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45:第十五章 翰林学士
第十五章 翰林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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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被重新起用,亲朋都为他高兴,家人更是欢呼雀跃,他自己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经过黄州的磨难,他对人生有了更深入的体悟,世事变幻,人生无常,功名利禄已经不萦于怀。他这个人,儒释道杂糅,还是儒家层面的东西多一些,这符合中国知识分子的基本特征。所以当朝廷有令,他仍然选择出来做事,他是大宋官员,不是隐士,也不是和尚道士,他想不出不做事的理由。
宰相韩琦在老家修了一座“昼锦堂”,欧阳修为此写了散文名篇《昼锦堂记》,文章开头就说:“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1]”。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当了大官或发了大财,一定要回老家显摆。项羽攻下咸阳,火烧阿房宫,谋士劝项羽称霸关中,项羽说,“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穿了一身新衣服,却要晚上出行,谁看得见啊?非要回老家。谋士说:“我听说楚人沐猴而冠,果然如此。”韩琦修昼锦堂,当然是顺着项羽的话,取“锦衣昼行”之意,欧阳修为了把韩琦与项羽这只猴子区别开来,费了好大周折,短短的几百字转了好几个弯,才算把文章拔高。不过人们仍然重点记住了开头的这句话,连皇帝都支持大臣回老家炫耀——即既然卖命替我做事,我就让你享受这种荣光,又是修祠堂又是修庙宇,所以明清名臣的老家,都有一座恢弘的建筑。
[1] 欧阳修《相州昼锦堂记》
古代知识分子,也就是这点事——寒窗十载,出去做官,致仕后教化乡里,最后仍然回到土地。大概只有转了一圈,人生才是完整的。严格来说,苏东坡现在已经转到第二圈了,因此在告别常州时,他更加强烈地表达了将来回归乡野的愿望。
云水萦回溪上路。
叠叠青山,环绕溪东注。
月白沙汀翘宿鹭。
更无一点尘来处。
溪叟相看私自语。
底事区区,苦要为官去。
尊酒不空田百亩。
归来分得闲中趣。
——蝶恋花
元丰八年七月,苏轼启程前往登州,十二月路过密州。老百姓还记得他为密州做的好事,江湖野老在路旁箪食壶浆,夹道欢迎。当年他从府库中专款专用,用于救济弃婴,如今这些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他们纷纷叩谢知州大人的救命之恩,这真令苏轼感到高兴。超然台仍然完好,老友们与他把酒言欢。到达登州地界,早早的就有百姓伫立路旁,他们却不是来欢迎新任知州大人的,而是直接问苏轼一句话:
“大人为政爱民,能不能像从前的知州马默大人一样,心怀百姓呢?”
马默在登州任知州时,登州沙门岛是发配犯人的监狱。官府向来按照三百人的数量供给粮食,如果犯人多了,嘴多粮少,就把多余的犯人给扔到海里。马默了解后,上书朝廷,修改《配岛法》二十条,对多余的犯人进行甄别,关押时间久又没有大过的犯人,则押还登州,自此囚犯多有活命者。
数千年的王朝更迭,百姓承受的苦难实在太多,他们除了望眼欲穿,希望朝廷派来一个好官,没有别的办法。而一个人政绩如何,这涉及到一个多维度的评价问题。官员对皇帝是否尽忠,对国事是否勤勉,一个聪明的皇帝也许能够甄别,唯独对百姓是否宽仁,这属于官声问题,则皇帝很难听到真实情况,吏部未必能全面了解,只有百姓心如明镜。在百姓看来,像马默这样的官员,就是好官;老百姓不关心马默是否能够经天纬地,他们关心的是马默能否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很可惜,皇帝尽管也教导官员要爱民,但是他听不到百姓的声音,这使得评价一个官员的政绩,简直比解决一道数学难题还要难得多。
临作
苏轼在北宋中后期的历史中,如果按照官职来看,他占不到多么显赫的位置,因此后世多把他划入文学家行列。但是在百姓心中,他是治世能臣。他在密州救助弃婴,在徐州医疗病囚,即便是在黄州时,以一个犯官身份,他都想方设法为百姓做事。当时黄州有溺婴的野蛮风俗,孩子生多了,养不起,就溺死了。苏东坡听说后,立即给鄂州太守朱寿昌写信,建议组织民间捐款,送给贫苦的孕妇,让她们允诺不会溺婴。
苏轼的为政思想,并没有超出孔子的“仁者爱人”主张。而佛家讲究慈悲为怀,道家讲究无为而治,在悲悯情怀上,儒释道是可以互通的,没有隔阂。文字都是那些文字,自汉武帝独尊儒术,读书人对孔子的主张烂熟于胸,关键还在于践行。而古代官场自有官场的发明,如果专注于苏轼、马默抓的具体“小事”,则容易被称作妇人之仁,很多人不屑去做;说得再难听点则成了沽名钓誉,于是官员不敢去做;如果进而成了收买人心甚至是别有用心,那可惹了大麻烦了。因此事关老百姓的一些“小事”,永远不会有人去做,皇帝即便是知道这样的弊政,也是毫无办法。直到官员搞得哀鸿遍野,四处揭竿而起,于是人们说天数已尽,眼睁睁地看着朝代更迭。
苏轼到任后,按惯例先了解本地情况。有一个主簿汇报起来没完没了,反复聒噪,苏轼听得寡然无味,颇为困倦,于是推托说晚上再来见我,意思是以后再说吧。哪知主簿不懂眉眼高低,晚间真的来了。苏轼只有会见,他正在读《杜甫诗集》,于是拿出一句杜诗问主簿:“江湖多白鸟,天地足青蝇,白鸟是鸥鹭之类的鸟吗?”
主簿说:“白鸟,蚊蚋也,用以比喻脏吏。江湖之间,距朝廷远,多藏脏吏。青蝇,小人也,天地之间,小人多而君子少。”
苏东坡大惊,想不到一个小小的主簿竟然有如此见识,待之上宾。
虽然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是山高皇帝远,这个广袤的国土还得依靠及时雨宋江、美髯公朱仝之类的小人物来治理。皇帝坚信人之初、性本善,于是一道一道地下圣旨,苦口婆心地劝诫官吏忠君廉政爱民,妄图通过君子人格来管理国家,可是收效甚微。这种德化教育对百姓也许管用,对官吏则难以奏效,因为官吏手中有权力,欲望会吞噬圣人之言。假如皇帝懂得“小人多而君子少”的道理,也就不必煞费苦官心妄图把小人都变成君子,从而在其他途径多想想办法了吧。
苏轼上任的第五天,诏命又到了,朝廷任命他为礼部郎中。他匆匆登上蓬莱阁,领略了一下海景,就向着阔别多年的京城进发了。
又有百姓聚在路边,这次不是欢送他,也不是嘱咐他到京城好好做官,而是争相说道:“寄谢司马相公,勿去朝廷,厚自爱,以活我!”
看来民间真的有高人。如果苏轼像百姓说的那样,向司马光辞谢朝廷任命,专心当个地方官,也许真的是对自己的保护,又是地方百姓的福音。可是命中注定,苏东坡在庙堂与江湖之间,还要再转上一圈。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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