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32:第十章 子瞻何罪
第十章 子瞻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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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于元丰二年(1079)八月十八日被押解回京,立即被投入御史台监狱中。当日御史台官员就向苏轼宣布,奉旨勘问其所做诗文谤讪朝政事。同时御史问道,自苏轼起向上追溯五辈,是否有丹书铁劵。丹书铁劵是皇帝赐给功臣的赦罪凭证,苏轼自然是没有。按宋代律法,犯有不赦的死罪,家族五代祖上有丹书铁劵,即可减轻罪责;其他较轻的罪过,则只能泽被三代。也就是说,越是大罪,丹书铁劵反而越有用、功效越久。如今问到五代,看来是大事不妙。
来人哪,把案犯带上来!
八月二十日,审讯正式开始。主审官李定的案头摆着《钱塘集》,这就叫明摆着的事,还有什么好辩白的,说吧!
所有的囚徒都是一样的,最先供认的,肯定是法官已经知道的。苏轼的诗并不好懂,他肚子里装的书太多,经常接二连三地往外倒,这使得他的诗中充斥着典故,有卖弄学问的嫌疑。不要说今天的人们离开注释肯定看不懂,就是宋人要想捕捉到诗中隐藏的含义,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第一次审讯,苏轼痛快地承认,自己在杭州时期写的《山村五绝》确有讥讽之意,其他作品并未干涉时事。
这几首诗我们在前面已经引述过,什么“但令黄犊无人佩,布谷何劳也劝耕”、“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等等——这里面的嘲讪之意实在明显,几位御史上的弹劾奏章恰好都引用过。凭这样几首诗想治苏轼重罪,显然分量还有点轻。
御史们加大了审讯力度,日夜逼问。就在苏轼入狱时,还有一个官员身陷囹圄。他叫苏颂,后来官至宰相,在一个杀人案件的审判中,他涉嫌减轻凶犯的罪责而被弹劾,入狱审查。苏颂听到苏轼被严厉责骂,日夜诟辱,虽然没有受到严刑拷打,但是已经听得苏颂胆战心惊。
两天后,苏轼称没有与其他人有诗文往来。
又两天后,苏轼称别无讥讽诗文,再次坚称这类讥讽时政的诗歌没有寄与他人。
苏轼逐渐看清了路数,这些人要千方百计在他诗中找出置之死地的罪名,第二是多多益善地找出他的“同党”。
到审讯的第八天,八月三十日,苏轼决定招供。
中国古代,诗人、学者、官员,往往是三位一体的。而利用诗歌这种特殊方式议论时事,更是有独立传统、特殊门道的。
诗歌具有讽谏、教化作用,这是孔子的结论。《论语·阳货》中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大意是说,诗歌可以激发想象,考察得失,提高修养,批评时事。这里的“怨”,就包括了批评时政,反映现实,表达民情。孔子考订民歌,编纂《诗三百》,使之成为儒家经典之一的《诗经》,这就赋予了诗歌非同一般的地位——通过诗歌的托物讥讽,可以作为治国参考,匡补得失。事实上,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本身就是《诗经》中的句子。考察历代诗歌,从屈原到李白、杜甫、韩愈,如果缺了一个“怨”字,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一定是另一种样子。
