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垚 党晟 | 蔚县——遗忘的塞上
除了代王城镇卫的九宫山口,盆地西南部也有一条连接山前山后的通道,北端谷口有一道山梁从中斩断,状如石门,因名“石门关”。因为地处交通枢纽,“石门”外的山前坡地一带,历史积淀并不亚于“三关”和“代王城”,这里的新石器遗址(筛子绫罗遗址)出土了大量石镞,似乎在告诉我们“石门”的守备森严自古皆然。434 年,北魏名臣高允经过这条关隘前往都城大同时,偶然迷路,就近投宿于“白马亭”,结识了世代居住于此的李姓族人,李氏之祖号为“塞上公”,有良马,亭因以“白马”名之。高允有感而作《塞上翁诗》,《魏书》称其诗“有混欣戚,遗得丧之致”,正与国人所熟稔的典故“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相合,而且代国和代郡自古就以出产良种“代马”闻名于世。在战争与和平交替的塞上,命运之轮总是无常。让人吃惊的是,直到今天石门关外的村落中,李姓人丁依旧兴旺,莫不是其祖先“塞翁”的生存智慧使然?
▲北绫罗村的堡门(东朝西)
高允生活的4 - 5 世纪,仍是令人作世事无常,祸福相倚之叹的年代,匈奴、氐、鲜卑等族走马灯似的政权轮替和相互攻伐,令代郡的财富和辉煌夷为灰烬,代王城高峻的城墙也无法保护它的居民免于掳掠与迁徙。4 世纪末,鲜卑拓跋氏建立的北魏击败了慕容氏的后燕,强制迁移被俘的各色人口和手工业者约五十万人充实首都平城(今大同)周边的京畿地区(包括今天的蔚县),其中熟练于纺织的人口被编为“绫罗户”。多亏了郦道元的记录,我们知道石门关东北,曾有一片小湖叫做“绫罗泽”,或许正得名于“绫罗户”的村落。今天,“绫罗”的名字属于四个堡墙环绕的村庄,北绫罗堡那高大的堡门所矗立的位置,大概离那片已经消失的美丽湖泊不远吧。
▲俯瞰北绫罗新村和“寡妇城”遗址(西朝东)
随着北魏最终在北方的混战中胜出,秩序被重新建立起来,商业活动也随之复兴,在当时的商人群体里,来自中亚的粟特人是主角。北绫罗村东有一座方形的古城,俗名“寡妇城”。但由寡妇居住的传说,并不能使人信服。考诸史籍,我们认为“寡妇”实际上是“贾胡”的谐音,“贾胡”指的正是做生意的西域人。作为连通首都平城和被征服的华北平原之间主要通道上的一站,石门峪外的这座古城曾是一处骆马嘶鸣的商品集散地亦未可知。
▲九宫口峪附近的北齐长城
北魏在平城的经营接近百年(398 - 494),迁都洛阳以后,留守旧都的军人生活日渐困顿。他们在6 世纪上半叶发动“六镇起义”(524),迫使北魏朝廷将塞北的人口迁移到内地,代郡(时称东代郡,以示在平城以东)被废弃,蔚县盆地及其以北从此进入了“无政府状态”。继北魏、东魏而起的北齐几乎放弃了对这里的直接统治,而沿盆地南缘的山脊筑起了一道石砌的长城,这条收缩的防线,也曾是汉帝国对匈奴处于劣势时所依凭的,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蔚县才是真正的“塞上”。经过千五百年的风吹日晒,这段长城已经残缺不全,但凭其叠石的锐利轮廓,还可以轻易地与夯土的秦汉长城和部分包砖的明长城区别开来。
▲俯瞰曾作为横野军城的蔚县城(南朝北)
时间来到8 世纪上半叶,正处于鼎盛时期的唐帝国越过北齐长城的藩篱,加强了对蔚县盆地及其以北地区的控制,屯驻的军卒和归降的北人各安其业,和睦相处。今天的蔚县县城,位于“代王城”西南约8 km,最初是由一支番号为“横野”的军队所建,县城附近出土墓志铭的唐墓,大多属于横野军的军官和家属。据记载,横野军城有内外两层城墙,后来在内城(子城)之南增置了分管民政的县衙,就是日后“蔚州”的雏形。唐代蔚州的再开发无疑是来自中原的军事力量主导的,在文化上却充满了异域风情,这从墓葬中出土的一批极具中亚风格的陶瓶就可看出。作为唐帝国北部重镇,横野军也成了高僧一行所组织的天文测量的一站。
▲定安县村村口的灯山楼(东南朝西北)
唐代是叙利亚、波斯、印度各种宗教、教派涌入东亚的高峰,随着中唐以后朝廷对外来宗教的打击和西域通道的阻塞,许多宗教仪轨下沉转化为民俗,蔚州社会基本重建于唐,这一点较内地更加明显。例如上元节观灯,蔚县还保留着与敦煌壁画中相似的形式——将成排的油灯摆放为若干层,状如灯山。为此特别建造的“灯山楼”,面阔进深只一间,竖直向高耸,摆放灯盏的梯子倚靠其中,侧壁掏出脚窝以便上下,屋顶设“气楼”排出热气。除了敬拜灯山祈福,上元节那天还会有童子扮演的“灯官”游行娱众。图中的灯山楼竖立在凤凰台下一座辽代县城遗址旁的村落中,可以说是晚唐以来本地民间生活的孑遗。
▲蔚县城内的南安寺塔(西朝东)
唐王朝覆灭以后,经过来自西北的沙陀人、东北的契丹人、本土藩镇汉人三方的角力,包括蔚州在内,燕云地区的十六个州最终被契丹人收入大辽版图。辽在很大程度上是唐文化的继承者,这种继承突出表现在佛教和艺术上,小五台山上的“金河十寺”,在辽代达到极盛,学术造诣极高的《显密圆通成佛心要集》正由道㲀法师在金河寺著成。哲学的圆融归一也推动了艺术的极致绽放,且看那矗立在蔚州城里的南安寺塔吧!
