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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草木深||安德路:旧城杂记

安德路 人间草木深 2022-03-17



人 间 草 木 深







文|安德路


      月光下的护城河耀动着诡异的鳞片,黑黢黢的河套像一条不知疲倦的活物儿,蜿蜒起伏,日夜不息地顺势东去。
     在喧闹蛙鸣暂歇的陡然寂静中,可以聆听到河水在深情地亲吻着河岸,热情奔放,无限缠绵,宛如出走的游子道不尽别离的愁绪。
      路灯灯晕里,有逐亮的虫蛾在飞舞盘旋。行人已现稀疏,连公共汽车上也变得空荡了。街面趋于清静,偶尔会有自行车链条摩擦链套的干涩声。

      胡同的空气里可以嗅到晚饭的气息,呛锅炒菜,煸葱姜蒜,花椒油的味儿逗弄着迟归人已经空瘪的肠胃,下工的、下学的,不论是步行者还是推着自行车的人,脚步都是急匆匆的,像归巢的倦鸟一样穿过胡同,推开各自的家门。
      晚间走街串巷的小贩出动了。卖“臭豆腐、酱豆腐”的、卖“瓜子、花生米”的、“卖小磨香油的”,各种吆喝声此起彼伏,轮番在胡同里响起,抛出的声波抑扬顿挫,涟漪般一圈圈,向四周扩展,穿透门道,穿透墙壁,钻进人的耳际;输入人的记忆;甚至会飘进人的梦境里。
      胡同成了吆喝人延展的口腔,使他们的声音传得绵长悠远。我没太仔细打量过这些人的相貌,除了有个卖小磨香油的,可那些个吆喝声却深深地嵌入了我的记忆里,难以磨灭,挥之不去。

      说实话哪个老北京人的内心深处没有吆喝声的记忆?“卖小金鱼的”、卖“豆纸的”、“焊洋铁壶的”,你司空见惯,你听得烂熟于心,让你学着吆喝几声,你可能学的不像,可那个声音就刻录在你心里,让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只要有人提起,你心里的回应会条件反射般附和,像天坛里的回音壁。
      普通百姓底层谋生的呐喊,它不同凡响之处在于它是生命之绝唱。它诉求着古往今来人们追求的美好愿望;它宣泄着活着的艰辛与无奈;它彰显着生命力的宝贵与顽强。
      吆喝可以说是另一种形式的语言,它传递出的信息更加简洁和深刻。













       “吁——走他娘的,我都喊吁了,还挣蹦个‘涮儿’(啥)?”进城的马车抛锚了。它拉着一大车的草帘子路过这里,里侧车辕上固定辕马套的立柱折断了,辕马脱离了车辕,马车只得停在路边。车把式懵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街上该如何是好?又饥又累的人畜困在了那里。
      马的鼻息声与车把式的抱怨惊动了临街住的安爷。家住德外的安爷对马行太熟悉了,出门瞄了一眼就明白了这位把式的难处。安爷二话没说,转身回到屋里。
      少顷,安爷从家里拿来了擀面杖、菜刀和火筷子一应家什,只见安爷先举着擀面杖在车辕上比划了一下,旋即手持菜刀在擀面杖的一端削了起来,接着,火筷子清除了车辕已断的立柱,安爷像是练家子,刀棍翻飞,不一会已将削好的擀面杖对准了车辕的孔洞,抡起刀背砸将下去……
       “没问题了,伙计,保你安全到家。”气喘吁吁的安爷这时才抬头看了看愣在一边的把式。“延庆州的?”
       “可不是呢,您老咋知道?”
       “一张口就:涮儿、涮儿的。”
       “可得谢谢您老。”
       “白不咋地(不算回事儿)。”安爷笑着也说了句延庆土话。
      俗话说:“不怕碰不到好事,就怕碰不到好人。”车把式笑出了声,感动的稀里哗啦的。红着眼圈侍弄好车辕套,边吆喝着牲口启动,边回头不住嘴的给这个仗义的北京老头儿道谢。车辕上立着根擀面杖的大车慢慢地走进了夜色里。

       “老要命鬼,你拿那么多零碎儿干嘛去啦?哎呦喂,擀面杖呢?没擀面杖明儿我怎么做饭啊?”是安爷的老伴儿。
       “擀面杖,明儿个广源永开门再买一个去,出门在外,谁还能保证不遇到点难处?能帮就帮一把,不算什么。”秃头水蛇腰的安爷这会儿脸上有汗,也有北京爷的范儿。