不要以为这样就有了保护伞,可以随意写诗。因为诗歌还有另外一个传统,就是 “不直言君之过失[1]”,你要委婉地说、温柔地说、恭敬地说,哪有儿子对老子抽心挖骨、破口大骂的?自唐代以后,更是在法律上规定,禁止直接批评皇帝的言论,同时还列了一项罪名叫“指斥乘舆”,属于大不敬之罪。所谓十恶不赦,这个“指斥乘舆”名列十恶中的第六位。不管是写诗还是上书,或是当面直陈,假如从中读出不恭敬来,臣下就算摊上大事了,后果是非常严重的。这方面古代中国向来有很多发明创造,以至于中国古代史冤情无数,血债累累。
[1] 毛诗正义
第一种叫怨望。诗可以怨,可是对君王不可以怨,这叫人如何把握?第一个中招的大人物叫白起,他是战国时秦国名将,因病拒绝出任大军统帅。不能亲临一线就老老实实呆着,他竟然在秦国战败后嘟嘟囔囔发牢骚,指责秦昭王不听自己的建议,于是被赐自尽。
说出来的牢骚叫怨望,没说出来总不至于惹祸吧?未必。汉武帝时的大司农颜异,被人举报犯罪,张汤审理此案。张汤对皇帝说,颜异有一次与人聚会,客人对朝廷某项法令有不同看法,颜异没有出声,只是嘴唇动了动,这说明他是在肚子里诽谤朝政。于是颜异被处死。不说话都能获罪,是为腹诽。
最离谱的叫死后造反。汉景帝时的名将周亚夫,他是开国元勋周勃之子,此人忠心耿耿,屡立战功,可是他说话太直,建言献策的时候经常不给汉景帝留面子。汉景帝招待他吃饭,可是不在他面前摆放筷子,周亚夫不知道此时应该赶紧跪在地上高喊“臣罪当诛”,反而找侍者要餐具。一顿饭也吃出悲剧来,周亚夫终于被抓住把柄关进监狱。狱吏问他为什么谋反,周亚夫说我都快死的人了,哪还有反心啊,狱吏说:你不在地上谋反,也会在地下谋反的!刚烈的周亚夫受不了这等屈辱,绝食而死。
这几个人都是因对皇帝的态度而被害,下面这个堪称历史上最早的“文字狱”。汉宣帝时有个大臣叫杨恽,他的父亲是前任丞相,外祖父是司马迁。这样的人物自然才华横溢,嫉恶如仇,于是被人污告对汉宣帝言辞不敬,近乎忤逆,逮捕下狱。被释后不再为官,常饮酒为乐,狂放不羁。他作了一首诗:
田彼南山,芜秽不治。
种一顷豆,落而为萁。
人生行乐耳,
须富贵何时。
——拊缶歌
马上有人对汉宣帝解释说,南山当然很高,象征着皇帝;芜秽不治,是说皇上把国家治理得一片乱象;一顷豆,就是文武百官;落而为萁,就是任由官员散落荒野,这是在怨恨皇上罢黜他呢。汉宣帝听了这样的解释,将杨恽腰斩于市。
所以言论的解释权不在说话的人,而是在于皇帝,很多时候也在于小人。舒亶的弹劾文中,说苏轼“腹诽背毁,包藏祸心,怨望其上,指斥乘舆,大不恭矣”,这几个关键词彻底暴露了他们的嘴脸。苏轼明白,与其任由李定、舒亶这种人断章取义上纲上线,还不如自己主动训诂,把自己的话撂给皇帝。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要证明自己是在“以诗托讽”,而不是“指斥乘舆”。
苏轼供认的“以诗托讽”主要分为三类:
一是论新法扰民害民。这类诗作我们已经读过,不再赘述。清初学者王夫之说:“宋人骑两头马,欲博忠直之名,又畏祸及,多作影子语,巧相弹射。然以此受祸者不少,观苏子瞻乌台诗案,其远谪穷荒, 诚自取之矣。”按照王夫之的意思,苏轼是自作自受,他不应该替老百姓说话,而是应该明哲保身,老老实实地当奴才。王夫之虽然是一代大儒,也仅仅是封建家奴而已。倒是《宋史·苏轼传》中说:“以事不便民者不敢言,以诗托讽,庶有补于国”,这话告诉后人,苏轼作诗不单单是发泄不满,也是为百姓说话,是有补于国的。不经意间,说出了《诗经》传统。
二是嘲讽为政不作为。比如“半年不雨坐龙慵,但怨天公不怨龙[1]”,这是讥讽朝廷大臣不任职,不能调理阴阳,却使人怨天子。
再比如“奈何效燕蝠,屡欲争晨暝[2]”,来自一个寓言故事。是说燕子认为日出是一天的早晨,日落是每天的结束;蝙蝠却认为日落是每天的开始,日出是每天的结束,争论不休。凤凰是百鸟之王,于是它们去问凤凰,飞到半路,遇到一只鸟说,不必去问凤凰了,凤凰在睡觉呢。以此讽刺官员不辨是非。而在给司马光的诗中,说“儿童颂君实,走卒知司马[3]”,这明明是为反对新法之人张目,盼望司马光上台!
