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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37:第十二章 一蓑烟雨任平生

钱壮为 劲草知风 2021-06-15

第十二章  一蓑烟雨任平生

1


除了朋友来信嘘寒问暖,苏东坡很少知道黄州以外的事情,朝廷的事更是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布衣芒履,出入阡陌,他关心的是四时物候,是麦苗的长势。有一次他家的牛病了,找农夫来看,大家都束手无策,隔壁的农夫也看不出啥毛病。王闰之走过来看了看,说:“这个牛是发豆斑疮了,应该喂青蒿粥。”家人立即煮了一大锅青蒿粥,给牛吃过,果然很快就好了。不知道这青蒿粥是否与屠呦呦先生发现的青蒿素有相同成分和相似效用。




雪堂主要用于接待朋友,东坡平日仍居于临皋亭。每日早起,他必到江边,消磨半晌时光。远远望去,一个人在江边踽踽而行,农夫村妇都知道那是苏学士徜徉山水之间,他们分明体会到苏东坡的孤独寂寞。有时候见到他独坐江边呆望,一动不动;有时候站起来拾起扁扁的石子,平平地冲着江面甩出,看着石子在水波中钻进窜出,一圈圈的涟漪扩散开来,像个孩子一样高兴。苏东坡并不承认他的孤寂,他很享受每天早晨这一段宁静的时光。江天一色,慢慢变幻着浮云暗影,那色彩斑斓的江天交接处,千姿百态,美轮美奂,使人心旌摇荡,情趣丛生。远方此时此刻,有人正乱哄哄地忙忙碌碌,动心计啦,图谋啦,争吵啦,挣钱啦,挥霍啦,而他却远离尘世喧嚣,超脱人间利害得失,世上的噪音全都淹没在浩浩江声中,自觉平生从来没有如此安适。



毫无疑问,黄州时期,苏轼的内心是痛苦的。宦海沉浮,悲欢离合,人生无常,足以让人惊惶。尤其是一想到很多朋友因为自己受到牵连,他的心就像被蒺藜刺了一下,再次勾起深埋的隐痛。王诜被削去了爵位,王巩被贬到万里之外的广西宾州。恶劣的生存环境让这些贬谪之人随时面临死亡的考验,王巩的儿子、苏辙的女儿,都是病死在贬所,这让苏轼悲痛又内疚。然而,苏东坡能够把苦难和悲伤咀嚼成超旷之美,在风雨如晦的逆境里,他品位孤独凄凉,安享江山风月,正是从这时候起,中国文人找到了超然旷达这一安身立命之所。


苏东坡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独处只是他检视自我的沉淀与冥思,多数时候他喜欢找人同乐。他曾经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是好人。”现在他的朋友果然五花八门,走到田间低头,他必与人谈世间奇闻趣事,举人秀才、贩夫走卒,各随高下,无不能言。有不能谈者,他就要求人家说鬼故事。有人实在心中空空,鬼故事也没的讲,他就说,姑妄言之,请姑妄言之。这也就是说,你咋编都行,现编都可以。人们或许会认为苏东坡实在是闲得无聊,心甘情愿听人忽悠,这当然是不懂文学家的一颗接近自然的本心。

他甚至真的交到了异人。一个叫赵贫子的人,看名字就知道这是一个乞丐,这人跟苏东坡来往半年多,与他大谈生死问题、人被外物所惑等哲学问题,苏东坡郑重地把他的话写进文章中。还有一个张憨子,看名字得知这也许是个“傻子”。这人佯狂垢污,无家无业,人们甚至不知道他晚上睡在哪。有人想结识他,一概不应;东坡相招,则欣然前往。但和他说话,不答;请他就坐,不坐,只是久久环顾厅堂四壁,然后离去。东坡特意作诗记之:

孰视空堂竟不言,

故应知我未天全。

肯来传舍人皆说,

能致先生子亦贤。

脱屣不妨眠粪屋,

流澌争看浴冰川。

士廉岂识桃椎妙,

妄意称量未必然。

——张先生



对张憨子这种人,今天我们一定会认为他“有病”。我们已经惯于去设定别人的人生,不要说一定会干涉子女的专业、婚姻、择业,就是邻居同事,稍稍有些出格,必定会认为这人脑子进水,或是离经叛道,甚至大逆不道。张憨子天庐地舍,四海为家,如今环顾传舍四壁,一言不发,然后扬长而去,也许正是对人间壁垒的极大嘲讽。在今天钢筋水泥的丛林中,城市的灯光污染了天上的星光,城市的雾霾遮盖了天上的流云,想到张憨子的蔑视目光,不禁让人冒出冷汗。