       大街中腰,唯一安装公用电话的常爷家,老两口正要洗洗睡了,却听到有人敲门说要打电话。老爷子趿拉着鞋,开开门把人让了进来。来人拨通了电话没说两句,对方可能给挂了。小伙子挂上电话推门就走。
       常爷跟着出屋道:“电话费。”
        “没通。”
        “通了,打电话一次4分。”
        “不给。”
        “算了吧,老头子。”常爷的老伴儿在屋里搭茬。
        “不行,规矩不能破。打一次4分。”
        “不给怎么着……”
       小伙子瞪着眼喊声未落,人已像布袋一样被顺了出去。谁也没想到快八十岁的常爷右脚轻轻一扫,右手顺势逆向一捋,一个干净利索的“坡脚”,就把这个愣头青撂倒了。
       冷清的街面上,街灯映着常爷高大的的身影,一动不动,腰杆儿挺直,脚上趿拉着的鞋都没掉。

       张皇失措的小伙子爬起来赶紧掏出一个5分硬币递给老人:“给您。”
        “等会儿,找你1分。”
        “不用找了。”
        “等会儿。”回屋拿出1分钱,递到毕恭毕敬的小伙子手里。
      这之后,没俩月,当年的德外“跤王”,“善扑营”后人的常爷就驾鹤西去了。没听说老两口有儿女,大伙儿帮着发送的;街坊剃头的贺全给摔的盆儿。











      老北京城的夏夜被枣花儿,槐树花儿、茉莉花儿、喇叭花以及叫得上名和叫不上名的花儿香气包裹着;被墙根儿屋角的蛐蛐、油葫芦、“唠咪”、金钟、“灶马儿”以及叫得上和叫不上名儿的虫鸣催眠者;被夜空中上下翻飞的 “夜猫虎”(蝙蝠)幽灵般的影子点缀着,一座古城入眠了。
      北京人的睡梦曾经是那样的安枕、滋润、深沉、实了(lou)。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邻家大哥常常会在梦中吟唱那时流行的歌曲,尤其是他白天太活跃,太辛苦后,晚上必定会反复演几出。这位哥哥平日里说话有些慢结巴,“你…你看咱这…这…“块儿”(肌肉)还行吧。”可唱起歌来还算是字正腔圆。那时,这位哥哥还未成家,在万籁俱寂,夜幕沉沉的夜晚,这单调歌声有时显得很突兀和瘆人。后来,天各一方,不知道他结婚后夜里还唱不唱“那个好姑娘了”,如果唱,我相信,这位仁兄肯定会挨嫂子踹的。

      亲戚里的一个伯伯爱开玩笑,用北京人的话说叫:“爱耍骨头”,并且还声言,说“爱耍骨头的”人有遗传,一辈儿会出一个。说上一辈儿是他的老伯我的老巴巴也非常幽默,不仅是语言。据说,有一次,老巴巴被母亲打发去买茶叶,买完茶叶后,老巴巴想解大手,解完后发现没带纸,苦思冥想后,灵机一动,就把茶叶倒进帽子里,用茶叶纸解决了难题。
      后来,他母亲说一喝茶就有喝出头皮味儿,最后,害得老太太把茶戒了。

      伯伯闲暇时常念一个顺口溜作为娱乐,有时还边说边打点。说的次数多了,我也会背了。
        “有姑娘不嫁巡警郎,
        日日夜夜守空房,
        七天才把家来转,
        半夜三更洗衣裳。”
      开始,只是觉得这个没什么文化的伯伯,念顺口溜的样子挺滑稽的,可后来慢慢品味到了段子其中的含义,“半夜三更洗衣裳”的辛酸是旧时巡警家庭生活的真实写照。这似乎是另一种形式的吆喝,诉说的是另一种行当谋生的悲苦。