[1]《和李邦直沂山祈雨有应》
[2]《径山道中次韵答周长官兼赠苏寺丞》
[3]《寄题司马君实独乐园》
三是指摘幸进之风。“近来愈觉世议隘,每到胜处差安便[1]”,讥讽朝廷用人,多是刻薄狭隘之人,不能容人。苏轼有一篇文章《日喻》,是说一个先天失明的人不知道太阳是什么样子。有人告诉他说太阳的样子像铜盘,敲铜盘知道了,有一天他听到敲钟的声音,于是以为这就是太阳。又有人告诉他太阳像蜡烛,他揣摩一支形状像蜡烛的乐器龠,以为这就太阳。苏轼说,我们都想求天下大道,可是“道”这个东西,比瞎子认知太阳还要难以得之,只有脚踏实地,务实笃学, 才谈得上真才实学。苏轼感叹,过去朝廷以诗赋取士,读书人儒家、墨家、法家什么都学,好像无志于道,但是学问渊博;如今朝廷专考儒家经典,好像有志于道,但是多不务实,只会寻章摘句。苏轼哪里能想到,宋代以后,科举取士越走越窄,遂使中国文化的长江大河,成了文化酱缸。
[1] 《游径山》
苏轼的供状中,讥讽新进小人占了很大篇幅,引经据典,讲解细致,好像在跟审讯的人说,看,我是如何骂你们这群小人的!因为苏轼是个幽默大师,他喜欢捉弄人,当促狭鬼,也许在狱中兴致勃勃地写这样的供述,是一段快活的时光。
苏轼并不想牵连旁人,几次坚称这类讥讽诗作并未寄与他人。但是御史们已经搜集了旁证,他们甚至到大名府黄庭坚处搜来了苏轼的作品,内容已经不再局限于几年前的《钱塘集》。有时候为一句诗甚至被审问两天,他开始招认与一些朋友的交往,这其中交往最久的人是驸马王诜。苏轼与王诜多年来交情深厚,诗歌往来很多,涉及的谤讪诗也很多,他的《钱塘集》就是王诜刻版印刷的。有一年苏轼的外甥女结婚,苏轼从王诜处借得二百贯,后来又借一百贯,都没有归还,类似这些日常人情来往,甚至文房四宝、水果酒食的馈赠等芝麻绿豆,全都被拷问出来。
很多诗的解读是极为牵强的,明显是出于狱吏的重压。比如赠孙觉的“若对青山谈世事,直须举白便浮君”,约定不谈时事,谁谈时事谁喝一大杯。可笑的是,这样一句不谈时事的话,在御史的逼问下,也有了讥讽之意,这相当于茶博士提醒客人“莫谈国事”,于是茶博士涉嫌谤讪,真是说不得、不可说、没法说!
苏轼在杭州时,一寺内冬天开牡丹数朵,苏轼与知州陈襄作诗唱和,其中一首说:
一朵妖红翠欲流,
春光回照雪霜羞。
化工只欲呈新巧,
不放闲花得少休。
——和述古冬日牡丹四首
这样一首咏牡丹的诗,竟然也被说成讽刺执政大臣到处擘画新意,扰民严重,让小民不得安宁。
就这样到十月初,苏轼承认有谤讪之意的诗作近五十首。
拿到了直接证据,还有诸多旁证,尤其是牵涉其中的都是反对新法的人,比如司马光、范镇、张方平、陈襄等等,这让御史中丞李定很是高兴。一天在散朝时,众官员都在向殿外走,李定突然说:“苏轼,诚奇才也!” 李定说完这句话,周围一干人等,没有任何表情,他们明明听见了,但是没有人看他,没有人点头,没有人惊诧,什么都没有。这确实有点尴尬,李定只好继续说:“虽二三十年所作文字、诗句,引证经传,随问即答,无一字差舛,诚天下之奇才也!”仍然没有人说话,汉代腹诽的那个颜异还动了动嘴唇,这些人无一例外,紧紧闭嘴。待李定走远,大家略微交换了一下目光,仍然是什么也没说,散了。
几年以后,苏辙在与友人的一次谈话中,发出了憋闷多时的怒吼:“子瞻何罪?独以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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