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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恺:村·族·家 ——徽州村落与生活空间的演化

龚恺 建筑遗产学刊 2022-04-25


▲徽州|婺源理坑鱼塘屋




摘要:

徽州传统民居是一份宝贵的建筑遗产,对它的研究不仅需要关注建筑本体,还需要同时考量村落中人的生活方式。村落、宗族和家庭是观察过程中的三个层级,从熟人社会中的交往中可见传统村落的建设和演变,从血缘社会的联系可见宗族建筑的兴起和渐渐消逝,而从家庭生活的层面才能见到民居原本及当下的使用意义。文章是在东南大学建筑学院长期对徽州村落测绘和调研的基础上,试图以建筑和使用者结合的人文地理角度,循着微观、中观乃至宏观的线索对徽州民居进行讨论和思考。在过去或是现在,民居这类建筑遗产总是与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人紧密相关。



村·族·家——徽州村落与生活空间的演化

龚恺



国内学者对传统建筑的系统研究始于中国营造学社,最初的调查对象多为宫殿、寺庙这类官式建筑。抗战时期,中国营造学社转入西南,由于条件的限制,除了延续原有研究外,也开始对当地的村落生活空间及其使用进行调查。翻阅当时所做的调查,可以看到对西南民居的宝贵记录。有趣的是,在这些村落记录中,既有可以反映村落历史肌理、材料建构和空间形态的古建筑平、立、剖面图,又有可以记录、反映村民生活、劳作的手绘透视图,例如在昆明龙头村油房测绘过程中,曾以绘画记载村民制油活动(图 1)。1957 年,刘敦桢先生在《中国住宅概说》中,建立起中国传统民居研究的系统框架,民居成为中国建筑史研究的一个重要领域。


▲图1 云南昆明龙头村油坊图


受老一辈学者的影响,东南大学建筑学院自 20 世纪 50 年代就开始了对徽州民居的调查和研究。90 年代初,我们开始有计划地对保存较好的徽州村落进行测绘,前后测绘了 20 多个村落,工作也包括对村落的相应社会调查、访谈和设计项目,拓展了传统意义上测绘的内涵和外延。这种测绘、调研和设计相结合的工作模式一直延续至今① [1-5]。(图 2)



① 从 1992 年至 2021 年,龚恺教授及其所带研究团队对徽州传统村落进行深入研究,对棠樾(1992)、许村和瞻淇(1993)、南屏和呈坎(1994)、渔梁(1997)、豸峰(1998)、晓起(1999)、西递和黄村(2000)、理坑和汪口(2007)、虹关(2013)、西冲(2015)、篁岭(2016)、西冲(2017)、游山(2018)等徽州传统村落在在理论研究的基础上辅以实地调研与村落测绘。其中对棠樾、瞻淇、渔梁、豸峰、晓起的测绘成果先后由东南大学出版社结集出版(参考文献 [1-5])。

▲图2 徽州研究工作图 1992 - 2021


徽州传统民居作为一份宝贵的建筑遗产,和生活在其中的人紧密结合,而人的生活又在不断演进。离开了对生活变化的考量,一些传统民居的建造方式会显得扑朔迷离,反之则渐渐清晰。我们对徽州的研究可概括为三个层面:村落、宗族和家庭。其中家庭是一个基本的生活单元细胞,宗族构成骨架,在此基础上形成一个个有血有肉的徽州村落。


1 徽州与徽州文化概述


徽州位于皖南,并与浙西、赣北相邻,属于三省交界处。秦朝时置歙县和黟县,曾先后称新安、歙州。北宋宣和三年(1121 年)平定方腊农民起义后,将此地改称徽州府,此后一直到民国近 790 年历史上,它的区划基本保持稳定的“一府六县”格局 , 即徽州府下辖歙县 [6]、黟县 [7]、休宁 [8]、绩溪 [9]、祁门 [10]、婺源 [11] 六县。徽州全域面积在过去的稳定时期约为 11 600 km2,当下,原徽州府六县的辖境面积总和约为 11 400 km2。徽州全域人口总数在清中叶曾达到高峰值,约为 265.3 万人。清代末期,由于徽州盐商的失势、西方列强的侵略和太平天国战争的重创,使得徽州从勃兴鼎盛转为衰落萧条,徽州村落从此衰败,徽州人口也与日俱下,难改颓势,直到 1949 年后,徽州地域范围内的人口又呈增长之势。时至当下,原徽州府六县人口总数大约有151.2万人①。虽然从行政区划上而言,徽州已不复存在,但原徽州府六县的区域总面积、区域总人口具有一定程度的稳定性,保持着人地两旺的良好态势。[12]6-18(图 3)



