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3:第一章 载入史册的考试
第一章 载入史册的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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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隋唐相比,宋代的科举制度既公平又规范。据记载,宋太祖乾德年间,翰林学士陶谷的儿子考取进士第六名,赵匡胤素闻这个衙内是个花花大少,如何能考取如此高位。于是下诏令其再考一次,自此复试成为常态——哪个富二代可疑,就再考他一回。敢于向权贵子弟动刀,而且这种举动波澜不惊,这在封建社会,实在难能可贵。宋代对科举考试的管理,已经超越制度范畴,上升到文化层面,形成了一种士林风气。毫无疑问,这样的风尚,给寒门子弟敞开了仕途的大门。除此之外,宋代科举还有几项措施卓有成效。
第一个是锁院制。主考、副主考、试卷官一经任命,立即住在贡院与外界隔离,以避免请托与泄露试题。第二个是糊名、誊录制。唐代科举,考生姓名、籍贯等信息均题于卷首,这使得考官可以凭借人情、好恶进行取舍。宋代一律将这些信息隐去,不仅如此,还要有专门人员将试卷誊录一遍,以免考官认出考生字迹。第三个是禁公荐。宋太祖明文禁止公荐待考举子,干谒的风气虽然延续下来,但仅仅成为士大夫的一种交游行为,任你在民间名声再响,想进我的圈子,也得考试过关才行。
三苏于嘉佑元年6月抵达京师,7月,苏轼兄弟二人应开封府举人试,苏轼考取第二名,苏辙亦中举。此后,兄弟俩进入了紧张的备考之中。他们寓居在兴国寺,这里远离市声,清雅幽静。闲暇之时,兄弟俩也约三两个同好,信步在东京街头。
北宋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局部
此时的东京汴梁,是世界上最繁华、规模最大的都市。京城分为外城和内城,外城方圆五十里,内城方圆二十多里。京郊阡陌交通,四方商旅聚集首都。四条河流穿城而过,其中一条河流是专为皇宫后苑汲水灌溉而用。蔡河、汴河分别从城南和城西穿城而过,河上架有二十几座木桥石桥。最壮观的当数汴河上的虹桥,没有一根桥柱,只以巨木虚架,桥身雕栏画栋,宛似飞虹,蔚为大观。但见蔡汴上下,遍布勾栏酒肆,街头巷闾,到处妓馆茶坊。龙津桥一带是著名的州桥夜市,除了鸡鸭鹅羊,尚有獾子、野兔、野猪、鹿肉等各色野味,至于鸡皮、杂碎、腰肾等等小吃,谓之杂嚼,每个不过十五文。每到夜间,街头熙熙攘攘,直至三更才渐渐消散。
清明上河图所表现的中心,正是汴河虹桥
就在这一年,京都大雨滂沱,连月不开,蔡河突然决口,城内一片汪洋,车马不通。人们干脆于城内行舟,夜幕低垂时,大船小船纷纷点起灯火,天上是明朗的新月,水中是迷离的灯光。歌声缥缈,丝竹悠扬,恍如梦境一般。宋仁宗在皇宫,一天晚上听到宫墙外笑语欢歌,禁不住叹息:“宫中如此静寂,外面却如此热闹。”左右侍者说:“皇上,咱们宫中也可以热闹。”宋仁宗说:“你们不懂,有我的孤寂,才会有外面的热闹啊。”宋仁宗在墙里得意于他的仁政,苏轼在墙外却是满眼的奢靡,这个当时世界上最富有的城市,充斥着繁华豪奢。今天的我们,仍然能通过很多宋人记载,领略中国十一世纪的灿烂辉煌。
清明上河图局部
三月份,宋仁宗在崇政殿主持殿试,最终录取进士388人,同进士出身122名,这一数字,几乎高于唐代十倍。状元叫章衡,是章惇的侄子。章惇居于侄子名下,感觉很没面子,于嘉佑四年又考,再次得中甲科,堪称传奇经历。这人后来是苏轼的好友,再后来是苏轼最大的政敌,从庙堂之高跌入江湖之远,几起几落,来回折腾,他的人生一点都不比苏轼简单。苏轼最终名列第六,苏辙列第十五,皆在高位。有人说苏轼因欧阳修、梅尧臣的失误而丢了状元,屈居第二。这是不对的,苏轼在殿试中并未进入前三。这次考试的前三名在历史上籍籍无名,没有留下太多痕迹,榜眼和探花甚至没有出现在《宋史》中,状元章衡有传,政绩一般。
