厚基为何会灵气尽失?不只是失去了爱妻,更因为半辈子的价值体系倒了。他是神童,他是孝子,他不迷信,他爱文学,他感情专一。但这些优点没给他带来幸福。爱妻得了中医根本不知道的病,这动摇了他对中医的认知。他对中医发生彻底地怀疑,也对自己半生所学发生彻底地怀疑。

小说收尾处都提到了小学的校歌。汪曾祺说,这首校歌就像“一种遗憾、悲哀而酸苦的嘱咐”,唱着这歌长大、毕业的学生,有的做成一番事业,有的泯然众人,有的死掉。这不正对应了高鹏及其亲朋的命运吗?

有些人的失败是败给自己,有些人的失败是败给对手,有些人却连对手都没机会见到。

三、“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汪曾祺在这部小说中对主人公云致秋毫不吝啬溢美之词,简直像在写自己的老师沈从文。

云致秋读过初中,青年时学过两年英文,文笔通顺,字写的清秀而快;很聪明,模仿能力强;有一条好嗓子,年轻时扮相不错;很有戏德,能把配角做好;从不勾心斗角,播弄是非;对生活、对人充满了近于童心的兴趣,极少臧否人物,从不发人阴私;会发一点善意的嘲笑,但都很有分寸,决不流于挖苦刻薄;嘴不损,语言很生动,不装腔作势;说话很逗,但不隔肢人,不贫;知道的事情多,记忆力好;排戏码一碗水端平;学人神情毕肖……

身兼那么多优点的云致秋原本活的潇洒、丰富、自信、自足,在领导、名角、后生之间左右逢源。虽然自身因为水平够不上名角,但他自己认得很清,更看得很开,“我就这半碗,唱二路,我有富裕,挑大梁,我不够”,“有碗醋卤面吃就行啦”。解放后,云致秋当个不大的干部,管几件实事。如果能这样一辈子做自己热爱且擅长的事业,人生纵不精彩也可谓幸福。

但是,“文化大革命一来,什么全乱了”。演员们不再练功了,一个个战斗组互相攻击,胆小善良之辈被欺凌地横死;为求自保,人人积极揭发别人;政治上根正苗红的新人完全没有演戏的才能。云致秋幸运地活了下来,却失去了朋友,失去了信任,失去了岗位。云致秋最后是病死的,但他的病根不在身上,在心里。可能是曾揭发他人的愧疚,可能是自己被迫赋闲的憋闷。他的追悼会也很冷落。来告别的人稀稀落落不满半个小礼堂;花圈看似很多,但落款好些是操办人自己写的,本人并不知道;送挽联的只有包括叙述者“我”在内的几个老战友。参加的人似乎也不很悲伤,有人在回去的路上说笑话,不少人跟着笑。可能因为云致秋生前是个爱逗的人,也可能笑的人和他的感情本就不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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