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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草木深||田林:老屋瓦尘

田林 人间草木深 2022-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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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座城市,避暑山庄的城墙边侧,盘结着大片青砖灰瓦的民居。民居被散落的胡同切隔开,支支岔岔不屑一顾地勾连着,像是一张既难以摘开,又理不清楚的网。杂居者多为百姓,用当下的话来说叫底层。
 

民居房屋多窄仄,方格的纸窗底下,镶着一块明亮的大玻璃,只有从那里透着些光,也是视线与外面连接的唯一去处。院子两扇大门,百年前就用上好的松柏做成,一开一合间,竖在那里颇显沉重。外面的人,无论如何地逛浪,也是要回这个家的。往往是男人,月色下一回身,“哗啦”一声把门拴了。拴了门,这院子里三五六户便是一家人了。也有回来更晚的,推门不开,黑着脸伸出手掌,“梆梆梆”往死里敲,又知家人早已睡沉,便扯着嗓子喊:二奎子——开门!小成子——开门!喊出的都是小名,隔着院子也能听得见。门一响,谁家的孩子便吭吭叽叽哭了起来,挤在窗下笼里的鸡,也有了响动。那个人进了家,干咳几声,“吧嗒”熄了灯。女人呓语般隐约的声音会渗进月光,也只有最后一户人家的灯,熄了,这一夜的院子才会歇下来。惟有房后山庄里的草木窸窣,夜游的鸟,在深处‘咕咕’地叫。”


早晨第一个起来的,一定是女人,要升炉子,烧火做饭赶孩子上学。女人“叮哩咣啷”把封了一宿的炉门打开,蜂窝煤透了气,十几颗眼珠子很快通红地亮了,煤香弥漫着,轻淡地飘了起来。早晨的饭,要摆在门口地桌上,坐在板凳上的男人,碗里若有一只或两只溜光的荷包蛋,大多是因头天夜里曾发生过一些好事情。
 

因为睡了一夜,院里一个角落(大多在难以见光的西山墙),所谓男女通用的公厕,门前便比较拥挤。只一扇门板,简单地把人遮避在那里,且因年久瘦出了指宽的缝隙,好在里面的昏暗外面看不清,那人把头低在那里,只见地上两只脚,便知了谁家男女,很自信地咳一声,也或许哼一声,外面的人再心急,也需侧在墙角等。出来时,男女间又多不言语,这就不是个说话的地方嘛。也有等不及的,伸着脖子对着门板,好着声音说:快着些嘛,你快着些。蹲在那里的占有极大主动权,高兴他就起,不高兴,里面就像没听见。又有因锅灶忙急的,匆匆返身转进家,再去时,那速度已是极快了。
 

其实,这一切都是在很短时间内完成的,早晨的人多忙啊,一天当中最有效率,忙吃喝拉撒,忙打点颜面,忙得积极慌乱间想着希望的心事,新的一天,每个人都有许多事情需要做。待时钟盘到八点,便复归平静,院子里留下的,多是带娃的女人和老人。

 

忙好闲好,留在家里的,到底会生出些闲事来。东房的,看见了西房那个女人,只一瞥,便见了那身花衣服迎了来。她是要征求她的意见的,一付身段子左顾右盼地拧在那里,要问她个好看不好看。东房的女人正弯着腰身,两手伸在盆里洗男人衣服,背着春光,只把拧在那里的人扫了一眼,便说出个“不好看”。她说,你这颜色咋就那么炸呢,还是素朴一些的好。西房的女人听清了,迅疾闪进屋,再不出来。原来她却是认为好看的。东房女人的衣服,一件一件抖利落,一件一件沉着地挂在院里衣绳上,然后才湿着手回了屋,取出的是团毛线,送了过去。西房里便传出“嘎嘎”的笑声。好了。

 

小孩子也有打架的时候,院里槐树下玩弹球,玩着玩着就滚在了地上,很大的动静,惊得树上那群鸟“呼呼啦啦”都飞了。屋里大人们,跑出来只把自己孩子扯进去,然后便是一阵痛骂:玩就好好玩嘛,打什么架呢?院子里住着,昨天你还吃了人家一碗饺子呢。个王八羔子!
 

自家的孩子随便骂,声音很大,直撞到对面的窗纸上,这边听着,也会觉出个好听来。


大一些的,总要欺着小一些的。那天大的饿了,自家锅里又没饭,跑过去把小的拎过来,变着法问:

有红薯吗?你家。

小的告诉他:没在锅里,藏在锅台后面呢。可是我妈不让我说呀!

