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53:第十七章 君子小人之辨
第十七章 君子小人之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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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祐元年十一月,学士院举行馆职考试,苏轼担任主考官,他出的考题是:师仁祖之忠厚,法神考之励精。题解中说:
今朝廷欲师仁祖之忠厚,而患百官有司不举其职,或至于媮[1];欲法神宗之励精,而恐监司守令不识其意,流入于刻。昔汉文宽仁长者,至于朝廷之间,耻言人过,而不闻其有怠废不举之病。宣帝综核名实,至于文学理法之士,咸精其能,而不闻其有督责过甚之失……
[1] 媮,苟且。
用今天的话说,苏轼出的是一道命题材料作文。题目已经给定了,就是如何既要师法宋仁宗的忠厚宽仁,又要取法宋神宗的励精图治。如今朝廷想师法仁宗的忠厚政治,但是担心官员惰政、不作为;想取法神宗的励精图治,又怕官员过于操切,刻薄寡恩。从前汉文帝实行休养生息,朝廷官员连互相指责过失都不好意思,但并没有听说朝政有怠废不举之病;汉宣帝眼睛里不揉沙子,朝臣都勤于政务,但并没有管理太过严苛之失。
这是一道紧贴时政的题目,就是当今治理国家,该当如何综合仁宗、神宗两朝之长。为了拓展思维,给定的材料中举了汉代的例子,汉文帝放的宽,汉宣帝收的紧,都能把国家搞好。考生尽可以贯通古今论开去,给出大宋时政的要务。
苏轼门生中,张耒、晁补之、李昭玘都是在这次考试中被授馆职。
就在这时,左正言朱光庭上书,说苏轼的考题“谤讪朝廷”,人臣应该颂扬仁宗、神宗,不应当置之议论,现在不但论“媮”论“刻”,而且拿来汉文帝汉宣帝作比较,分明是说仁宗神宗不如汉朝的两个皇帝,不忠之心昭然若揭,请求治考官之罪。
侍御史王岩叟、御史中丞傅尧俞等人纷纷上书支持朱光庭,认为苏轼有讥讽之意,弹劾奏章一道接一道,大有淹也要把苏轼淹死的势头。
淹死的都是会水的,苏轼是文字大师,于是文字之祸就一直跟着他。自乌台诗案以后,他已经小心多了,一则他的诗风已经变得醇厚,年轻时喜欢批评现实,现在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尖锐的话本来就少了。二则他也有意保护自己保护他人。众多朋友找他写墓志铭,他都给推了。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生前给人写过不少墓志铭,应该是收了不少润笔费的,以至于后来得到“谀墓”的讥评——收了钱就得把给死人脸上贴金。苏轼对外坚称不写墓志铭,他撰写的墓志碑记,除了至亲,只有师友寥寥数人。司马光和范镇曾经有约,谁先死,则另一个人作墓志铭。范镇履行了约定,他的稿子写得毫不含蓄,把王安石为代表的新党骂得体无完肤,写好后请苏轼写字上石。苏轼看过之后对范镇说:如果我按照你的稿子来写字摹刻上石,恐非三家之福。苏轼后来作了大幅度修改,但最后仍然没有避免毁碑的命运。
想不到如此谨慎,仍然会惹来麻烦。苏轼这道考题的本意,是不要矫枉过正。新法已经实行了将近二十年,很多东西已经相当成熟,没必要一刀切全部废除。然而中国的事就是这样,换一拨人,就重新折腾一番。苏轼这番话如果在新党在朝的时候说,也许还能得到不少人的赞同,如今朝中再无新党之人,出这样一道考题,他可真是不识时务、不合时宜了。可见考试作文题确实不是那么容易出的。
朱光庭是程颐的弟子,王岩叟、傅尧俞是司马光旧部。
朱光庭是为他老师出气,傅尧俞等人附和朱光庭,当然是因为苏轼反对司马光尽废新法。
苏轼 司马温公(司马光)碑
原碑已被毁,
这是明代翻刻本
这就是所谓“蜀党”、“洛党”、“朔党”党争的发端。变法派即新党已经被打翻在地,贬到外地去了,于是旧党内部互相掐起来,分裂为三党。蜀党以苏轼、苏辙为领袖,吕陶、黄庭坚等人为羽翼;洛党以程颐为首,朱光庭、贾易等人为羽翼;朔党势力最大,以刘挚、梁焘、王岩叟、刘安世为领袖,多达三十余人。三党之说,只是当时人们背后的一些议论,今天看也极不合理。比如蜀党、洛党,区区几个人,如何能称一党;这些当事人也不会承认结党,苏轼后来听说有蜀党之说,就表示自己一点也不知情,这个说法可信。
