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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56:第十八章 西园雅集

钱壮为 劲草知风 2021-06-15

第十八章  西园雅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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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时期有个风俗,就是每年七月七日要晾晒衣物。阮咸,阮籍的侄子,竹林七贤之一。他们这一枝阮姓,家道中落,生活窘迫,住于南城;而同宗另一支阮姓,则是大富大贵,家住北城。七月七日这天,北城阮姓晒出绫罗绸缎,满院生辉,全城人投以艳羡的目光。阮咸家一穷二白,没的可晒,他以竹竿挑了一条“布犊鼻裈”晾晒,大概就是一条大短裤吧。有人很奇怪,这样的破烂还值得晒吗?阮咸说:“咱也未能免俗,别人晒,咱也晒,如此而已。”



有个叫郝隆的人,在这天仰面躺在庭院中。人问他在干什么,他回答说:“我晒肚子里的书。”


    阮咸和郝隆如果生在宋代,一定会意气风发,因为宋代士大夫不“晒”金钱等俗物,晒的都是文人雅事,甚至真的晒书。每年夏秋之际,天气晴好,馆阁会晾晒图书以防虫蛀和受潮,平日秘藏的珍本图书都会在这时候得见真容,引得这些饱学之士争相品鉴。自然,在这种雅集场合,大家也会拿出自己的宝贝显摆。米芾就曾带着自己珍藏的二王法帖,帖尾还有自己的小字题跋,到曝书会上炫耀。苏轼见到二王真迹,兴致勃勃地与米芾唱和:




三馆曝书防蠹毁,

得见来禽与青李。

秋蛇春蚓久相杂,

野鹜家鸡定谁美。

玉函金钥天上来,

紫衣敕使亲临启。

......

巧偷豪夺古来有,

一笑谁似痴虎头[1]

——次韵米芾二王书跋尾


米芾于古人法帖,确实是强取豪夺。自从在黄州苏轼劝他学习魏晋以后,他遍访晋人法帖,日夕临帖不辍。传说他借人法帖一观,马上临摹,能临到纤毫毕现的程度,然后把临本送还,真本留下。有时候他搞恶作剧,将临本与真本同时还人,让人选择,主人分辨不了,气急败坏。有时候他也被拆穿,有人拿一幅《牛图》请米芾鉴赏,米芾借口拿回去看看,几天后归还的是摹本。又过几天,那人拿着临本找他要真迹,米芾很惊讶:“你如何知之?”来人说,我那真迹,牛眼中画的是牧童影子,你这个没有!



[1] 晋代画家顾恺之小名虎头。



王羲之《十七帖》

其中有来秦帖,

苏轼诗中说得见来秦与青李

即指此帖

自古以来,只有书画界从来不打假,愿者上钩,看走眼了是你水平不够,活该交了学费。有人跟启功说市场上到处都是假启功,启功开玩笑说比启功写的好,这也是吃饭的本事,还是别砸人家饭碗了。所以米芾这样搞法,后世也没有人说他缺德。他曾经和蔡攸乘船游玩,蔡攸取出一张东晋王衍的字共赏,米芾卷轴入怀,站在船舷上作跳水状。蔡攸大惊,问他干什么。米芾说:“平生所藏,唯独没有王衍的字,干脆死了算了”。蔡攸只好赠给他。

艺首先是技,哪个钢琴家每天不练几个小时琴?手指上的功夫不到,谈鉴赏可以,真要动手,那就泄了底了。只是各人条件不同,心性不同,学习路径也会有差异。如果说米芾是天才勤奋各半,苏轼就是七分天才加三分勤奋,他的字是真正的天才字,是学养的外在流露。自宋以后,没有人能够跟苏轼比学养,只能在技法上下功夫。有人跟苏轼说蔡卞每天临兰亭一过,苏轼说:“这样写下去,岂能超胜?”章惇被贬出朝廷以后,也是日临兰亭一本,苏轼听说后,笑道:“工临摹者非自得,章七终不高耳。”现今保存下来的章惇墨迹,的确宗法王羲之,在北宋也算是高手无疑,只是离苏米的高度,还差得很远。


章惇墨迹

 

其实苏轼的说法,米芾就不会同意,因为米芾同样是临帖极勤,现在流传下来的王羲之、王献之、颜真卿的一些法帖,就是米芾所临。只是米芾的勤学苦练,并没有导致食古不化,而是在继承的基础上加以创新,这使得他的书法成就足以与苏轼比肩,各有所长。一天,米芾邀苏轼饮酒,长案相对,吃的没几样,却各摆精笔、佳墨、妙纸,每喝两口酒,就写几张字,以两个小吏研墨,几乎供不上二人。至薄暮,酒喝的差不多了,纸也写没了,于是相互交换,各自归去。

 