每隔数日,苏东坡都会找一条小船,泛舟江上,听凭船夫任桨所至,或乘兴到江对岸去看望朋友。对岸是武昌县,住有他的四川老乡王齐愈、王齐万兄弟。东坡酷爱武昌山水,每过江必造访王氏兄弟,有时被风涛所隔,则经宿不还,兄弟二人为之杀鸡炊黍,数日不厌。还有一个朋友叫潘丙,是个屡试不第的读书人,在樊口江边开了个小酒馆。这人的酿酒手艺一般,酒经常发酸,像醋一样,东坡笑称他的酒是“错著水”。这里虽然是老少边穷,但物价低廉,猪、牛、獐、鹿价格如土,鱼蟹更是不值几钱。东坡有时候乘扁舟径至店下,沽一角酒,吃些鱼肉,酒足饭饱,醺醺然兴尽而归。



 与朋友们的出游成了保留节目,他连续三年与穷朋友在正月二十日那天出城寻春。黄州知州徐君猷宅心仁厚,经常赠以酒食。雪堂之中,不论贵贱,士大夫与樵夫渔夫聚在一起,饮薄酒,话家常。一次与宾客饮酒,没有下酒菜,邻居把家中的一头病牛杀了,吃了一顿烤牛肉。纵酒欢歌之后,已是后半夜,城门已闭,只好翻墙而入。苏东坡也很珍视这样有趣的经历,三言两语记载下来,让我们得以窥探一代文宗的天真烂漫。人们长大以后,很少能再回归童心,像苏东坡、爱因斯坦、泰戈尔等人,或许能瞬间击穿世间的包装与假面,让我们领略生命中那纯洁童年。




苏轼,梅花诗。元丰四年出城寻春之作



还有一次归来已是半夜,家人以为他必定又是宿于对岸,安然就寝。东坡敲门半晌,但听草庐内家童鼾声如雷,只好在江边徘徊。


夜饮东坡醒复醉,

归来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鸣。

敲门都不应,

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

何时忘却营营。

夜阑风静糓纹平。

小舟从此逝,

江海寄余生。

——《临江仙夜饮东坡》


那些不得志的智者一定会泛舟江海。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屈原,行到水穷处,以死来逃避污浊的世界;而携西施泛舟五湖的范蠡,何尝不是对人世间尔虞我诈的大彻大悟;至于心游北溟的庄子,则反复以恣肆汪洋的想象,来表达对现实世界的失望。三者都属逃离,但境遇各不相同,有投身清流的,有富贵闲人的,也有穷困潦倒的。历代知识分子心中的理想状态是学习范蠡,功成身退。比如李白就曾吟道:“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少年早欲五湖去,见此弥将钟鼎疏”,只不过李白等人的理想,实际上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苏东坡这首词第二天就传遍了黄州城,人们争相传告:苏东坡驾一叶扁舟,学范蠡飘然远逝,隐入江湖了!知州徐君猷吓坏了,苏轼是犯官,本州安置,连黄州地界都不能出,如今远遁,则自己罪责难逃。赶紧直奔临皋亭,却见东坡卧于榻上,鼾声如雷,睡的正香呢。


这件事一定出于人们的编造。试想东坡大半夜作一首词,如何能第二天清晨就传遍黄州,那时候一无报纸更无网络自媒体。但这个故事流传下来,却给这首《临江仙》注入了一缕清气,假如今天的人们心情郁闷,默念一遍“何时忘却营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必有心理疗伤之效。


头戴竹笠,身披蓑衣,脚踏芒鞋,再执一根竹杖,这是苏东坡现在的标准装扮。杖,不是现在我们见到的拐棍,而是近五尺多高的一根细竹。不是谁都有资格拥有一根竹杖,那得是有一定年纪、可自称老夫的人,才能倚杖而立;或者是看惯了潮起潮落、云卷云舒的人,才能曳杖踽踽而行;又或者是无官一身轻、再无丝毫牵挂的山野闲人,才可以借助这样高雅的物件来显示自己的特立独行。