① 徽州六县地域面积和人口变迁的数据来源于六县地方志、GE、ArcGIS 和全国人口普查统计(1953 -2019)。


▲图3 徽州一府六县图


据记载,历史上的三次战乱引起了三次迁徙高潮,即两晋时期的永嘉之乱、唐中叶的安史之乱到唐末黄巢起义,以及两宋之间的靖康之乱。经过北方贵族的“衣冠南渡”“士族南迁”,形成了现在徽州的人口结构。移民的凝聚力一向比较高(如今福建、江西和两广地区的客家人,至今保持着共同的习俗、方言和建造技术),即使现在的徽州已经不属于同一行政区划,建筑上仍保持着明显的相似性 [13]。


先民们选择移居时首先考虑到地形上的特点。徽州属于丘陵地带,易守难攻,可以远避战乱,在一些宗谱中还能看到祖先赞扬这里是一处“桃花源”地,但是,真正生活下来,问题就接踵而至。《徽州简志》中说当地“七山半水半分田,二分道路和庄园”,这样的地形并不适合农耕社会时的土地耕作。村落中不可能人人从事农作,甚至有很多人并不从事农作,这又会给村落建设带来怎样的影响呢?



② 关于徽州山水田路村之间的配比,自古以来便有很多种说法,但本质上都是突出徽州山多地少,地域相对内聚稳定。可参见卞利《清代中期棚民对徽州山区生态环境和社会秩序的影响》,收于 2003 年中国农业历史学会主办的中国生物学史暨农学史学术讨论会论文集中。


历史上,尤其到了明清时期,徽州以盛产商人和官僚著名,也被称作为“儒商”故里。土地保障不了生活,里面的人就会往外跑去寻找机会,传统的血缘观念又促使他们不会真正地离开这块热土。移民先祖的文化程度很高,这种传统被继承了下来,后辈从小就被教育“读书是第一等好事”。读书科举入仕是一条正途,徽州的休宁曾是全国的状元县;经商则是徽州男人外出主要从事的一项职业,由此发展出了“无徽不成镇”之说。由于地理和文化圈上的问题,外部的人并不能真正了解这方土地上的人,但徽商们却是富裕、有文化并了解外部世界的。只是近百年来,由于沿海地区的快速发展,这里相对衰落。


研究徽州有两个有利的条件:一是由于宗族制度影响的强韧,许多村落还保留着宗谱。宗谱一般 30 - 50 年(相当于 2 - 3 代人)修订一次,里面的内容除了一代代人的出生、婚姻、入仕和死亡外,还有先祖的诗文、故事及名人作的序跋,甚至有当时的宅基图(图 4),这些信息清晰反映出历史上村子是怎样建设和发展的;是历史上少战乱、当代也因为经济状况而建设性破坏较少,村中还保留着大量建筑实物,它们当初建造时并不仅仅是遮风避雨的农宅,而是为了光宗耀祖的宅邸或祠堂。由于这些第一手资料的存在,使我们能更好地通过建筑了解聚落与生活空间的关系——一些已经陌生的东西。


▲图4 婺源虹溪詹氏宗谱宅基图


2 家——徽州民居与家庭生活


村落中大量性的建筑是民居,人生活的最基本单元是家庭,建筑和人之间的关系在民居上能有很好的体现。一些原已陌生的东西,如果考虑到当时的日常生活状况,就能找到合理的答案。


2.1 大宅子与大家庭


徽州村落里有许多大宅子,以前家庭中三代人同住一处是非常常见的状况,这是我们中国传统居住的一种习惯。徽州民居中能见到“四世同堂”“五世同堂”“七叶衍祥”的牌匾。歙县瞻淇村有一户“九世同堂”人家,按常理推测不易理解,当地人解释为“亲见九代”,即宅主人曾见过上面的四代,也看到了下面的四代。这是一种很少见且值得自豪的事。这么多人生活在一起,加上仆人,使得一座大宅子由许多院落组成,相当于一个复杂迷宫。(图 5)