大的这时就很像大的了:不让你说你还说?快快给我拿来一块吃。

很难说,家里丢了一块红薯,后来又会生出哪样的结果。
 


东屋的女孩子,生长得真叫快,春风或秋风的吹拂之下,胸前明显地日渐丰满。家,回得已是越来越晚了,在她那里看上去,愈发地不如从前重要了。院门却需给她留着,直到夜深,那女孩子回来,躺在床上也可知道,门是在月色下轻轻打开又慢慢拴上的,走路的声音几难听得见,只是自家房门生了锈,一开一合间,总会弄出些吱吱咯咯的响动。院子里的人,又会在这蹑手蹑脚中知道,不舍的那件事,迟早一天的。
 

直到有一天,院子里的人像是约好了似的,把他看在那里。那男孩站在树下的荫影里,这么多眼睛观着,脸上便现出手足无措的样子。因是自家,自家的院子,女孩便一一介绍,这是张娘那是李娘、王娘(我们这里不叫姨,只叫娘)。几个娘的眼里便闪出晶莹的喜悦:人挺般配,郎才女貌。说话间,又见女孩摘去男孩肩上一根头发,很大胆的,便知女孩对男孩的喜欢,胜过了男孩对女孩。
 

出嫁的日子说来就来了。她是这个院子里,第一个嫁出去的女孩,自然要弄出个十分隆重的仪式。提前几天,娘家人就不再许她离开了,院子大门里,存放的是一个已经长大的女孩。像是一只即待飞出的鸟儿,女孩每天呆在家里,脸上呈现着无限的喜悦与期待;眼圈,有时却是红的。一个女孩子,从下生便长在这样一处院落,吃过张娘的奶,喝过李娘的粥,真待离开,自然会有心中的一番波澜。接走那天,人哭得特猛凶,扑上去先搂生了自己的妈,再搂爹再搂弟,怎么一个出嫁的场面,如同上了杀场似的呢。
 

女孩子,是被一拉溜黑色轿车接走的,头一辆车身铺满了鲜花,从这胡同开出去的,便是一条铺满鲜花的路呢。送走了女孩儿,几个老女人还要在院子里抹一场眼泪。

一个说:要是我闺女,就不用黑车,我用红色的。

一个说:黑车才是高级的,你那老眼就没看见?中央首长坐的都是黑车。你又没见那头车吗?罩满了鲜花的呀。
 

日子过得这么快。一年之后,她就抱着孩子住娘家来啦。女人的身上,多了一些隐隐的奶香,人也变得有些粗糙,遮蔽了的,是做姑娘时那种单纯的情致。她有时,也会对身边的女人抹一些眼泪,那边,大概,估摸着发生了一些事情。哪家又没些事情呢,比起当年身后宫墙里,这才叫人间烟火。院子里添了人气,那孩子“呜哇”一声哭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被那孩子给长了辈份。
 


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这大片民居,正在逐渐地消失。拆迁的消息很早就来了,事情果真到了眼前,依然会觉得怦然心动地失措。城市建设的需要,那宫墙附近不可再有房屋了,历史的面孔,又要露出新的面貌,大杂院里的人,几乎是一夜间就搬进了远处楼房的新居里。
 

眼下,这里己经变成了一座大型游乐场。有时,也会领着孩子,奔着那个方向去,那是个无形的牵引,看着那些飞飞转转现代化的游艺,就觉恍如飞逝的时光:草地新鲜得像是一块崭新的地毯,却依然会辨出,哪一块是当年自家的院落,哪一块曾是我居住的房屋,甚至连我床铺的位置也能认得出。除了夜色下发出的响声,留下的惟有那棵老槐树,这个老家伙的根基太深了,至今依然挺立风中,依然目空一切地样子倍显沧桑。却原来,那些房屋是死的,唯有它才是活的。而时光的牙齿,是何时把那些光阴啃蚀掉的呢? 
 

散了伙的大杂院,散了伙的人,新居里已经有些老人难以下楼了。但那些牵挂,并不可舍下,还要伏在悬起的阳台上,隔窗相望说些家常话,那脖子探出窗外的样子,就像悬在半空中的两颗梨。又如,两棵树上的两只鸟儿。
 

不同的是,住在各自门号里,我们最近的邻居,比如楼下楼上或对门,却极少往来,促狭的楼道见了面,淡然笑一下,或正常得脸上无任何表情。各自的家门,是极少被人推开的。
 

每年春节,我们当年院子里的老户,还是要坐下来的,为着一次聚餐。聚餐,也是有规有矩地轮转:今年这一家,明年那一家。就在这样的轮换中,餐桌上的人也在一年年减少。这世上,从开始就没有不散的宴席,宴席是留不住人的,什么也留不住,就连这漫长的岁月也留不住。看着眼前的人,又如看着自己的陈年老照片,一年又一年,不可改变地,证明着那些衰老与年轻。
 

其实,这也是从那棵始终生长着的大树开始的。唯有它依然枝繁叶茂地立在那里,在风中,在日光照耀下,在一场倾盆大雨之后,在那道彩虹的臂弯里,在塞外之雪的怀抱,曲曲弯弯,枝枝蔓蔓,看上去,就很像我们那个微缩的胡同。这世上,有些事情,人,还真是抵不过一棵树呢。
 


作者简介





田林,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出版小说,散文随笔三部,在省、国家级刊物发表作品二百余万字。


文者,纹也,万象之表也,《文心》之意,天地皆文章。适有一等人,按著天地本大,我等具小,譬如草木,生于其中,则我与天地一也,一草一木,演化世界,言草木,实言世界。则草木之宗旨,言生活,言花鸟,言人物,言可言之事物,包罗并举,体裁不限,与众共享,并愿广大热心之士加入行列,携手共进。惟此,敬期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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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制作:林一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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