雨洗东坡月色清,

市人行尽野人行。

末嫌荦确坡头路,

自爱铿然曳杖声。

——《东坡》


 如果有两三日看不见东坡出行,人们就会觉得奇怪。有一次苏东坡得了“赤目”病,大概就是“红眼病”吧,连续三个月没有出门。偏偏这时候东坡的好友、同为唐宋八大家的曾巩病逝,于是坊间纷纷传言,说苏轼与曾巩在同一天驾鹤归西。谣言很快传到了京城,处于深宫中的宋神宗竟然也听说了。宋神宗慌忙招尚书左丞蒲宗孟询问——蒲宗孟与苏轼稍稍沾亲。蒲宗孟据实禀告,坊间确有传闻,只是未知真假。

宋神宗正在用膳,听到蒲宗孟的回禀,再三叹息:“才难,才难。”放下筷子,饭也吃不下去了。



传言到许州,范镇听说后,伏案大哭,马上令儿子准备祭品,要前往黄州吊唁。儿子倒很冷静,劝慰老父黄州闭塞,路途遥远,还是先打听清楚再说。于是范镇修书一封,派人星夜赶往黄州。等门人到达黄州,东坡的病已经好了,又是每日畅游山水田间呢!





苏轼,新岁展庆帖,为致陈慥信札


苏东坡的朋友中,最有名的当数陈慥了。谪居黄州四年,陈慥七次由百里外的歧亭看望东坡,东坡也曾三次造访歧亭。陈慥为人豪侠,却有个悍妻,令他非常忌惮。东坡做客歧亭,宿于邻舍,半夜听到陈妻如杀猪屠狗般嚎叫,陈慥则唯唯诺诺,不敢接招。第二天,苏轼作诗嘲笑陈慥,河东狮吼,遂千古流传。


龙丘居士亦可怜[1],

谈空说有夜不眠。

忽闻河东狮子吼,

拄杖落手心茫然。

谁似濮阳公子贤,

饮酒食肉自得仙。

平生寓物不留物,

在家学得忘家禅。

……

——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


[1]陈慥号龙丘居士。





临作


苏东坡已经打算在此长久经营。听说黄州东南三十里外的沙湖土地肥沃,水草丰美,东坡于是约了几个朋友,前往看田。正是三月天气,草薰风暖,无不适意。哪知风云莫测,转眼间下起雨来。雨具已随童仆先行,身处山间,连找农家寻个竹斗笠都不可得。同行皆狼狈不堪,唯独东坡仿佛不觉,吟诗啸咏,拄杖而行。


莫听穿林打叶声,

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

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

微冷,

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

归去,

也无风雨也无晴。

——定风波


人生的旅途,一定是晦明晦暗,充满了不确定性。百年光景,不是计算机程序,不会按照设定好的节奏跳动指针。几乎无一例外,那些十八岁要进名校、三十岁要当成功人士、四十岁要发大财的美妙设想,往往结局不会太妙。真实的人生一般是这样,未曾饮得甘泉,先行尝到苦酒;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正所谓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怎样面对人生道路上的艰难困苦,这才是走向成功的必答题。前几年有北大教授发微博称:“当你四十岁时,没有四千万身价不要来见我,也别说是我学生”。在今天这个功利社会,任意一个犄角旮旯都在谈钱,没必要指责教授有违师德,我们只是有点担心,因为留给学生们的时间,不多了。



苏东坡留给中国人的最大遗产,就是教会后人健全人格,砥砺意志,豁达胸襟,笑对风雨人生。命运时常跟我们开各种玩笑,他有时候对我们极其慷慨,有时候又是无比吝啬。一蓑烟雨任平生,固难做到;也无风雨也无晴,则尤难保持。其实人在旅途,无所谓风,无所谓雨;无所谓阴,无所谓晴;无所谓悲,无所谓喜,关键在于一颗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旷达之心。只要人生还存在跌宕起伏,还在上演一幕幕大起大落的悲喜剧,这首《定风波》,就一定会是解读智慧人生的密码。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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