图5 歙县瞻淇“九世同堂”宅


在传统的家庭中,每个家庭成员如何和谐地居住在一个大宅子里面?《胡适自传》中写他小时候母亲生气在自己房间里哭泣时,“总听得见前堂(二嫂住前堂东房)或后堂(大嫂住后堂西房)有一扇房门开了,一个嫂子走出房向厨房走去。不多一会,那位嫂子来敲我们的房门了”[14]。这里作为徽州人的胡适准确地描述了他家的居住方式,在徽州很有代表性。以前宅主人担心后代因家道中落而出卖祖产,并不按照院落来分配住房,而是让子女们交叉居住,一个住前堂东房,另一个则住后堂西房,这样既避免了祖产落入外人之手,又促进了家庭成员平日间更多的交往。上面提到的瞻淇村“九世同堂”宅,在底层平面上看到的三路住宅,却只有一部楼梯通向二层,可以想象,在这个大家庭中,堂兄弟姊妹间必定天天见面玩耍。


1949 年后,经过土地改革,许多大宅子从一个大家庭分给了很多户人家居住,破坏了宅内原来一些主要空间之间的联系。经过几十年的变化,现在的居住方式跟原先已经有很大的不同。如今,有些村有半数左右的家庭是一人户,当年四世同堂的情景变得罕见,家庭人口和结构产生了显著变化。有些村中老宅被改造成民宿,更是彻底改变了一个住宅原有的功能。


2.2 民居原型与“四水归堂”


传统徽州民居曾被称为“四水归堂”。“四水归堂”就是一个紧凑的四合院,住宅的中部有一个不大的天井,房屋四周被高高的封火山墙围着,屋面内侧坡雨水都排向天井,取意水聚天心,“肥水不流外人田”。(图 6)


图6 徽州典型“四水归堂”民居


“四水归堂”原型的完整性使其很难向前后发展形成多进的院落,而比较适合向两侧延伸为多路住宅,这在用地紧张的徽州有着很大的局限,常见的住宅中至少还存在着另外两种原型:三面围合天井的三合院型和H 型平面围合两个天井的前后堂型。(图 7)


▲图7 徽州民居的三种基本空间原型


有一种误解认为徽州人户内的生活是围绕天井进行的,但实际上厅堂才是活动最多的地方。所以三合、四合院的一个大堂和H 型平面的前后堂其实是两种不同的住宅原型。民居中的天井很小,并不适合人在那里活动和停留,它的主要作用是给“堂”提供采光和雨天的排水。早期宅内天井的地坪要比四周的房间低一级高度,就证明了这一点。


开敞的大堂是接待宾客和举行家庭重要活动的场所,不是特别熟悉的客人一般止步于此。婚丧嫁娶、年终祭祖时,全家都聚集在堂中,人多时大堂的功能可以延伸到天井。随着生活的改变,现在有许多人家的天井加上了玻璃顶盖。


前后堂的住宅分出内外,对注重男女授受不亲、内外有别观念的徽州人来说,户内生活就有了更多的可能性。习惯上,家中如果有外人来时,女眷是不进堂屋的。所以发展到后来,它成为民居的一个重要原型。生活的角度上看,这是一个非常合理地进化。


2.3 徽州女人的楼上世界


徽州稍有规模的房子都有楼,少数上规模的民居会建为三层。明代及明以前,住宅主要的房屋都在楼上,所以早期的住宅上层高下层低,清代却反过来了,因为居住渐渐转移到了楼下 [15]。这一方面是为了生活的方便,另一方面也因为建造中的防水隔潮技术越来越成熟。


传统建造中,上下两层的柱子往往并不对位,楼上的柱子甚至有时和梁也不对应,就直接放置在楼板上,开间相对灵活(图8)。当大堂从二楼移到一楼后,习惯上大堂上方并不设房间,当地风俗认为有客人来时在其头顶上活动是件失礼的事。这处地方后部供奉着祖宗的牌位,前部则是美人靠栏杆,可以俯瞰天井。二层其余位置用木板分隔成一间间的住房,从私密性上来说,隔音并不理想。


▲图8 婺源豸峰潘先熊宅的错柱建构示意图


无论记载里还是传说中,徽州女孩都生活在楼上。因此一些宅中,就出现了绣楼、小姐屋这类房间。它比较空透,附以美人靠等构件,在外墙封闭的徽州民居中往往是一点靓丽的装饰,例如黟县西递大夫第的“小姐绣楼”(图 9)。由于人口的减少,现在二层已极少有人居住,或成为空屋,或堆置一些杂物 [16]。


▲图9 黟县西递“小姐绣楼”


另外,民居中经常将顶层用作晒台,设固定的晒杆,除了日常衣被外,还经常晾晒当地人喜食的腌制食品。到了秋天,一盘盘盛着红色的辣椒、白色的萝卜、绿色的青菜等都端上屋顶,成为一道景色(图10),名为“晒秋”。二楼也常作储存粮食的地方。


