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鲁迅:答高中生并关于“方方阿姨”几个问题
当年的昨天,“三·一八”惨案,学生运动领袖之一、北平女子师范大学学生刘和珍遇害。我为她写了篇纪念文章,至今还有流传。向来惟愿自己的文字速朽,何堪苟延百年,这实在让我魂灵不安得很。
而这个庚子年的同日,我又看到一位“高中生”写给“方方阿姨”的公开信。顿觉如雷震耳,颇有时空错乱之感。
这文笔殊为奇异,通篇之内,幼稚跟老到并存,肤浅和诡谲共生,温良与恶毒同在,读之让人触目惊心,继而怀疑,直至脊背发凉。人们也不免因此看得出:这发信者倒是有些“恶劣”的青年——无论他确是一位高中生,还是何者假托。
信的开首,已将不诚油滑与蛮霸面具尽泄。“您是这场疫情中最大的赢家”、“不知写您是否合适,也不知道您算不算伟大的湖北人民之一”、“您说作家是什么呢,方方阿姨?”在一连串让人寒噤的“谦词”伪装后面,则是“作为人类灵魂工程师,岂不是没了灵魂”“你良心让狗吃了吗”“埋怨这不好、那不好,真是禽兽不如啊”……一个自称只有16岁的高中生以此种语言,公然直接或曲意表达对奶奶辈知名作家的辱骂训斥,这在民国时期也会不免让人惊诧莫名,恶感陡生。
该文还以貌似公允口吻,从百度搬出两条对“作家”的定义,说,“作家就是有使命感,用优秀作品鼓舞人、激励人的人;作家是弘扬主旋律,传播正能量的”(分号前后意涵并无二致,大可合而为一)。全文即籍此立论,大加攻击讨伐,还捧出“爸妈晚上动静太大,我一夜没睡好”、“跪谢外人一碗面,日常却忘父母恩”这两碗乌鸡汤来,意在针贬作家方方:在疫情中不应讲负面,而应唱赞歌。可见该文惟一“高格”追求,正在于此。
借用一个时髦新词,真乃“活久见”也。在同一网络,同一个百度输入“作家”二字,我得到的词条解释“就是从事文学创作有成就的人”,字通意达,简晰明了,连引申部分也属中性,感兴趣者不妨一试。高中生是否刻意在关键词前添加某一两个专门定语,来鳞选自己心怡的标准答案,不得而知。但据实看是有这可能的。然则这样一来,百度给出的切合他主观色彩的结果将相应扩大,覆盖面顿时宽泛,譬如“用优秀作品鼓舞人,弘扬主旋律,传播正能量”,就会包含了一切文学、文化、新闻、艺术、文娱等领域工作者,作家、诗人、戏曲家、影视导演及演员、相声小品演员、各级宣传干事都概莫能外,是勿须商量的。所谓国有国法,行有行规,对文艺战线有一套宏观指引及要求,日常进行监管审核,这当然无可厚非,但如果把它单独作为作家群体的“微标签”,甚至矮化为“只能报喜不许报忧”,则于我这隔世老人看来,并不符当今国情,也有悖相关法度伦理及文艺繁荣的规律。用它作为攻击方方的武器,更是不靠谱得很,对相关方面都谈不上负责任的。
因此高中生往下所发的议论和所使的招数,虽易混淆视听,却也不值一驳。但里面居然有两处重点提及到我,那就必须接他几句。
其一,关于质问方方“鲁迅时代的使命
还是今天作家全部使命吗?”