策题事件再一次证明,所谓文字谤讪,根本都是幌子,阎王打鬼,借助钟馗,宋仁宗宋神宗都成了钟馗,隐藏在背后的动机是说不出口的。
连续的攻击让苏轼无法再保持沉默,他在自辩状中说:
伏观二圣临御以来,圣政日新,一出忠厚,大率多行仁宗故事,天下翕然,衔戴恩德,固无可议者。然臣私忧过计,常恐百官有司矫枉过直,或至于始,而神宗励精核实之政,渐致惰坏,深虑数年之后,驭吏之法渐宽,理财之政渐疏,备边之计渐弛,则意外之忧,有不可胜言者。
臣之所谓“媮”与“刻”者,专指今日之百官有司及监司守令不能奉行,恐致此病,于二帝何与?至前论周公太公,后论文帝宣帝,皆为文引证之常,亦无比拟二帝之意。
本来就是子虚乌有的指责,不值一辩的东西,非要辩个子午卯酉,所以这篇文字显得非常苍白。
殿中侍御史吕陶,在众多台谏官攻击苏轼时,愤然上书为其辩护。吕陶道出了苏轼和程颐结怨的原委,毫不客气地指出朱光庭是在挟私报复:“台谏之职,为天子耳目,要在维持纲纪,分别邪正。凡所弹击,当循至公,不可假借以事权,以报私怨。万一及此,是谓欺君。”吕陶说苏轼戏弄程颐,确实不该,但“若指其策问为讥议二圣而欲深中之,以报亲友之私怨,诚亦过矣”。吕陶说话,遂被指为蜀党成员,实际上他仅仅是四川人而已,他的名言是:在朝孤立。
同知枢密院事范纯仁持论更加公允,他说:“苏轼正是临文偶失周虑,本非有罪。朝廷本置谏官,盖为补朝廷阙失及奸邪害政,今人臣小过,本无邪心,言官不须深论。”于是太皇太后把此事压下,没当回事。
哪知台谏官们并不罢休,他们一直争到高太后座前,坚称试题出的不妥,坚持要个说法。太皇太后说:“此小事,不消得如此,且休。”
傅尧俞说:“试题虽是数句言语,确关系朝廷大体,不是小事,应当理会。”
高太后说:“苏轼不是讥讽祖宗。”
傅尧俞说:“若是讥讽祖宗,则罪当死。臣等并未说他讥讽祖宗,既然是思虑言辞不当,有伤事体,总要明确个说法。”
王岩叟从袖子中取出苏轼所撰策题,就帘前指陈。没等说完,高太后忽然在帘后厉声说:“更不须看文字也!”
按照惯例,大臣被台谏弹劾,应静待处理结果,如果劾奏不实,台谏官要受处罚,总之必有受伤者。经过权衡,高太后采取了和稀泥的做法,把苏轼、朱光庭等四人召来,严令往事不要再提,各自回到岗位上,该干啥干啥去。
谁知贾易蹬鼻子上脸,上奏说吕陶党附苏轼,文彦博、范纯仁是苏轼后台。高太后大怒,将贾易逐出朝廷,任怀州知州。同时,因左谏议大夫孔文仲的弹劾,程颐罢经筵说书,苏轼进侍读学士。可想而知,程氏门人认定这是来自苏轼的阴谋。
苏轼,司马光赞词
苏轼在这件事上能够全身而退,完全是因为高太后的眷顾。在随后的几年中,苏轼不断受到这些人的攻击,若没有太皇太后的袒护,恐怕乌台诗案又会隆重登场了。
策题风波昭示了两点:
第一,北宋朝堂,真正具有经世致用之学的人已经难以立足。司马光编了十九年史书,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宋神宗号称用这部书“资治通鉴”,可是这些迂腐的文人,这个不许说,那个不许说,这还资什么治,通什么鉴!司马光已经远远比不上司马迁、魏征,如今司马光已经作古,朱光庭等人更是比司马光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国家的财富固然可以增长,北宋固然是富得流油,但思想的侏儒不可能催生巨人的基因,北宋王朝的好日子算是快到头了。
第二,苏轼这一生总是吃亏,就在于他不看政治风向,不唯上,不跟风,这使得苏轼的政治品格具有现代意义。朔党领袖之一的刘安世虽与苏轼见解不同,但也给出了公允评价:东坡立朝大节极可观,才高意广,惟己之是信。在元丰则不容于元丰,人欲杀之;在元祐则虽与老先生议论,亦有不合处,非随时上下人也。
然而无论是苏轼的“非随时上下”,还是吕陶的“在朝孤立”,在那种体制下,总会付出代价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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