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60:第十九章 西湖之长
第十九章 西湖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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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中的一个小亭子,成了苏轼的办公场所。他每天起的很早,洗漱完毕,车驾仪仗已经候在府邸门外。一大早的前呼后拥太拘束,让他失去很多乐趣,于是经常单独行动,只带一两个老兵,从涌金门泛舟直达湖中,旌旗车马则出钱塘门,从陆路逶迤而来。这时太阳刚刚升起,普安院已经为知州准备好了早饭,饭后在灵隐天竺等处稍作盘桓,来到冷泉亭,时间刚好。他开始一天的办公。
苏轼形成了一个习惯,就是每天的公事都记在日历上,当日事当日毕,做完后当晚勾销,绝不拖到第二天。面对钱粮调配、诉讼纷争、捕盗治安诸般事宜,但见知州大人据案判决,落笔如风,谈笑而办。诸事已了,则与僚属饮酒烹茶,赏湖作诗,勾留大半晌。至薄暮,乘车马归,夹道少男少妇争观太守风采,以为一时盛事。
这并不是苏轼讲排场、图享受,实际上年纪越大,他的饮食衣服越是草草。有时候他到寺院中的僧房小憩,夏日炎热,进入内室则脱衣服摘头巾,令一虞候挠痒痒。和尚见到苏轼束发之物,竟然是一根麻绳。第二次到杭州,他与秦少章[1]等人出游,感慨地说:“十五年前,杖藜芒屦,往来南北山,此间鱼鸟皆相识,何况道人乎?再来,惘然皆晚生相对,但有怆恨。”故人开始先走了,范镇、滕元发走了,孙觉和李常也先后谢世,两人只差一天,当年与自己畅饮的张先、陈襄等人更是早已故去。这就是人生,逝者已矣,留下生者孤独。
[1] 秦少章,秦观之弟。
既然满眼的晚生,今后的乐趣就是大力提携他们。有一个叫吴味道的举人,运了两大卷货物,外包装上写明送京城苏辙侍郎宅,而托送者竟然是苏轼。沿途官吏起疑,稍加盘问,马上就露馅了。苏轼问为啥冒名,吴味道说,小人刚刚中举,乡里集资为我赴省试,以一百千钱买了一些建阳纱,期望到京城能卖个好价钱。因所经道路要抽税,如果层层过卡,最后肯定所剩无几。窃以为当今天下负盛名且奖掖后进的,就只有大人和苏侍郎了,于是假借大人头衔,估计沿途也没人敢查问,想不到还是被拿获了。苏轼大笑,呼唤左右拆去旧封,亲笔写上东京竹竿巷苏辙收,另外还附上一封写给子由的信,说明情由。苏轼说:“这回全是真的,你就是上天去也没人管你了。” 吴味道千恩万谢,欢天喜地去京城考试。想不到第二年竟然得中进士,吴味道专程来到杭州致谢,苏轼极为高兴,留他宴饮数日,方才作别。
另一个读书人的轨迹则完全不同。一个叫颜几的人,俊伟不羁,嗜好饮酒。适逢州府乡试,颜几冒名顶替富家子弟应考。结果他考得太好了,得了第一名,被其他举子举报,颜几遂被下狱。狱中没酒喝,颜几托狱吏给酒友传信:
龟石灵身烟有胎,
刀从林甫笑中来。
忧惶囚系二十日,
辜负醺酣三百杯。
病鹤虽甘低羽翼,
醉龙尤欲望风雷。
诸豪俱是知心友,
谁遣尊罍向北开?
狱吏把诗呈送苏轼,苏轼觉得这个书生也不容易,于是不久就把他放了。几年后,颜几醉卧西湖寺中,起来题壁云:“白日尊中短,青山枕上高。”几天后死去。宁肯替别人考试,自己却不要功名,也许他是恨透了这一行当。
有人到衙门告状,说一个卖扇子的店铺欠了自己两万钱。苏轼将店主传来,店主说:“我家向来以制扇为业,父亲刚死,最近又连月天寒阴雨,扇子卖不掉,不是我不想还债,实在是还不起。”苏轼说,你回去取来二十把扇子,我替你卖。店主拿来扇子,苏轼当场行书诗赋,或画枯木怪石,顷刻而成。店主带了扇子,还没进家门,就被人以千钱一把抢光了。
灵隐寺的和尚了然,一直与妓女秀奴有勾连,衣钵荡尽,钱花光了,秀奴不再理他。一晚,了然乘醉将秀奴杀死。官司到州里,苏轼断案,一切勘察已毕,证据确凿,和尚必死无疑。只见了然臂间刺字:但愿生同极乐国,免教今世相思苦。苏轼提笔写下判词:
这个秃奴,修行忒煞,
灵山顶上空持戒,
一从迷恋玉楼人,
鹑衣百结浑无奈。
毒手伤人,花容粉碎,
空空色色今何在,
臂间刺道苦相思,
这回还了相思债。
——《踏莎行》
苏轼与佛印的交往最有传奇色彩,佛印法名了元,住持润州金山寺。他知道东坡喜欢吃肉,每次都烧上一锅猪肉款待。谁知有一天做好的佳肴被人偷吃了,苏轼戏作一绝:
远公故旧饮陶潜,
佛印烧猪待子瞻。
采得百花成蜜后,
不知辛苦为谁甜。
——《戏答佛印》
一次苏轼问佛印:“《鑊汤狱图》为何不画和尚?”
