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2)
第一章 载入史册的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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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张方平与欧阳修关系并不融洽,甚至还有些嫌隙。但是在对待苏洵父子的态度上,两人都显示了君子风范、伟人气度。尤其是欧阳修,他对苏氏父子的奖掖,无愧一代文宗的美誉。
欧阳修拆开张方平的信札,读了苏洵的文章,毫不掩饰喜悦之情:“后来文章当在此!”马上给皇帝上《荐布衣苏洵状》,称苏洵 “议论精于物理而善于权变,文章不为空言而期于有用。”一时公卿大夫纷纷打听苏洵是谁,争相结识,苏氏父子立即名动京华。
文学家的一生,不管有多热闹,有多风光,其实大部分时光都在落寞中度过。人生在世,所喜者少,不喜者多,能拥有大批读者,名声传扬天下,固然令人欣喜;这其中真正能读懂你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都是看名望、跟潮流、赶时髦。钱钟书的《管锥编》这么多年不知道重印了多少次,实际上这本书根本就不是为普通读者写的,我相信此书没几个人翻过,反正我的那本一直是崭新的。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会立即在书店享有专柜,连多年前的幼稚之作都会畅销不衰。自古知音难觅,相互赏识的人能够坐在一起,海阔天空,推心置腹,也是一种幸福,很多时候是可遇不可求的。欧阳修和苏洵相识,双方就是这样的感觉。
这张照片告诉我们,作家和文化人儿,是有区别的,区别非常大(图片来自网络)
欧阳修幼年丧父,家道中落,少年时经常去邻居家看书。有一次在邻居家一个破旧的箱箧中,发现了几卷残破的韩愈文集。他把这几本书带回家中,日夜研读,深感深厚雄博,浩然无涯。
十七岁时,欧阳修第一次参加乡试,结果因赋诗用韵不对而被黜落。回到家中,愤愤不平,取出韩愈文集,自言自语:“学者应当达到韩愈的水平才算学到家了!”
两年后再考,通过了乡试,但是在京师的省试中,又没有考中。没办法,想进入这个体系,就得说这个体系的话,为了生计,只能屈服科举文风。五年以后,欧阳修终于在翰林学士晏殊主持的礼部考试中名列第一,在此后的殿试中名列第十四,从此步入仕途。
欧阳修的志向不仅仅是当一个官吏,他的眼睛始终盯着浮华奢靡的文风,此后大半生都在致力于纠正时弊,创造一代新风。
当时的诗界,流行的是“西昆体”,这类诗派僵化刻板地学习李商隐,片面追求形式美,堆砌辞藻,脱离社会现实,缺乏真情实感。如杨亿的《泪》:
锦宇梭停掩夜机,
白头吟苦怨新知。
谁闻陇水回肠处,
更听巴峡拭袂时,
汉殿微凉金屋闭,
魏宫清晓玉壶欹。
多情不待悲秋气,
只是伤春鬓已丝。
这首诗前六句用了六个典故,根本没必要浪费时间一探究竟。比如第二句,“白头吟苦怨新知”,说的是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这俩人的爱情是千古佳话,却少有人知道,他们婚后亦有曲折。司马相如婚后移情别恋,卓文君写了一首《白头吟》,写得凄凄惨惨戚戚。第五句“汉殿微凉金屋闭”,说的是汉武帝和皇后的故事。刘彻小时候,姑妈抱着他说,把你的表姐阿娇嫁给你好吗?刘彻说,好啊,我要给阿娇建一个黄金的屋子。这就是金屋藏娇的典故。但后来刘彻却宠幸卫子夫,金屋成了幽闭阿娇的禁宫,阿娇只能在金屋中流泪。这些典故堆砌在一起,罗列的是各种各样的泪,但就是没有自己的哭。直到最后两句,才点出是伤春之作,这种卖弄文辞、无病呻吟之作,充分说明诗歌在宋初又进了死胡同。
与这种风格并存的,还有曾被韩愈、柳宗元等人痛击过的骈体文,文风新奇怪癖,晦涩难懂,称为“太学体”,就连皇帝的诏令都必须用骈体文来写。张方平曾经上书请求矫正文风,但这一呼声应者寥寥,收效甚微。