▲图10 婺源篁岭晒秋景色


2.4 日常生活中的其他房间


徽州民居在整体上并不强调要有规整的轴线,也不要求宅门和大堂串联成一线,大门可以开在建筑的角部,至于开在哪个角则与风水的要求有关。这是因为在用地紧张的村落中,很难找到一块规整的用地。为何外形并不规整的民居走进去仍觉得很方整?因为除了主要厅堂要保持规则的形式外,其他用房都可以就宅基地来建造。这些不规则的房间大多被称为“余屋”,它可能是厨房、储藏或一些次要的功能 [17]。


民以食为天,厨房是民居中非常重要的场所,和日常生活紧密相关。徽州民居的厨房都比较大,位于住宅的后部或是侧面,形成独立的院落。厨房内最重要的家具是包含两口大锅的灶台,大多数人家的灶台上方还供有灶神。徽州厨房造得大是因为它经常会产生变化,灶台也经常不止一个。旧时儿子长大成亲后所谓的分家,其实就是分灶而食,有时在厨房空间上也作出分隔。现在的厨房内又增加了一些电器,如冰箱、电磁炉等。厨房总是民居中最有烟火气的地方。(图 11)


早期

中期

近期


▲图11 婺源游山董国良宅厨房使用变迁图解


徽州婺源民居中能见到客馆,用以接待来宾和私塾先生。作为进门第一进院落内的建筑,雕饰很是精美。客馆一定在宅门外,内外有别的意味很清晰(图12)。另外,在婺源,村落临河住宅中有一种特殊院落叫“鱼塘屋”。当地产一种多年生长的冷水鱼,故村民挖塘引水而建,常年放养鱼苗。徽州民居很少附带园林,鱼塘屋可以算是带有实用功能的休闲之处。(图 13)


▲图12 婺源豸峰潘灶金宅客馆和潘茂泰宅客馆的轴测拆解图


▲图13 婺源理坑鱼塘屋


2.5 宅内装饰与生活心态


徽州人造宅是“备料三年、建造三年,关起门来还要雕三年”。这说明装饰在民居建造中的重要,由此也有了著名的“徽州三雕”,即木雕、砖雕和石雕。宅内装饰最多的是大堂,每家大堂后壁上方挂有堂匾,下为一长条几,上面分左右至少有两样固定摆设:花瓶和镜子,取“平静”的谐音。虽然古时经商做官的人很多,但他们寄希望于全家能过上平平静静的生活,这大约也是大家庭中最宝贵的东西。(图 14)


图14 黟县西递东园的一处厅堂


天井四角的斜撑和厅堂正中的大梁是施木雕的主要部位,普遍的装饰题材是渔樵耕读及戏曲故事。墙壁上挂有楹联,内容多是劝学、知足常乐等。在平时挂字画、条幅的大堂上,节日期间会换上先祖的荣像,全家人在像下祭祖。这里是徽墨、歙 砚等“文房四宝”名品的原产地,20 世纪90 年代前,许多人家中都有名人墨宝,现在已少见。这些装饰使得徽州民居中很有书卷气,而不仅仅是为果腹的农民想到的柴米油盐。近代还有一些外来题材影响下的装饰,在偏僻的婺源豸峰村,涵庐主人将英文字母装饰在墙上。(图 15)


图15 婺源豸峰涵庐山墙上英文字母的装饰


宅内门窗也是小木作雕饰的重点。除了题材外,讲究的是从内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从外则不易看到房内的状况。大堂两侧房间窗下都施镂空挡板,楼上用高靠背的美人靠,这些与增加住宅的私密性有关。


另外,还有些题材是出于禁忌的考虑,如宅前的照壁、大门上的镜子、嵌在墙上的“泰山石敢当”等,弥补了风水上的各种缺陷。


3 族——徽州宗族与礼仪生活


徽州大多数村落由单个姓氏组成。宗谱上有明确记载,全村同姓的都是一个老祖宗繁衍而来,拥有共同的祖先。宗族中足够权威的族规规范了人们的礼仪、行为和相关活动,譬如宗族不等于亲戚,但同宗禁止结婚。宗族是封闭性血缘社会的一个缩影,它使得这些村落能够建造得井然有序,整体性很强,历几百年都能保持它的机能正常运作 [18]。1949 年后,由于旧的宗法制度被废除,宗族已退出了历史舞台。


3.1 祠堂与宗族


徽州人十分重视宗族。建祠堂、修宗谱,都是血缘观念的体现。祠堂不只是供奉先祖牌位的地方,也是族内重要活动的场所。修宗谱其实是一种对外的联系,通过修谱和外迁的族人保持相互认同。许多官宦名仕都给徽州村落的宗谱写过序、跋。


