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22：第七章 天怒人怨
第七章 天怒人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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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天堂并没有让苏轼耽于诗酒，他一直在关注朝廷政局走向，还曾梦到神宗召其进宫，命他赋诗。苏轼的诗文传至京城，神宗必定手不释卷。遗憾的是，这两个人今生再没见面——一个热切地盼望得到皇帝重用，另一个极端欣赏其才学，竟然就是走不到一起，这其中如果没有玄机，那可真是见了鬼了。
朝廷政局确实有了很大震动。这次地震竟然是一个小人物引发的，而且引起了连锁反应，简直比小说还要紧张激烈、充满悬疑。
这个小人物叫郑侠。
郑侠是福建人，年少时曾求学于王安石。一个晚上，大雪，郑侠与朋友杨骥宿于寺院。半夜郑侠被冻醒，把杨骥揪起来，俩人对坐饮酒御寒。酒酣处登楼，郑侠观雪赋诗，气宇浩然：
冷雪暴寒斋，
寒斋岂怕哉。
漏随书卷尽，
春逐酒瓶开。
一酌招孔孟，
再酌留赐回。
醺酣入诗句，
同上玉楼台。
杨骥后来把这首诗呈给王安石，王安石大加称赏，邀其相见，从此郑侠从之学，顺利得中进士甲科。新法实行后，郑侠三次拜见王安石，陈述新法缺陷，后来又数次写信，议论新法之害。王安石几次想提拔郑侠，郑侠都借故推托，仅仅当了一个京城安上门的监门小吏。
从熙宁六年下半年开始，一直到第二年三月，河北、河南、陕西连月不雨，连续两季小麦不收，旱灾肆虐，四海之内，受灾者众。古人在这种情况下一般都认为是老天爷发怒，宋代的惯例是皇帝的御膳不再山珍海味，吃点粗粮；日常办公也不在正殿，搬到偏殿去，总之是向老天爷表态：我服了，别再惩罚天下子民了。就这样折腾好久，不见成效，眼见旱灾蔓延，宋神宗夙夜焦躁不安，于是下诏请求大臣直言为政得失。据现有史料，除了司马光在洛阳家中再次上书指责新法，朝廷上一片死寂，没人发声。
这时朝廷已经预料到，可能会有大批灾民逃荒，而且必定会涌向京师。宋神宗对大臣说，如果流民聚集到京师附近，京畿诸县恐怕拿不出那么多粮食赈灾，可能会饿殍遍地，朝廷要赶紧想办法筹粮。而大臣们说，逃荒者路过京师，如果朝廷赈灾，那么远近相传，必定是越聚越多，反而难以周济。建议流民所过州郡，招募少壮者充劳役，老弱病残者按人头分给粮食。
大臣们说的貌似有道理，可是他们忘了，饥荒的潜伏期可能挺长，但是蔓延开来，就是几天之内的事！饥饿来临，往往如同疾风暴雨，又如洪水溃坝一般，势不可挡。这个时候让附近州县按部就班、好整以暇地安置灾民，哪里还来得及。实际上，地方州县不但没有预防饥荒，反而逼着百姓偿还青苗钱——粮食绝收，可是播种时借官府的钱是要还的！地方官吏往往鞭挞百姓，逼着这些破落户砍桑树当柴火卖还钱。于是三路流民，质妻鬻儿，啼饥号冻，涌入京师附近。
郑侠每日在安上门当值，亲眼目睹人间惨状，于是上书皇帝，陈述灾荒。他的方法很独特，他画了一幅流民图长卷，事实上这幅画成了奏疏正文，而请求废止新法的文字奏疏反而成了副本。
郑侠写好奏疏以后，呈送中书省，中书不予接纳——他的官职太小，没有资格上书皇帝。聪明人总能找到办法，郑侠来到京畿州县，谎称是紧急边报，动用朝廷专用的公文传送通道，将奏疏辗转递到皇帝手中。
郑侠在奏疏中说：“灾患致之有渐，而来如疾风暴雨。陛下之朝，台谏之臣，默默其位而不敢言事，至有规避百为，不敢居是职者。凡百执事，又皆贪猥近利，使怀道抱识之士，皆不欲与之言。”
“臣仅按安上门所见，百不及一，但经圣眼，亦可流涕，况千里之外哉”。
郑侠请求废除新法：“如陛下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
郑侠，简直是中国最早的新闻记者。他所绘的流民图，胜过任何干瘪的奏疏，宋神宗受到极大震撼，反复浏览图卷，长吁短叹，整夜未眠。第二天立即下令开封府赈济灾民，同时下令停止执行青苗法、免疫法、保甲法等，共十八条措施。
王安石上朝后，神宗拿出郑侠流民图：“认识郑侠否？”
王安石说：“尝从臣学”。
北宋 韩绛墨迹
事已至此，一定要有人负责。于是王安石请求辞职。宋神宗批准了王安石的请求，同时采纳王安石的建议，由韩绛出任平章事（宰相），吕惠卿任参知政事。
韩绛与王安石是同年进士，那一科考试韩绛是第三名探花，第二名榜眼是王珪，第四名是王安石。韩绛的父亲曾说：“当官在于知足，宠禄不可过溢，到了六十岁，就可以致仕回家。”父亲死后，韩绛在墓前发誓遵其遗训。如今皇帝令其为相，他上书说：“东晋王羲之为会稽太守，他辞官不作，也曾经与父母墓前发誓不再做官，朝廷也就不再召之。臣与王羲之志愿不同，但发誓相同。”但神宗不为所动，韩绛没办法，只好接下差事。
韩绛墨迹
远在杭州的苏轼听说韩绛为相，特意赋诗寄之：
绛侯百万兵，尚畏书牍背。
功名意不已，数与危机会。
我公抱绝识，凛凛镇横溃。
欲收伊吕迹，远与巢由对。
誓言虽未从，久已断诸内。
区区为怀祖，颇觉羲之隘。
此身随造物，一叶舞澎湃。
田园不早定，归宿终安在。
……
——韩子华石淙庄
事情就是凑巧，宋神宗宣布暂停新法之后第三天，竟然下雨了。但是郑侠仍然要受审，理由是可笑的——他擅自动用官驿，这是违法的。
郑侠被贬汀州。他的故事并没有到此结束，他与朝廷政局的纠葛才刚刚开始，他与苏轼还有若干年的交集，而他的人生也是极有起伏。
郑侠以一个芝麻大的小官，凭着做人的良知，仗义执言，震动朝野，虽然再无其他政绩，也足以青史留名。历史上这样的小人物不少，他们值得我们尊敬。郑侠罢官回家时，囊中只有一拂尘，因自号一拂居士。曾对人说：“无功于国，无德于民，若华衣美食，与盗何异？”福建人以其为荣，修祠纪念，有人榜书对联：
谏草数千言，自信丹青能悟主；
归装惟一拂，可知琴鹤亦妨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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