客观地说,骈体文有它的优点,这是汉语特有的现象,语音富有美感,语言简洁凝练。简练是一切艺术美的极则,现代白话文仍然保留了文言文的这一特点。但是勉强为之,故作高深,反而让人觉得丑怪,因为文章是要给别人看的,不是为了卖弄学问。欧阳修曾与宋祁编修《新唐书》。宋祁是著名学者、诗人,他写文章有一个毛病,就是喜欢用生僻词,卖弄文字,作高深莫测状。比如他用到“迅雷不及掩耳”,偏偏改为“雷霆不及塞耳”,这样一改,本来顺畅通晓的文字,马上显得迂腐寒酸。有一天,宋祁见墙壁上有人写了“宵寐匪祯,扎闼洪庥”八个字,令人费解,很是气恼。这时欧阳修走了进来,笑着说是他的涂鸦。宋祁想了一会儿说道:宵寐匪祯,宵,就是夜晚;寐,就是做梦;匪,就是不;祯,就是吉祥。意思是晚上做了不详之梦。扎闼洪庥,扎,就是书信;闼,就是门;洪,就是大;庥,就是保佑。意思是在门上题些吉祥话。你这样写,谁能读得懂啊?”欧阳修哈哈大笑:“咱们今后修《新唐书》,千万别再用冷僻字了,省的让人看不懂。”宋祁这才明白,欧阳修是在绕弯子规劝自己。
1030年,欧阳修任西京留守推官。西京,就是洛阳,推官是个负责管理文书史籍、参谋意见的清闲官职。当时西京留守长官钱惟演,是五代吴越王钱俶之子。钱俶在历史上的重大贡献,就是以天下苍生为念,主动归顺大宋,使吴越一带免于兵火,历史上有如此胸怀的人物找不出几个。归宋后,钱氏出将入相,身贵名高。钱惟演幕府中荟萃了欧阳修、梅尧臣、尹洙等一批文人名士。这个时期,欧阳修开始抛弃四六文,学习古文。钱惟演建了一个馆舍,题榜曰“临辕”。建成后命尹洙、欧阳修等人各撰一篇文章。欧阳修用了五百多字,尹洙仅三百八十多字,文辞精巧,言简意赅。欧阳修不服,晚上载酒到尹洙家,通宵与之研摩。尹洙说:“大抵文字所忌者,格弱字冗”,意思是写文章最忌讳气格弱而又冗长,这话说到了要害处。欧阳修很受启发,下功夫又写了一篇文章,比尹洙还少二十字。尹洙看后说:“欧九真一日千里也。”
欧阳修《集古录》跋
格弱字冗,尹洙说到了要害处;毛泽东说,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真是通俗形象到家了。越是重要的事,越是表达深刻情感,越要说短话、作短文;把短话说的理直气壮、动人心扉、沁人心脾,就是好文章,抒情也好,记事也好,论理也好,均是同理。刚毕业的时候,读《毛泽东选集》,一个老人家很惊诧:“这傻孩子,现在谁还读毛选啊,早过时了!现在该读邓选。我年轻的时候学毛选,老三篇都能背下来……”咱一个小年轻,不敢反驳,只能在心里和老人家对话:“你背下来又有什么用?你背得滚瓜烂熟,却依然不懂文章之美!体会不到文章之美,你就理解不了其中的深邃,更是永远学不会做文章!”
三国时的陈琳,北方名士,写了一篇《讨贼檄文》,把曹操的祖宗三代骂了个狗血喷头。曹操有头痛病,读了陈琳的文章,脑袋竟然不痛了。看来这就叫“痛快”。曹操是受虐狂吗,越挨骂越高兴?不是。曹操是在赏读文章之美,不是在归纳中心思想!统一北方以后,曹操把陈琳抓来。曹操说,你骂我也就罢了,连我爷爷我老爹都骂,这有点过分了吧?陈琳说,既然是讨伐檄文,只能把你骂得越不堪才会越有战斗力。曹操不但没怪罪陈琳,反而给了他一个官做,让他起草公务文书,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文字秘书。曹操慧眼识珠,陈琳后来名列“建安七子”。
嘉佑二年,公元1057年,欧阳修知礼部贡举,就是会试主考官。此时的科举考场,仍然同二十几年前欧阳修参加考试时一样盛行四六文。欧阳修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他要借机彻底清算这种没落文风。此前一年,他的老朋友、文学家梅尧臣来到京师。梅尧臣此时已经54岁,生活依然窘迫,而欧阳修已经是翰林学士,皇帝近臣。欧阳修听说梅尧臣来了,立即赶往城东迎接,梅尧臣深受感动。这次会试,欧阳修举荐梅尧臣任试卷点校官。两人商定,凡是险怪奇涩的诗文,全部黜落,一个也不录取。
欧阳修的杀伐果断震动科考,甚至引来一场规模不小的抗议。那是会试放榜以后,主考官骑着高头大马从贡院出来,几百名落榜生当街拦路,谩骂嘲讽,一片吵嚷,随行兵丁也无法遏制,欧阳修镇静自若,全当没有发生过。嗡嗡一阵以后,文风大变。
(未完待续)
作者 · 简介
钱壮为: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国企管理人员,北京市书法家协会会员。个人公众号:书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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