每个村都有祠堂,往往还不止一处,现在保留下来的也不少。宗族内按照血缘的远近又会分成不同的支族,村民习惯称为“某房”。与之对应,祠堂分为统宗祠、宗祠(总祠)、房头祠堂(支祠)等不同级别,这种等级并不体现在建筑大小上,而是看供奉的祖先哪个辈分高。统宗祠供奉的是最初的始祖,认其为先祖的遥远同姓都会回来祭祖,下一级则是本支族内来祭祀。历史上祠堂是男人活动的地方,祭祖、调解纠纷,以及商量公共大事等活动,都在祠堂里的享堂进行。


祠堂一般为三进:头进为门楼, 二进为享堂,三进为寝殿。各进之间都有较大的天井相联系。由于祠堂要作祭祀,在其侧面还会有厨房及看守、打扫祠堂者的用房。稍微大一些的祠堂前面会有一块空地,当地人叫作“坦”。大门多作“五凤楼”,即中间高、两侧低,有五个屋顶的牌坊式门楼;享堂背后有板壁,朝前是开敞的;寝殿多有楼,供奉先祖牌位。祠堂往往是村里最大的房屋,平时却不开,开祠堂门一般是每年的祭祖或宗族内有了重大的事情时,需要到这里来商量(图 16,图17)。祠堂首先是一个祭祀空间,气氛庄重,内部墙面上还有族规、忠孝等大字,起着礼教的作用。土改后,祠堂多征作集体用房,其地位和作用已渐渐泯灭。


图16 歙县许村大邦伯祠堂16a. 外观照片16b. 平面图16c. 外立面图



▲图17 婺源西冲俞氏宗祠轴测拆解图


每年元宵节由宗族组织舞龙灯活动。在徽州舞的叫“板凳龙”,在一块木板上扎一盏花灯,舞时用木棍前后连接起来。规定每家按男丁数出龙灯的数量,龙灯越长表明村里男丁越兴旺。这个习俗到现在还保持着,却更多地成为一种民俗表演,其社会学含义发生了变化。


3.2 能满足不同礼仪的各色祠堂


不是所有的祠堂都气氛压抑,也不是所有的祠堂都只供奉自己的祖先。“四大徽班”进京产生了中国的京剧,黄梅戏、傩戏等徽派戏曲在当地也很流行,祠堂常借祭祀、婚丧喜庆之际聚众演戏。徽州祠堂有在大门上方建戏台的形式,如前些年被焚毁的祁门坑口村会源堂祠堂,头进作两层高的戏台,戏台正中央顶部有穹形藻井,两侧为二层的观戏楼。演出时,侧楼上下、享堂、天井里可容下 600 多人,很是热闹。(图 18)


▲图18 祁门坑口村祠堂——会源堂的戏台


“族”是就父系社会而言的,女性不得进入祠堂。但是徽州有些村子,除了供男性活动的祠堂外,还建有专门的女性祠堂,称为女祠。女祠中所有的设置等同于男祠。歙县棠樾村的女祠甚至比男祠建造得还要大而精美。传统徽州的男性,尤其是优秀的男性,青壮年期间都在外经商入仕,所以女性在村里的重要性非常突出,这在古代农业社会、父系社会、血缘社会的中国显得有较大的特殊性。


徽州传统社会中,宗教并不发达,与“族”对应的血缘社会以讲孝道为主,所谓“善事父母为孝”。在儒学三纲五常中“孝为百行之首”,且“生民之德莫大于孝”,这与宗族提倡的“父慈子孝”完全一致。历史上许多村落的宗谱,甚至正史中都记载着各种孝行。《宋史》《明史》中均记载棠樾村鲍氏家族的鲍宗岩、鲍寿松在盗贼面前“父子争死”的事迹,元至正年间(1341 - 1368),后人在村旁龙山之巅建慈孝堂,成为村里第一座祠堂,现在村中还有“世孝祠”[1]2。最初的祠堂是供奉名人的,到明代时才作为祭祀宗族祖先的建筑在各地普及开来① [12]152-154。



① 周代的庙制“庶人无庙,祭于其寝”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民间的祭祖礼制,直到明嘉靖十五年(1536),礼部尚书夏言上《令臣民得祭始祖立家庙疏》,打破了《礼记 · 王制》记载的古代礼制和朱熹所制定的祠堂规制。祭祖礼制的变革和徽商的财力支持,使明中叶以后徽州祠堂兴起,从单一的供奉名人,转为多元的祭祀祖先。见参考文献 [12]152-154。


