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13:第四章 王安石变法
第四章 王安石之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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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这个当时世界上文明程度最高的国家,有一个深深的隐痛,那就是燕云十六州。这一片囊括河北、北京、山西的大片国土,自唐末失去以后,再没有回归中国版图。北宋初期,宋辽争夺燕云十六州长达20多年,直到宋真宗御驾亲征,与辽国结成檀渊之盟,到现在两国已经保持了六十多年的和平。宋神宗继位以后,励精图治,日思夜想的,就是富国强兵。
皇帝刚登极,关注的首要问题是治国之道。王安石一进京,宋神宗立即召见。
宋神宗问:“唐太宗怎么样?”
王安石说:“陛下应该效仿尧舜,何必去效仿唐太宗呢?”
封建皇帝的最高理想,就是成为尧舜禹汤,韦小宝只要颂扬康熙是“鸟生鱼汤”,康熙一定龙颜大悦,可见这是一碗大大的好汤。王安石的话给新皇帝的震撼极大,而此前与宰相富弼论到西夏问题,富弼说:“愿陛下二十年不言兵事。”对于一个雄心万丈的新皇帝来说,你让他等二十年,他如何听得进去。
又过几天,讲学完毕,众臣退去,宋神宗单独把王安石留下。
皇帝说:“即便是刘备,也得有诸葛亮辅佐;唐太宗,也得有魏征辅佐。”
王安石说:“诸葛亮、魏征这样的人,有识之士都为他们感到耻辱,何足道哉?”翻遍中国历史,能达到诸葛亮、魏征水准的,不过寥寥数人。王安石岂止是自信,简直是太自负了。
不仅自负,他还能言善辩。登州有个女人嫌弃丈夫丑陋,趁丈夫熟睡时将男人砍杀,伤重没有死。朝廷司法官员认为应判死刑,王安石得知,扮演了中国最早的辩护律师角色,引用各种法律条文舌战群儒,最后宋神宗赞同王安石的意见,用今天的话说,改为死缓。要知道这可是一千年以前,如果没有王安石,这个女人死定了。
二十岁的皇帝被五十一岁的王安石彻底折服,但是他还要征求一下老臣的意见。熙宁元年,宰相韩琦因被人弹劾,要求到地方任职。临行前神宗征求韩琦的意见,韩琦说:“王安石任翰林学士绰绰有余,任参知政事则不可。”翰林学士,给皇帝讲讲课,起草一些诏书,典型的学者官,韩琦觉得,王安石干点耍耍嘴皮子、摇摇笔杆子的活,也就行了。年轻的皇帝实在想不出有比王安石更合适的人选,于是熙宁二年二月,王安石被任命为参知政事,随后着手颁布新法。
宋代的宰相仅仅是个泛指的称谓,并不是一个实际职务。宰相的名称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另外设两三名“参知政事”即副宰相轮流当值,协助皇帝处理政务;军权归属枢密院,最高长官叫枢密使;财政权归三司,最高长官叫三司使,又称为“计相”。这样政军财三权分割,宰相的权力受到很大限制。遇到军国大事,各长官一同商讨,由皇帝最终拍板。
王安石在皇帝的直接支持下推行变法,面对如此分散的权力,如何事出一统,是个首要问题。为此他专门成立了“制置三司条例司”,负责起草变法制度,向各地下达指令,落实各项措施,吕惠卿、章惇、曾布、苏辙,这几位嘉佑二年进士,都在这一机构中任职。这样就等于在三司之外又成立了一个机构,而且绕开中书省直接发号施令,这对王安石的管理能力是个极大的考验。
王安石变法的核心,仍然是当年上书仁宗皇帝时提出的“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收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用”。国家财富从哪里来,一是扩大社会生产,二是从民间收税,在短期无法做大经济总量的情况下,只有第二条路。比如青苗法,农民春天种地要有种子要花钱,由官府给农民贷款、贷粮,官府收取利息,待收成后连本带息归还,这样就增加了财政收入。这一举措类似今天的银行信贷,王安石在地方任职时曾推行过这一措施,成效非常好——他是种过“试验田”的。
王安石墨迹
再比如免役法,就是以募兵代替征兵,不服差役的要交纳免役钱。保甲法,按户数把人组织起来,每十户为一保,每五十户为一大保,每一大保中要抽调壮丁接受军事训练。这样一来,表面上征兵没了,免役钱交了,但实际上仍然面临被抽去当兵的问题。
又如保马法,为了多养战马,由官家买马寄养在农户,或者是富裕户买马,相应减免税赋,但是把马养死了,农户要赔偿。
变法的内容很多,不必一一介绍,反正一切设想的都非常好。在那个年代,王安石能提出如此革命性的措施,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人简直是历史上少见的天才。他的不修边幅、他的怪诞荒率、他的木讷寡味,似乎都在佐证他在其他方面的天资。