按照惯例,苏轼到欧阳修府上拜谢恩师。51岁的欧阳修看着这个青年才俊,禁不住抚掌欢迎。他说了一句极其伟岸的话:“我老了,今后的文坛,就交给你了。”
俗话说文人相轻。倒未必纯粹是“相轻”,或许是出于自信,又或者是出于自由的思想、独立的人格,反正让文人承认别人高过自己,那是很难的事情。吝惜赞美,是文人的特征。书法家说到别人的字,“他的字,入古还不深,怎么也得十年以后才能悟道”;作家说到他人的文章,“他的文字,没头没脑,来路不明,哪配如此高位。”这里面夹杂了四分真话,三分自信,二分醋意,外加还有一分对自己的期许,总之是五味杂陈。杜甫的爷爷杜审言,是唐代一个中游诗人。他快要死了,宋之问等人去看他。杜审言说:“甚为造化小儿相苦。然吾在,久压汝等。但恨不见替人。”意思是说甚为命运所苦,没活够哇。但是我活着,会一直压在你们头上,使你们永无出头之日。唯一的遗憾,是我没有看到能替代我文坛地位的人。
杜审言临死都自诩为文坛老大,而且说自己连个接班人都没有,这家伙如此狂狷,实在罕见。然而“但恨不见替人”,这话却真是意味深长。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早晚要拍在沙滩上。任你是文坛泰斗、海内一人,也早晚要下课、要到站、要让位于他人。死不足惜,只要文脉不断,则精神永恒。站在这个角度审视,则杜审言只是个牛皮大王,欧阳修却是真正的一代文宗。他在给梅尧臣的信中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真正的大师,不是收一群徒弟搞个谁也碰不得的小圈圈,也不是忽悠一帮外行人把自己捧成南宗北斗;真正的大师,必定是海纳百川,奖掖后进,用自己的全部热情去迎接新人,放人出一头地。从欧阳修身上,我们看到,原来文人也可以有一副伟岸的身躯。
毫无疑问,欧阳修此时,正是将苏轼视为文坛的接班人。言谈中,欧阳修问起《刑赏忠厚之至论》中,有“陶皋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句,出于何处?苏轼说,事见《三国志·孔融传注》中。欧阳修在苏轼告退后,查阅《三国志》,并未见此出处。过几日又问苏轼,苏轼说,曹操灭了袁绍之后,把袁熙的妻子赐给了曹丕。孔融劝诫说,从前武王伐纣,把妲己赐给了周公。曹操问出于何处,孔融说,以你把别人的媳妇赐给自己的儿子来看,武王的事肯定也是有的。我写陶皋和尧的事,也是顺着孔融的话,想当然罢了。欧阳修大惊——没有典故,敢于生造一个,而且是在如此重要的考试之中,这胆子得有多大!更难得的是造得贴切自然,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过了很久,欧阳修仍然跟人唠叨:“此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
至此,欧阳修完成了两项重大的历史使命:矫正文风、提携苏轼。此后每有苏轼的文章传出,欧阳修必仔细品读。几年以后,他对儿子说:“你记着,三十年后,世人就不会再提起我欧阳修了。”
(待续)
作者 · 简介
钱壮为: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国企管理人员,北京市书法家协会会员。个人公众号:书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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