3.3 宗族的纪念建筑


每个宗族都有族规族约,虽然条款内容上有差异,但核心观念高度一致,就是宣扬“忠孝节义”。在村落发展过程中,有些人做得突出,宗族就要将其作为榜样宣传,激励族人的自豪感。牌坊是道德观念物化的最典型代表。这些纪念建筑的建造不光是吸引同宗同姓,光宗耀祖,也有在异姓间相互攀比之意。


过去徽州的牌坊很多,旌表的事迹也各式各样,最多的大概有三类:一是表彰族内的官宦,有“尚书坊”“刺史坊”等;二是鼓励子弟读书科举,有“进士坊”“状元坊”等;三是专门旌表妇女的“节孝坊”。(图 19)建牌坊的材料可以是木、也可以是砖或石。很多牌坊跨路而设,或造在村口,族人经常从下面穿行以示缅怀,因此成为村落一个重要的标志。当地还有一种特别的立体“四角牌坊”,如歙县城内的“许国牌坊”,建在十字路口,人们无论从那条路来都需经过牌坊。1949 年后,一方面宗族制度式微,另一方面也因为牌坊没有实用的功能,很多地方的牌坊都陆陆续续地被毁掉,只保留下很少的一些。


图19棠樾牌坊群


始祖、先祖的坟墓亦是宗族一处重要的纪念建筑。有些村落一开始就是围绕着始祖墓而兴建的,如歙县棠樾村中始祖墓掌书园、婺源庐坑村中的庙上初祖墓等。同时,宗族并不采用集中的墓地,而是根据风水先生的指点选择在村子的周围甚至更远的地方,在村落的范围之上构成了一个更大范围的生活空间。黟县西递村胡氏先祖的墓就远在婺源的考水村,逢节日,族人会跨县前去祭祀。


3.4 读书的地方


徽商能富甲一方,是因为“贾而好儒”。历史上,徽商普遍重视读书教育,族中男子一般都接受过私塾类教育,宗族会建立书院、私塾等,让族中子弟从小接受教育。这些学堂或建于祠堂旁,或建在村中环境优美处,也有一些建在村外。


婺源豸峰村中的祠堂——成义堂旁就附有学堂,它紧挨着祠堂,形成另一路院落,和祠堂间有门相通,比较特殊的是前院有一半圆形泮池,应该是对官学的模仿。


村落里建造的书斋较多,如婺源西冲村就有“开文书院”“养余书屋”“乙照斋”“古香斋”“小吾庐”和“友竹居”等六处书斋,这些建筑,大多前有溪流或水塘,内有较一般民居更宽敞的天井,环境宜人,给族中蒙童读书创造了一处安静的场所。(图 20)


图20 西冲乙照斋书屋


建在村外的书院,更多是供成年人的读书学习使用的,宋代后期,婺源理坑村就在离村不远的高湖山上建湖山书院,其地幽静适合读书,明代学者余绍祉曾写诗《题高湖双洞》:“何用结茆屋,双岩尽好居。宜禅宜炼药,一住一藏书。定有仙人馆,新题处士庐。萧然天地外,或者可容余”[19-21]。湖山书院在鼎盛期学生众多,规模很大,一直延续到清末。


20 世纪后中国的书院改制或废除,学堂逐步代替了书院的地位。学堂是在民间办的授课场所,一般只有一两个教师,早期教授四书五经等国学,“五四”后改教新学。理坑村的云溪别墅就曾是当年的一个学堂所在地。学生入私塾不必经过考试,一般只需征得先生同意,并在孔夫子的牌位前行礼后即可取得入学的资格。私塾规模不大,收学生多者二十余人,少者数人。私塾对学生的入学年龄、学习内容及教学水平等,均无统一的要求和规定。


4 村——徽州村落与交往生活


有些村落现居住的大宗族并不是最初的原住民,而有其他家族先居于此。随着家族的兴衰变迁,原来多姓杂居的村落慢慢形成了一个单姓的村落。有学者据此预测,杂姓村一定会演变为单姓村,原因在于杂姓村所包含的不同宗族之间的竞争最终会导致村落分裂,导致强大的宗族独占村落,弱小的宗族远走他乡,村落被单一宗族整合起来 [22]。在徽州,有不多的一些杂姓村落,原因多是码头或交通节点造成的多姓混居。但即使是单姓的村落,也不会是所有家庭都是一个姓,入赘、佃户、原住民等都会造成混居情况。跳出血缘社会,村落间的走动更类似一种熟人社会的交往。在同一块土地上,不同的姓氏、不同的宗族也有着更大范围内一些共同或共通的东西,如语言、习俗、建筑等。


