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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18:第五章 万言书

钱壮为 劲草知风 2021-06-15

第五章  万言书

3

苏轼上了万言书,憋了好久的话说了出去,一身轻松。闲暇时候,经常到表兄文同处,参详书画,诗歌唱答。文同是海内知名的画家,最善画竹,为人豪爽大方,毫不吝惜画作,谁要都给。名声越来越响,登门者接踵而至,有的人甚至拿来上好的绢素索画。文同债台高筑,终于烦了,遇到不识相者献上好绢限时索画,他把绢扔在地上大骂:“我要用这东西织袜子!”


北宋 文同 墨竹图


要知道这可是一千年前,丝织绢素这种东西很是难得。北宋米芾的蜀素帖,就是写在一件蜀锦上的,此前这件精致的织物已经流传了三代,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写。直到元祐年间,湖州太守林希——就是苏轼的同年进士兼好友,才邀请三十九岁的书法家米芾完成了这一旷世杰作。


米芾 蜀素帖

长523厘米,高27厘米


人们经常以为,书画家写个字,画张画,那还不是胸有成竹,一挥而就,其实大错特错。这个“胸有成竹”的主人,恰好就是这个文同——那是苏轼夸赞这位表兄画竹的。书画是艺也是技,但不是杂技,杂技是要当众表演的,书画是要审美观照、静心为之的。写字一旦成了任务、成了现场出演,那就失去了本真,很难出精品。曾遇一老者,当众挥毫,龙飞凤舞,边写边说:“有些所谓的名家,根本不敢当众写字,我就不怕,随便看!”看了三秒钟,嗯,杂技选手。


苏轼的书法此时渐成规模,前几年在凤翔任职时,他就提出了具有创新意义的书法主张:


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

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

貌妍容有矉[1],璧美何妨椭。

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

……

吾闻古书法,守骏莫如跛。

……

钟张忽已远,此语与时左。

                              ——《次韵子由论书》 


历来都主张临池苦学,苏轼却说如果能通其意,不必要常学;西施貌美,即使捧心蹙眉,也一样是美;东施效颦,咋模仿也是丑;玉璧之美,不管是圆是扁,都各美其美。这些主张,都体现在了他的书法实践中,而“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更是苏轼书风的自我凝练。


[1]矉:同颦。



苏轼  祭文同

在另一首诗中,他说:

人生识字忧患始,

姓名粗记可以休。

何用草书夸神速,

开卷惝怳令人愁。

我尝好之每自笑,

君有此病何年瘳。

自言其中有至乐,

适意无异逍遥游。

  ……

我书意造本无法,

点画信手烦推求。

   ……

          ——《石苍舒醉墨堂》


苏轼说,人哪,识字以后,烦恼就多了,如果仅仅是会写个姓名,那该有多省心。现在的人不但识字,还搞什么书法、写草书,让人不认识,玩这些东西图什么呀?其实这里面大有文章,那就是“适意无异逍遥游”,人生贵在适意,务使精神挣脱束缚,是为逍遥。从适意的角度说,那就要尊崇“无法之法”,即所谓“意造”,宋人的“尚意”书风,由此发端。

人生识字忧患始,学问大了还真是招事。王安石刚刚完成了自己的一部巨著《字说》,这是论汉字构字法的著作,可惜王安石有很多穿凿附会,解的不通,士林常以为笑谈。

苏轼曾经问王安石:“以竹鞭马,是笃字,那么以竹鞭犬,有何可笑?”

苏轼又说:“鸠字以九从鸟,看来亦有证据。《诗》曰:鸤鸠在桑,其子七兮;加上爹和娘,恰是九个。”金庸说桃谷六仙加上爹娘正好是丑八怪,看来是从苏轼的调侃中得到启发。

王安石这部书并没有流传下来,上面的记载是否可信,不必深究,当作故事看罢了。


   苏轼知道自己的这种性格容易惹事,他每遇不入眼的事情,总是“如食中有蝇,吐之乃已”。刘颁反对新法被贬,苏轼在送别好友的诗中说:


君不见阮嗣宗,

臧否不挂口,

莫夸舌在齿牙牢,

是中唯可饮醇酒。

读书不用多,

作诗不须工,

海边无事日日醉,

梦魂不到蓬莱宫。

——《送刘颁倅海陵》


阮嗣宗就是阮籍,这家伙终日饮酒,其实也是为了避祸。司马昭打算让儿子司马炎娶阮籍的女儿,以为阮籍肯定会答应,没想到阮籍得知后,大醉六十余日,求婚者始终没有得到机会。然而阮籍终究也有躲不过去的事。司马昭封晋公加九锡,群臣这种时候应借机劝进,得写文章,这件事落在了阮籍头上。阮籍被人扶着援笔而书,一气呵成。两个月后,阮籍去世。