▲俯瞰卜北堡(东南朝西北)
从唐代屯田发展起来的村落,到辽金时代已经完全失去了军事色彩。卜家庄,古称薄家村,位于蔚县城西不远,后分化为为南北两村,各自坐落在一条干涸冲沟的两岸台地上,这条冲沟向东延伸汇入壶流河,曾经横跨河上的木桥(薄庄桥)是出城朝西北方向前往大同所必经的,因此夹在两村之间,已被淤泥掩埋的大路享有“燕云古道”的美誉,这或许也是薄家村在金代载入正史(《金史 · 地理志》)的原因。北村今称“卜北堡”,平面随形就势而呈鱼形,这样自由的格局可能是辽金时代当地村落的典型。
▲石家庄堡堡门和远端的真武庙(南向北)
14 世纪下半叶正值明初,蔚州社会经历了又一次重建,部分居民被迁走,为军人和新移民腾出空间。面对来自北方蒙古部落的威胁,卜北堡也建起了环绕村落的堡墙。到16 世纪的明代中期,或许受到军事化城堡的影响,蔚县开始流行一种兵营式,强调中轴对称的村堡平面。位于蔚县城东6.3 km 的石家庄堡建于1520 年,是较早的一个例子。从它的堡门外向里望去,整条中轴线一览无余,最北端的高台下并不开门,而是托起天宫般的真武庙。
▲西户庄堡真武庙壁画(南朝北)
就像中国北方很多村落一样,蔚县每一个村堡内外都点缀着各式各样的庙宇,除了佛寺和道观,还有很多由和尚或者道士代为打理,甚至无人看管的小庙,比如负责风调雨顺的龙王庙、负责子孙满堂的奶奶庙、负责安然归西的五道庙、负责平安富贵的关帝庙、负责牲畜滋生的马王庙、负责驱除蝗群的梓潼庙、负责考试中榜(意味着官运)的文昌庙等等。最具本地特色的,当数镇护北方的真武庙,它在蒙古人侵扰最严重的 16 世纪随着“石家庄堡式”的村堡建设流行起来。庙中一般用壁画描绘真武大帝的形象——一位披发跣足,脚踩灵物,一手持剑的战神——人们相信他的神威可以令北方的不速之客惧而退却。
▲小饮马泉村的戏台(西朝东)
与战争时代产物真武庙的森严凝重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和平降临以后兴起的村庄剧场。得益于贸易的繁荣,清代中期的蔚县平和而富足,人们开始用各种方式装点已失去实际效用的城堡,戏台建筑就是最有代表性的一种,他们大多建于18 世纪以后,位置也多在毫无防备的堡门之外或庙宇之前,戏曲上演时,村民和他们崇拜的神祇共享这一份欢乐。让人叹息的是,近五十年随着民间文艺的凋落和传播媒介的变革,蔚县的几百座戏台已经许久无人问津了。与此同时,古堡、古庙、古宅也因不同的缘故,面临着相似的被遗忘的命运,在这里,历史的力量因缺席而被感知。很多戏台内墙上还可以看到百年前演员们的涂画、诗作和留念题记,他们可曾想到,前台那雄浑的腔调,竟是一个时代的绝唱?(全文完)
本文图片由中国建筑、聚落与景观考古中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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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第4期 沃菲尔德风土图记 XX
作者简介:丁垚,天津大学建筑学院(天津 300072)副教授党晟,九州大学人间环境学府(福冈 8190395)学术协力研究员
《建筑遗产》学刊创刊于2016年,由中国科学院主管,中国科技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同济大学主办,科学出版社出版,是我国历史建成物及其环境研究、保护与再生领域的第一本大型综合性专业期刊,国内外公开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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