4.1 风水影响下的村落生长


古老村落的起源都有一个悠久的传说,而这个传说总是和风水相关。徽州人习惯上认为,村落的各种建设大到选址、小到门窗都要符合风水的要求,这会对村落未来的发展和村民生活起到很大影响 [23]。


村落选址的要旨就是“枕山、环水、面屏”。徽州是丘陵地带,山多水多,按理说找这样一块场地并不难,但风水上对山水的具体形势有很多讲究,且村落发展的各阶段对此也会不断改进 [12]66-80。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黟县的牛形宏村。根据记载,最初的宏村只是地理形势如一卧牛形,在风水师指点下,村民先建半月形的月塘为“牛胃”,开凿 400 余米长的水圳作“牛肠”。从此,村里宅居全都围绕着这“牛肠”和“牛胃”来建造,年复一年,使得原先瘦小的“牛身”不断壮大。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觉得作为反刍动物的牛,应该不止—个胃,风水师又进一步指点,月塘作为“内阳水”还需与一“外阳水”相合,村民再将村南百亩良田开掘成南湖,作为另一个“牛胃”。至此,整整经历了 130 余年的“牛形村落”建造才算大功告成。


风水倾向于用象形的思维方向把村落形态具体化为一个个物象,除了牛形的宏村,还有鱼形的渔梁、船形的龙川等。按照风水建设大都立足于正的方面去建造,即按风水理论选择合适的形式。但风水在村落建设过程中还有负的方面(不是指消极迷信的意思)。风水不光会为村民带来一块好的基地,逢凶化吉,它还有巫镇、禁忌的作用。婺源豸峰村的风水意象为“锣”,锣有缝就敲不响,因此全村没有一条直街,进村如入迷宫① [4]27。(图 21)



① 豸峰村落外形呈圆形,全村道路蜿蜒曲折,似乎巷巷相通,却又变化多端。由桃溪水环绕的豸峰为铜锣意向,而稍远一些的豸下湾则是鼓槌。为避免铜锣裂痕而无直街,避免铜锣哑音而无水井。见参考文献 [4]27。


▲图21 婺源豸峰村落平面图


也许是风水那种超自然而强大的威慑力量,也许是依据风水的建设让人们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好处,当地各种建造活动都在风水这个前提下进行。


4.2 意义重大的理水建设


村落中对水的治理,即所谓的理水,非常重要。徽州的丘陵地形使得河流水势比较湍急,不加处理难以为生活、生产所用。另外,当地“水”与“财”谐音,所以水在商人比较多的徽州也格外受重视。


水口与村口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水口是指一个村子的水流出去的地方。在当地人观念中,水口非常重要,为了留住“财”,会在此处花大力气做建设,常常把河道作成弯曲状,流走的水似乎又流了回来。貌似自然形状的水道很可能是经过多次改造而成,因为这样才能达到全村人心理上的安稳。水口也是植物茂密的地方,常形成一片水口林(图 22)。村落水口多有骑路而造的茶亭,村民每户人家轮流到此烧茶,方便过路行人歇脚,并且分文不取,婺源等地称之为“方婆遗风”。在古代,这种热情好客的行为,打破了血缘社会的封闭。



图22 婺源察关水口22a. 照片;22b. 测绘图


村里一般有两种水:大的叫河,小的称圳。河中会建设一些滚水坝,使得经过村子的这段水形成阶梯状方便使用。结合滚水坝会有踏步,妇女每日来这里洗涮食品、衣物。村中水圳既作排水、排污,又作生活之用。这些人工开挖的渠道都有严格的使用规定,要么分设,要么分时段使用,避免交叉污染。除了河流外,村民饮用水常取自水井,水井台和临水踏步旁成为女人们交流的一个重要场所。(图 23)



图23 婺源理坑金家井


4.3 “会”与公共建筑


有一些组织和宗祠平行但不特别强调血缘相关,在村落里也起一定作用,形成了村里的公共建筑,例如文会、社屋、众屋、救火会、寺庙等。


村中读书人或荣归故里的官宦会在村里建立文会。文会是文化人的一种组织,它往往自发形成,长者们建阁或亭吟诗作画,宣传村落文化(图 24)。社屋是祭祀农业神的地方,在农业社会中非常重要。众屋则为一个村落大家出资共同建造的,用于各家各户逢红白喜事聚众举行典礼的场所(公房),村落众屋为大家所有,人人可用,但必须是社会和全村所公认的公益活动之类(图25)。徽州人居稠密,火灾时有发生,传统的“封火山墙”就是因防火而起。为了防止村中失火,到民国时期,许多村落设立救火会,购买西式消防设施,救火会因此也成为了村里一个重要的组织。[19-20](图 26)