然而愿望归愿望,愿望总是好的。历史上哪一个当政者不说自己的初衷是好的?任何政策都是由人来实施的。王安石变法最终趋于失败,首先在于那个时代不可能提供一支合格的管理者队伍,他一个宰相,下面那么多层级,如何合理配置人力资源,如何实施管控,都是致命的问题。他所倚仗的只有层层的行政命令,来不及政策宣讲,做不到行政监督,无法得知下面的真实情况。在这种情况下,短短的三四年之间,颁布了囊括经济、军事、教育等各个领域的新法:
熙宁二年,颁布青苗法,农田水利法;
熙宁三年,颁布募役法、保甲法;
熙宁四年,颁布方田均税法,改革科举取士制度;
熙宁五年,颁布市易法。
这其中饱受指责的是青苗法。最大的弊端就是对任何人,不管是否需要,都给发放青苗钱,然后加收二成到三成利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地方官吏为了突出政绩,完成朝廷下达的任务,摊派是最简单的办法。即使是朝廷严格要求必须是农户自愿,仍然存在问题——大户富户不需要青苗钱,赤贫的穷光蛋借不起,朝廷借以生财的目的与实际需求反差很大,地方上仍然避免不了摊派。有的地方发放青苗钱的场所,周边遍布赌场妓馆,商业向资本集中地聚拢,很正常的事。农民哪见过这些,往往这边拿了一大笔钱,马上就到街对面去挥霍,年底又要还贷,只好砸锅卖铁,倾家荡产。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王安石在地方上推行的青苗贷款,非常受民众欢迎,如今推行全国,反倒怨声载道。在此不禁想起老子的一句话:治大国如烹小鲜。不要搞错,这可不是说治理大国像烹饪小鱼小虾一样简单,而是说治理大国要像烹饪小鱼小虾一样谨慎,否则容易变成一锅粥!
再比如保马法,把官马寄养在农户家里,这种公私混在一起的事,谁能算得清账?即使是在现代的农业社会,马也是最娇贵的牲畜,这不是养牛养毛驴。在宋代,普通农家根本就养不起马,家里能有一头牛,就算日子过的不错。过了一千年,1956年,中国的农户也做不到家家养得起马。马无夜草不肥,养过马的都知道,冬天饲料中得有粮食,否则就是一匹瘦马,根本拉不动车,更不要说冲锋陷阵。匈奴草黄马正肥[1],刚把马养肥,马上就是冬季,北方的日子开始难过,只有到南边来找吃的。你让农户大把往饲料里加粮食喂官家的马,可能吗?但是如果养不好,又摊上大事了。不要说把马养死了要赔偿,马养瘦了,受伤了,得了口蹄疫了,个体民众与官家发生这种纠纷,可以想象是什么结局。官吏、官吏,老百姓一辈子能见到几次官?老百姓见到的都是吏,宋江宋押司都很少能见到,见到的都是插翅虎雷横、美髯公朱仝的手下。“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这些都是吏。吏与民的关系,永远是皇帝关心的大问题,可惜王安石恰恰没有能力解决好这个问题。
[1] 高适《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免役法,一些地方官吏,不管是对鳏寡孤独,还是和尚道士,甚至剃头、卖粥、卖茶水的小买卖人也收免役钱。有的人为了逃避保甲,甚至发生了自残事件。王安石的富国强兵之策如此急功近利,他没法兼顾各方利益,原本是安民告示,却成为滋事扰民,成为对民众的聚敛,这不符合变法的初衷。
如果这些政策通过充分酝酿讨论再行出台,或者区分各地情况、多搞试点取得经验,或者作渐进式的改革调整纠偏,也许会收到很好的效果。可惜,王安石现在根本没想到什么负面的东西,他现在正在雄心勃勃准备大干一场。面对新法实施中的一些负面信息,神宗有点慌,于是找王安石商议。王安石说,陛下,绝不能因为出现一些问题而改变励精图治之心。王安石说的对,他是宰相,不是县令,改革怎么可能没问题,他不可能因为一些问题而改变决心翻烧饼。而且在当时的条件下,交通不便,资讯不通,一个庞大的帝国,想修正航道掉转船头,谈何容易。这就相当于引水渠已经修好,水坝已经扒开,洪水涛涛,结果发现引水渠修的太窄。这时候想再把水坝堵上,或者拓宽引水渠,还来得及吗?
如果王安石生在当代,诺贝尔经济学奖,也许会颁给他吧?
(待续)
作者 · 简介
钱壮为: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国企管理人员,北京市书法家协会会员。个人公众号:书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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