      我曾问过伯伯,我这辈儿“爱耍骨头”的人是谁呢?伯伯看了我一眼言道:“反正不是你,别看你平时也爱逗,可你这人并不活泛。”
      天性乐观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们的人生会制造欢乐,忘却烦恼,冲淡痛苦。
      有的烦恼可以忘却,可有的伤痛却很难愈合。我至今还清楚的记得,春儿被抬进“水溜子”(停放遗体的)的瞬间,当我把他已经枯干了的脑袋放到木枕上时,我在想,这么硬的木头枕头躺上去肯定很咯得慌啊!我非常小心地把他放上去,春儿紧闭的双眼仿佛在告诉我,他已经是亡人了,他“裸黑儿”(灵魂)早走了,这躺在“水溜子”上的不过是个物件。
      最让人触景伤情的是,春儿那大盘儿鸽子,咕噜、咕噜照样满地啄食,扑噜扑噜的上房,呼啦啦的起飞,展翅飞翔,其中一只还带着个三筒的哨子,呜呜作响,时隐时现,那还是春儿给它戴上的,春儿说爱听鸽子的哨声。起飞的鸽子飞得很高,像浮动在蓝天上的一簇闪亮的蝶片,有时迟迟不肯落下归巢,不知鸽子知不知道,它们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春儿走了以后,我觉得自个在这世上变得孤单了。春儿和我是表兄弟,是穿开裆裤一块长起来的发小。春儿是患胰腺癌病死的。直到他咽气都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他死的那年没到50岁的生日。我小春儿一岁多。









      辛大眼儿搬进后街小院时,还是个“青杏”似的农村小伙子,辛大眼儿本名叫辛大岩,因为长着一双鼓泡的大眼珠子,所以人们觉得叫他辛大眼儿更为贴切。可房东李大妈却嘱咐自个的孩子叫辛大眼儿伯伯。辛大眼儿在铁路工作,据说是扳道岔的。搬进小院没多久,辛大眼儿就结婚了。李大妈让孩子们叫这位新过门的媳妇“辛婶”,辛婶音同新婶,寓意新结婚。讲老礼儿的李大妈觉得孩子们这么称呼很合适。
      结婚很长时间后也不见辛婶有动静。后来有传言说,辛大眼儿精子有问题。可没多久,辛婶却怀孕了,而且接二连三生了三个,除一个夭折了,落下了一儿一女。有人说在外边干装卸工的辛婶“很”有些心计。辛大眼儿别看人长得糙,可也很讲“道理”,小百姓不就是居家过日子吗,有些事情不能太较真儿,况且,谁让自己个不争气,所以顺水推舟当起了爹也不失为明智。
       “文革”时期,有天辛大眼儿工作时走神了。结果扳错了道岔,导致火车出了事故,虽说没造成太大的损失,可问题性质严重。在那个时期自然会让人联想到“阶级敌人搞破坏”。于是,单位派人展开调查,查来查去,辛大眼儿不过是农村一个失去双亲的苦孩子,是当地政府的照顾才送他到铁路上工作。搞破坏没有任何动机和根源。外调没查出个所以然,却给辛大眼儿招来了一个远亲,听说北京这门子亲戚,一个当地的小伙子就借机走进了辛大眼儿的家门。
      既然是亲戚就不能给人家拒之门外不是,辛大眼儿乐得家里来了个不花钱的帮手。帮着打理家务,帮着照看家里的儿子。可没多久,这个小伙子的一个毛病,遭到了全家乃至全院人的反感。这个傻小子专门爱玩闹钟的铃声,没事就拿过闹钟上弦,傻乐着听响起的铃声。“叮铃……”的铃声一天到晚不绝于耳,几乎招烦了所有人,除了辛家那个尚不太懂事的儿子。
      辛婶在几次告诫无果后,终于忍无可忍给这个傻小子下了逐客令。傻小子说走可以,得把闹钟带走。
      辛大眼儿迈着歪歪拧拧的八字脚去送这个远亲,抬手指了指德胜门箭楼言道:“再来,找到这个,就能找到咱家。”
      傻小子摸了摸帆布旅行袋里的闹钟,探头看了一眼箭楼没说话。












      老话说:“眨眼的‘沌因’(尘世)”。五十年的光阴如眨眼一般逝去了。眼睛一眨,旧景没了;眼睛一眨,熟人也没了。
      幸存的德胜门箭楼而今变矬了;被周遭的高大水泥建筑欺没了。北京——城里城外,除了大量涌入的外来人口,还剩下什么了呢?

      在箭楼西侧的护城河的小河沟里,不少外地孩子在游泳嬉水,尽管河边的牌子上醒目地写着:“禁止钓鱼、禁止游泳。”


     河的对岸,有个中年男人在柳树下吹葫芦丝。

 






安德路,本名刘玉生。50后,回族,北京人。生于西城德胜门外,可考证家族在北京已逾七代。家园被拆迁,已无痕迹,唯一条安定门至德胜门的路尚存,路名:安德路。因常写点小文字怀念逝去的家园,遂自命网名:安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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