在我看来,以旧时鲁迅个体对应今天作家全部,而后又回归到方方个体身上加以反诘,正是中了典型“二律背反”的计,不可能得出有意义结论。而且“全部”本属极端,若是“零星皆无”却又滑到另一个极端,都不牢靠。作家群体最不容易具备标准件那样整齐划一的属性,横竖比对都难有绝然共性,所以还是不要这么看待他们和想问题罢。
但高中生有段斥责言论很值得参考,“方方阿姨,中国作家很多,您眼睛最亮吗?恐怕您也不这样认为。中国作家很多,中国作家很多,您文笔最好吗?恐怕您也不这样认为。武汉生病,就您一个人看到了吗,世界就您一个明白人吗?”——的确,旷世大疫之下,武汉遭受重创,国人皆受波及,战役可歌可泣,其中可称颂褒扬之处甚多(全国多层级无数种主流正规媒体,包括遍及城乡的无数高音喇叭标语告示,以及广大“眼明心亮”的文艺家们正高效率地做着这样的工作);而另一方面可悲悯反思的地方也不少。65岁作家方方以日记形式,说了很多话,受到很多围观,也受到些非议,这都是不争的事实——然而正如高中生你观察到的,偌大个中国偌大起灾难,相形之下,惟闻方方自唱“反调”,而这岂不正反衬出她的声音何其珍稀,自有其存在价值和必要吗?倘若她也当哑巴,或要被打压,莫非真要作家们整体落入“只报喜不报忧”的桎梏窠臼中去,连仅存的这枚硕果都要拔除么?我实在看不出,也不能去相信现代文明中国会对作家们有这样的实际主张。
顺便说两句,所谓我当年的时代,并非批评者的艳阳天,审查,开天窗,报禁,盯梢甚至暗杀,都是常有的事。也不是只我一个人以笔战斗,大量进步书刊得以印行,“左联五烈士”李伟森、柔石、胡也频、殷夫、冯铿,想必也不少人听过,他们都是黑暗中的一把把火炬。总体上说,任何时代好的和坏的势必相对并存,二者只有多少之分,断无一维之理,所以时代总需在改革中前进。若说光明时代只需要歌颂,容不下批评,那是唯心史观在作祟。远有“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古训,近有“让人说话天塌不下来”的警言,何况当今时代政清人和,宪法昌明,赋予公民言论自由等方面权利岂是我们那年代所能奢望享有。所以允许方方及其价值的存在,是不宜含糊的选择。
其二,“如果鲁迅活到现在,他会说什么?”
这话题的出现,是1957年反右派中,伟人到上海,在一个聚会上,伟人老友翻译家罗稷南问道:要是鲁迅还在,他可能会怎样?伟人沉思片刻,回答说:以我的估计,(鲁迅)要么是关在牢里还是要写,要么他识大体不做声。此话题在文艺界引发较大范围讨论,后来还专门出过一本合集《假如鲁迅活着》(陈明远主编,文汇出版社2003.8)。
1936年就告别人间的我,有劳后世文艺家出题热议,又吸引专著出版时还没出生、现在才不过16岁的高中生拿来考问作家方方,真有些奇幻的色彩。不知这位高中生对这前后历史知之多少,抛给“方方阿姨”的问话意欲何为。
于是我脑海中不由得泛起自己在《纪念刘和珍君》那篇文中说过两遍的话,“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
“方方阿姨,要么您上牢房去写,要么闭嘴”——我推测,这大概是这位高中生想要表达的意思罢。
不亦悲乎!
是的,这话题于我本人而言,答案是对的,我无力辩驳。但让我感到愈发可悲的是,我早已不在,由我引申的这后果,竟要后来者承担。另外近些年一些呼声要将鲁迅作品逐出教科书,把我赶下所谓的神坛,这当然也无所不可,文章哪有千古事,运笔还在后来者,我都无从左右。
但史料依然可见:当年全国共划分右派分子552877人。中国文学界则有著名十五大右派分子丁玲(女)、冯雪峰、陈企霞、宋云彬、艾青、萧乾、孙大雨、傅雷、姚雪垠、刘绍棠、流沙河、王蒙、钟敬文、穆木天、吴祖光。截至1980年5月8日,除极少一部分人“只摘帽子,维持右派原案,不予改正”外,曾经被划为右派的55万人几乎全部平反。
牛棚,批斗,游街,改造……一场“十年浩劫”更让中国文艺界承受空前打击与摧残,仅通过自杀方式含恨而死的就有邓拓、老舍、傅雷、翦伯赞、严凤英、杨朔等一长串名单。
留心世事且不健忘的人应该还记得,在那么长的时期内,虚假的颂歌多么高亢流行,真话多么稀缺。
而这部阶段性历史,在世纪交替前后已做出拨乱反正式结论。时代走进全新拐点。
而今天,竟仍然又有人以稚嫩语气,端出老调发出惊悚的质问。
好在方方是清醒的,强大的。她18号当晚即对高中生做了回复,其语言温度与襟怀高度,一如往常,包括被她轻轻说出作为标题的那句“那时的我们,就像今天的你们”,辎重千钧,包罗万言,真值得那位高中生同学参悟一生。
疫情未竟,伏惟尚飨。
救救方方!
救救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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