佛印说:“人间怕阎罗,阎罗怕和尚。”
“怕你什么?”
“若是阎罗有犯,亦须和尚忏除。”
苏轼与佛印打机锋,输的都是苏轼。有一次他问佛印:“读古人诗,有‘时闻啄木鸟,疑是打门僧’,又有‘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奇怪古人经常以僧人对鸟,必有深意。”
佛印说:“所以老衲今日常对学士啊。”
唐代诗人贾岛向来以苦吟著称,一次骑在驴背上得了两句诗:“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仔细品读,想用“推”字,又想用“敲”字,作势以手作推敲状。韩愈当时是京兆尹,相当于首都市长,从对面来。贾岛得意忘形,不知回避,冲了仪仗,被捉到韩愈面前。韩愈问缘由,贾岛说缘以推敲。韩愈想了想说:“还是用‘敲’字好。”两个大诗人改一句诗,于是推敲对写作就很重要了。
试想宁静的夜晚,月朦胧鸟朦胧,和尚轻轻扣门,一动一静,以动衬静,意境全出。大大咧咧推门硬邦邦闯入,这是花和尚鲁智深干的事,不合有道高僧的身份。佛印面对苏轼这种俗客的戏弄,总不能强硬弹回,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正符合涵养二字。
苏轼寻机报复,一次挟歌女登山,将佛印灌醉,然后让歌女陪侍。佛印醒来后,发现东坡伎俩,题诗道:
夜来酒醉上床眠,
不觉琵琶在枕边。
传语翰林苏学士,
不曾弹动一条弦。
俗家人挟歌女游寺院,在宋代很普遍,寺院一般也比较宽容。一次苏轼。携歌女拜访大通禅师。这禅师操律高洁谨严,人非斋沐,不敢登堂。东坡携歌女造访,禅师面有愠色。苏轼作词,命歌女唱之:
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
借君拍板与门槌。
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
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皱眉。
却愁弥勒下生迟。
不见阿婆三五、少年时。
——《南歌子》
老和尚你装什么装?歌女偷看了你一眼,你就皱眉。如今寺中的和尚都生的晚,不知道你的过去。你年轻没出家的时候,不也是三五个老婆吗?要知道,凡有所相,皆是虚妄,得道高僧,你怎的如此没有定力?大通听后,心服口服,面露微笑。
苏轼与僧人交游,虽然留下了不少戏谑故事,但是隐含了人生的高级话题。他不是找和尚抽签算命,然后和尚趁机赚几个香火钱。天竺寺的辩才大师,当年为苏迨摩过顶的,此时年事已高,退居龙井山,从此不再复出。苏轼前去拜见,终日交谈不倦。告辞时,辩才相送,不知不觉出了凤凰岭。左右惊呼:“大师,过虎溪了。”辩才说:“杜子美不是说过吗,与子成二老,来往亦风流。”为纪念和苏轼的交游,辩才在岭上建造了“过溪亭”,也叫“二老亭”。
苏轼 次韵辩才诗帖
东晋时,有一高僧叫慧远,在东林寺内居住,从来不出山。寺外有一桥,桥下有溪,山上有虎,故而桥下之溪叫虎溪。有一次,陶渊明与友人拜访慧远大师,谈话很投机缘。告辞时,慧远在送二人出门后还一直边走边谈,后来竟不知不觉地走过了虎溪桥。山上的老虎看见平时从不过桥的慧远大师从桥上经过,也觉得奇怪,就啸了一声,这时慧远才发现自己居然破例过了桥,于是三人就大笑。这就是有名的“虎溪三笑”,后人多以此为题诗做画的题材。
亭成之后,辩才赋诗呈苏轼:
过溪虽犯戒,
兹意亦风流。
自惟日老病,
当期安养游,
愿公归庙堂,
用慰天下忧。
同上
苏轼和之,他写道:
我比陶令愧,
师为远公优。
送我还过溪,
溪水当逆流。
聊使此山人,
永记二老游。
大千在掌握,
宁有离别忧。
——次辩才韵
像辩才这样的人,在家出家都没有什么区别,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尘世。而他劝慰苏轼回归庙堂,为天下忧,竟然很快应验。不久,苏轼就离任杭州,再次回京了。
杭州没有忘记苏轼与辩才。后人在西湖建了两处“三贤堂”,一处在孤山竹阁,纪念为白居易、林和靖、苏轼,自然是因为西湖;另一处在辩才当年的龙寿圣寺院,为纪念辩才、赵抃、苏轼,释家纪念的三贤,竟有两个是朝廷重臣,俗家中人。南宋宝庆年间,袁韶任临安京兆尹,将竹阁三贤堂移到了苏堤附近,在原址卖官酒。有人题诗曰:
和靖东坡白乐天,
几年冷落在湖边。
如今往事都休问,
且为袁韶办酒钱。
按照今天的观点,这个袁韶是个商业奇才,旅游点不做生意,简直是太浪费资源了。如今中外都一样,连伦敦贝克街本不存在的221号,都在靠福尔摩斯赚钱。但这种事在宋人看来,与文化是不沾边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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