苏轼对于绘画的看法,与其书法主张是一致的,他竖起了文人画的旗帜。他说:“论画与形似,见与儿童邻”,是说作画只看形似,这种见解与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幼稚。他认为不能简单地满足于形似,而是要追求更高层次的神似;不但要表达景物,还要表达意境,追求意蕴,体现作者的情感与格调。他还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画中题诗,使得诗书画高度融合。这些主张极大地拓展了绘画的思维模式,使得万里江山,俱可进入一卷图轴,写意的中国画遂成为人们思索宇宙人生的哲学表达。


东晋永和九年(公元353年)三月,谢安、王羲之、王献之等三十三人,在会稽山阴的兰亭集会,这就是著名的兰亭雅集。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据说就是在这次集会上写的。永和九年这次集会,得到后世知识分子的广泛响应,从那时起,文人的这种交流活动已经成为“雅文化”的象征,成为独特的士林景观。



雅与俗并非壁垒森严。若究其根源,只是由于玩的群体不同,才强行分界。宋真宗时,鲁宗道任太子谕德,就是随时劝谏太子,教谕道德。他家门口有一个酒家,酒有名于京师,他经常微服去饮酒。一次宋真宗晚上召见鲁宗道,太监四处找不到他,只好在他家等候。待鲁宗道回来,太监领着他进宫,对他说:“如果皇上怪罪你不在,应当如何对答,咱俩要约定好。”

鲁宗道说:“据实相告。”

太监说:“那可是要获罪的。”

鲁宗道说:“饮酒,人之常情;欺君,才是大罪呢。”

果然,宋真宗诘问:“何故私入酒家?”

鲁宗道说:“臣家贫无器皿,酒肆百物具备,宾至如归,适有乡里亲客自远来,遂与之饮。”

    

可见当时是不允许士大夫与李逵、鲁达之类的人一起划拳行令的。他们出入私人会所,拒绝进入勾栏酒肆。元祜二年(1087),苏轼、苏辙、黄庭坚、米芾、秦观、张末、晁补之等十六人在王诜的西园集会,著名画家李公麟作《西园雅集图》。今天看到的这幅画作,被认为是后人摹本,不过这不妨碍还原当年聚会的场景。苏轼单勾执笔,正欲作书,王诜躬身细观,面露贪婪之色,似乎随时会据为己有,旁边钱勰斜眼看着王诜,似乎有强烈的心理活动。孤松盘郁,芭蕉围绕,下有大石案,陈设瑶琴,童子正在摆放酒具。米芾旁若无人,立于大石前正在题壁;李公麟坐在大石旁,正在画陶渊明《归去来图卷》,黄庭坚、晁补之等人或坐或站,在旁边观看;苏辙与李公麟共用一案,不受干扰,兀自看书;秦观在远处听人拨阮弹琴;更远处圆通大师在说佛法,当然旁边少不了粉丝谛听。



李公麟 西园雅集图


米芾作《西园雅集图记》,记载了这一文坛盛事,他说:

“水石潺湲,风竹相吞,炉烟方袅,草木自馨,人间清旷之乐,不过于此。嗟呼!汹涌于名利之域而不知退者,岂易得此耶!”

“后之览者,不独图画之可观,亦足仿佛其人耳。”


    超越名利的清旷之乐,这就是米芾心中的雅。不过雅集、雅事未必能产生高雅的艺术作品。一味附庸风雅,则成俗不可耐;乡谣俚曲登上大雅之堂,大俗即成大雅。雅俗逐渐既可分界、又可共赏,更与人的身份地位没有关系了。



有个叫王祈的,跟苏轼说:“我作了一首竹诗,有两句最得意。叶垂千口剑,干耸万条枪。”

苏轼说:“好是极好,只是十条竹竿,一个叶!”


还有个叫王禹锡的,他与苏轼有姻亲,曾经写雨:打叶雨拳随手重,吹凉风口逐人来。写的粗劣不堪,他却自以为得意,读给苏轼听。苏轼说:“你写诗怎么如此不入规矩?”

王禹锡借口说:“我醉时作的。”

过两天又拿诗来请教,苏轼读后说:“你又醉了?”


梁实秋先生有篇散文《写字》,里面写道:写字的人有瘾,瘾大了就非要替人写字不可,看人家的白扇面,就觉得上面缺点什么,至少也应该有“精气神”三个字。相传有人爱写字,尤其爱写扇子。后来腿坏,以致无扇可写。人问其故,原来是大家见了他就跑,他追不上了。

像苏轼、梁实秋笑话的事,今天仍然一再发生。如今工作生活压力都很大,雅集这样的事多多益善,图个清旷之乐么。站在街边拿个茶壶,吼两嗓子京剧,典型的以俗为雅、大俗就是大雅,也很清爽。但是让交响乐团给自己的二胡伴奏,或者没什么基础就写狂草送人,这样的傻事可千万别干了。至于那些搞了一大堆头衔,滥竽充数冒充名家的“南郭先生”,迟早会被拆穿的。


(待续)

前文链接:


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55:第十八章  西园雅集

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54:第十七章   君子小人之辨

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53:第十七章  君子小人之辨

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52:第十七章  君子小人之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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