图24 歙县许村文会所在地——大观亭


▲图25 婺源篁岭众屋分解轴测



▲图26 婺源理坑水龙庙


徽州各地的寺庙并不一致,歙县较多“汪公庙”,祭祀当地的汪华大帝,婺源多“五猖庙”,供五猖神。宗教在徽州并不发达,在当地多是小庙而已。


4.4 四景、八景及其景观意象


“古树高低屋,斜阳远近山,林梢烟似带,村外水如环。”[24] 前人在江西婺源晓起村留下的一首无题诗传神地描绘出婺源传统村落的如画美景。


经过长期积淀,徽州很多村子逐步形成了四景、八景、十二景之说,这是由文人题咏或村民传颂的景点。这些美好的乡村景观,经常反映了村子的东南西北各个方位,如晓起村的“晓川四景”为“东有乌纱帽,南有笔架山,西有七星赶月,北有二仙架桥”[5]8;或是春夏秋冬不同时期的景色。这些景点意象表明村民除了日常在村中的活动,还有更大的活动范围,村落周围的景色也提供了活动的方位感。(图 27)


▲图27 黟县西递八景


4.5 村落群


村落发展到一定程度后,会形成一些村落群 [25]。这些村落的关系有些是血缘上的,同族的人可能在一个村里住不下了,会外迁形成一个新的聚落;有些是有依附关系的,如大姓村与周围的佃户村,生活上互相协作;有些则是行政隶属上的,形成了村民活动的一个基本生活圈。


村落群内部的村子间存在等级差序关系,但其互相依存,因而来往频繁,许多民间文化习俗趋于同一,并形成一个或多个核心村落的模式。旧时水系是联系各村的纽带,交通以核心村为中心,水陆两路的连接使得这些村在空间和心理上距离拉近,并由此产生了水口、庙宇等具有公用要素性的建筑或构筑物。而墓葬则是引起村落间联系的又一节点,出于风水观念及少占农田的原因,村落群中的祖坟墓地也会相对集中,便于祭扫,由此带动了各村村民间的走动与往来。(图 28 - 30)


▲图28村落群:上晓起与下晓起



▲图29 婺源虹关村落群中主要村落的水口及附属区域

▲图30 婺源理坑村落群中主要村落的水口及附属区域


徽州大部分村落的规模都不大,500 人以上者已堪称大村。一个人如果一直生活在这个圈子中,大概是枯燥而无味的,因此徽州几乎没有哪个村民是终身没有出过村的。调查显示,村民之间走动交往最多的是邻村。正如俗话所言:“远亲不如近邻”[26]。到逢年过节的日子,也会去有亲戚的村落、镇乃至县城。总之,有血缘关系的、距离近的村落,村民间的串门频率更高。


无论什么原因形成的村落群,它们之间的联系都要比与其他的村子密切得多。现代行政村中干部多由各大自然村平衡组成,管理时可以兼顾到最大范围。学校教育也将一些村串联在一起,邻村的孩子要完成九年制义务教育,大多数都必须出村,这就迫使年轻人跳出了血缘社会的关系,在更大范围内去寻找交往。


5 结语


我们对徽州的研究从传统民居单体开始,可从中延伸出两条研究线索。


一条线索是越来越宏观,从单体转而研究组团、研究村落,乃至研究村落群。从这些研究可以看到传统的徽州人活动以及对外交流,他们的生活活动范围比我们设想的要大得多、丰富得多。十多年前,笔者在研究徽州村落时已提出“村落群”这个课题,并以此在更大范围中观察村落相互间的关系。


另一条线索是越来越微观,从研究建筑单体入手,慢慢转向每个房间,关注人在各个房间中的活动。更多考量生活在其中的村民。往细里做,就是用“考现学”的方式记录和生活相关的物品和使用方式。他们的生活随着漫长的岁月的变化也在不断地产生着改变 [27]。研究传统民居只有关注到人在其中的活动,才能更好的理解这些物化的建筑(图 31)。结合乡村“空心化”、拆旧盖新等问题以及传统村落保护的艰辛,这条研究线索对民居由更新产生的问题在设计上作出应对。从一栋栋民居出发,无论往大还是往小观察,都与其生长的这块土地密切相关 [28]。



▲图31 徽州乡土建筑研究的两条途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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