苏轼,祭文同文

在熙宁三年与堂兄苏子明的信中,苏轼说:“近日不行青苗者,虽旧相不免。弟若出外,必不能降意委屈随世,其为齑粉必矣。以此,且未能求出,聊此优游卒岁耳。”

可以看出,苏轼这时候还不想离开朝廷,他是担心外任后不忍心执行新法而给自己带来麻烦。然而他不知道,他的上疏犹如一颗惊雷炸响在朝堂,他的言辞太激烈、太不客气,不但历数新法弊端,而且从政治体制上向变法派开炮。王安石明显感到来自苏轼的压力,尽管这个年轻人比自己小16岁,官职也低微,但是他有才学,名气太大,早就进入了皇帝视野。这种情况下,苏轼招致反击,是必然的了。

果然,事情来了。熙宁三年八月,侍御史谢景温弹劾苏轼在丁父忧期间,往还乘舟贩卖木材、私盐。王安石即刻与神宗商讨。神宗不是个糊涂虫,他知道谢景温是王安石的妹夫,曾经轻描淡写地说:“谢景温全是卿羽翼。”故对此事不置可否。

此后谢景温广泛搜罗证据,甚至逮捕了当时的艄公、篙手,调查好久,也没有找到真凭实据。神宗虽然不信,但毕竟心里不放心,趁司马光奏对时,问道:“苏轼这人看来不行啊,他父亲去世的时候,韩琦赠银三百两他不要,反倒趁回老家时贩卖私盐和木材瓷器。”


司马光说:“这种事还是要体察其情。苏轼贩卖所得那点小利,岂能有赠银那么多?王安石素来不喜欢苏轼,陛下岂不知这是他以姻亲谢景温攻击苏轼?苏轼就是再差,总比不服母丧的李定要好吧?”神宗点头称是。

   御史弹劾,尽管没有真凭实据,毕竟非同小可。苏轼深感人心险恶,再也不愿在是非之地久留,于是上疏请求外任。


    神宗本拟放苏轼知州,但中书省不同意,改为通判颍州。从苏轼1061年任凤翔签判以来,已历10年,担任知州是够格的。对中书省的意见,神宗采取了折中的办法,大笔一挥,改为通判杭州。杭州是天下富庶之地,副职也要求是知州的资历,比到颍州通判级别要高。



苏轼,祭文同文

熙宁四年七月,苏轼携夫人王闰之,十三岁的长子苏迈、两岁的次子苏迨离开京城。这时苏辙已经因为反对新法,跟随张方平出任陈州(今河南周口)教授。苏轼在陈州呆了七十多天,才与苏辙一起继续南行,到达颍州(今安徽阜阳),看望老师欧阳修。

欧阳修致仕后在颍州定居,日子过的很悠闲,自号六一居士,即一张琴,一局棋,一壶酒,一万卷书,一千卷金石佚文,加上自己一个老翁,故曰六一。这是苏轼与老师的最后一次相见,第二年欧阳修就去世了。从此,北宋文学盟主的重任,就落到了苏轼肩上。

在陈州期间,兄弟俩专程拜访恩师张方平。老头子特意作诗送行:

趋时贵近君独远,

此情于世何所希。

车马尘中久已倦,

湖山胜处即为归。

洞庭霜天柑橘熟,

松江秋水鲈鱼肥。

地邻沧海莫东望,

且作阮公离是非。

且作阮公离是非,同样是劝苏轼学阮籍!这老头子实在是太可爱了——如果他看了苏轼送刘颁的诗,一定会拈须大笑!

另一个好友毕仲由说的更为深刻到位,他在给苏轼的信中说:夫言语之累,不特出口者为言,其形于诗歌赞于赋颂,托于碑铭,著于序记者,亦言也。……官非谏臣,职非御史,而非人所未非,是人所未是,危身触讳以游其间,殆由抱石而救溺也。

你苏轼既不是谏官,又不是御史,议论新法根本不是你的职责。如今不但到处乱说,还上什么万言书,这简直是抱着石头下河去救溺水之人,还是闭嘴吧。苏轼这时候还不知道,一切都被毕仲由言中了。

表哥文同也有信来,中有诗句:

 

北阙南来休问事,

西湖虽好不吟诗。


这已经是第三个劝说自己的人了。苏轼哈哈一笑,带着诸多好友赠送的极品笔墨纸砚,辞别子由,一身轻松地上任去了。此去杭州,他非但不会闭嘴,而且要大书特书,否则怎能对得起那水光潋滟、那烟雨蒙蒙呢!



(第五章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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