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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64:第二十一章 自传

钱壮为 劲草知风 2021-06-15

第二十一章  自传

  关于做官,韩愈有一首诗:

居闲食不足,从仕力难任。

两事皆害性,一生常苦心。

黄昏归私室,惆怅起叹音。

弃置人间世,古来非独今。

——《从仕》


这首诗把中国文人的尴尬境地展现得淋漓尽致。一个人如果读了一些书,他就会想办法出来做事情。如果每天只是离家二三里,经过烟村四五家,坐在青草如茵的山坡上放羊,自然不需要读书,可是这样就吃不饱饭;读了书之后,只有当官一条路,皓首穷经谋得一官半职,每天案牍劳形、虚苦劳神不说,有时候还要说违心话做违心事,甚至要昧着良心,实在不是自己的本心。



韩愈用大白话说了别人不敢说的大实话。他是朝廷高官,又是大文学家,按照一般人的思维,为皇帝尽忠、为朝廷效力,即便不能说的高大上,也不应该说的如此坦白、如此颓废。外行人当然不明白,古今所有的大文豪都一样,无非是把人人心中都有的看法,用人人都想不出的语言,以别致的方式表达出来而已。



这首诗只写了为官的烦恼,其实文人做官,是天底下最危险的职业,他们就如同坐在火山口上,保不定哪天屁股下面的火焰会喷发出来,把自己焚为灰烬。


    朝廷上是靠着手中的笔讨生活的。纸在东汉才发明出来,此前的很久很久以前,中国的书生们已经用毛笔写字。那时候只能写在竹简上,今天我们看到出土的竹简,削磨得非常薄,即便如此,一部书也是相当有厚度。今天我们说汗牛充栋、学富五车,是说这人学问好大,读过的书得用车拉,装了满满一屋子。想想司马迁坐在牢房里,忍受宫刑的屈辱,在竹简上写下五十多万字的《史记》,得装几个屋子?


等到纸出现的时候,中国文人帮助皇帝治理国家的所有学问,已经全都齐备。于是这些文人天真地以为,凭着自己手中的毛笔,把肚子里的才学展现出来,把古代的经验教训总结出来,就一定可以说服皇帝,让江山永固,河晏水清,欣欣向荣。尽管前面有秦始皇焚书坑儒,此后又有司马迁、晁错等几百件血淋淋的事实,文人们仍然前赴后继,不断带着毛笔在火山口上落座,开始他们的仕宦生涯。


韩愈在五十一岁的时候,写了一篇《谏迎佛骨表》。当时陕西凤翔扶风县法门寺有一座佛塔,塔内藏有释迦牟尼指骨舍利,每隔三十年开一次塔,让人们得见舍利真容。唐元和十四年(819),唐宪宗将佛指舍利迎入宫中,供奉三日,引起全国礼佛膜拜的热潮。韩愈当时任刑部侍郎,写了这篇奏疏,认为儒家思想才是正统,反对如此拜佛,还举例说东汉以后,信奉佛教的皇帝都是短命的,可见礼佛无用。唐宪宗盛怒,幸亏很多大臣求情,韩愈才得免一死,被贬潮州(广东潮安)。




1987年,法门寺地宫中出土的佛指舍利,

即韩愈《谏迎佛骨表》的由来


 

这一职业的风险就在这里。无法知道那句话让皇帝不高兴。唐宪宗也委屈,他说你韩愈也太嚣张了,竟然说东汉以后信佛的皇帝都短命,那不是说我也会短命吗?身为臣子,怎么能如此说话!


韩愈认为自己一片赤诚,绝非对皇上不敬,只是手中的毛笔跑偏了,一切都是毛笔惹的祸。文人的一生,简直和那支毛笔一样,于是他写了一篇《毛颖传》,就是为毛笔作传。


韩愈煞有介事地说毛颖是中山人,秦朝大将蒙恬征讨中山时,将中山之兔一网打尽,将毛拔光,捡选毛颖带回,扎在一起,束于笔管之中,封为“管城子”。

毛颖记忆力极强,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无所不记;还通晓当代的各种事务,官府公函、市井钱货账目,无所不晓,从秦始皇到太子扶苏、胡亥、丞相李斯、太监赵高,到天下百姓,没有不爱重他的。他历任多职,后拜为中书令,与皇帝更加亲密无间。皇帝亲自决断公事,太监只能端茶倒水,没事时远远退开,唯独毛颖一直在旁边侍奉,皇上休息他才休息。


在一次觐见时,皇帝要继续委以重任,毛颖脱下帽子谢恩。皇上看见他的头发已经秃了,写出的笔画也不再挺拔,于是讥笑他说:“我曾经称你是中书,现在是不中书啊。”于是就不再召见他,让他在管城终老。

韩愈模仿司马迁太史公曰:秦灭诸侯,毛颖有功,赏不酬劳,以老见疏,秦真少恩哉!



韩愈在潮州讲学育人,引领一代学风,潮州人很感激他,为他建了一座庙。元祐八年(1094),潮州重新修建了韩愈庙,知州委托苏轼撰写碑文。苏轼构思了好久,写了很多开头,都不满意。

苏轼现在和韩愈手中的那支毛笔一样,老了。他读过韩愈这篇诙谐中带有心酸的《毛颖传》,心有感触,于是作了一篇《万石君罗文传》,就是给砚台作传。



罗文,歙县人。性情温润如玉,心思细密令人喜爱。他本想隐居山野,后来被石工发现于龙尾山,认为他是国家俊才,不能埋没岩穴之间。于是将他带下山来,让他跟读书人一起学习,与士大夫交游,见到罗文的人都很喜欢他,敬重他。


汉武帝正有志于学,勤于书札、笔墨之事,用毛颖的后人毛纯做中书舍人。一天毛纯上奏说:“我有幸被陛下收录,但是臣愚钝,不能独当大任。如今我的同僚皆器小顽滑,肚量不够,不足以随侍陛下,希望能够征召我的朋友罗文相助。”于是汉武帝在文德殿召见罗文,皇上大为惊奇,将罗文拿在手里把玩,惊喜地说:“卿久居荒土,泽于寒泉,温润濡染,竟然全无枯槁”。皇帝叩击之,声音铿锵悦耳,高兴地说:“古人所谓玉质而金声,说的就是你啊。”于是不久拜罗文为中书舍人。



这时,毛纯、罗文、墨卿、楮先生都因为擅长文墨而被宠幸,四人同心同德,意趣相投,相处非常和谐,人们称他们为文房四宝。皇上曾喟叹说:“这四人,都是国宝啊。”罗文尤其持重敦厚、节操坚定、品行无瑕,从食邑二千石到百石的官吏中,都没有比得上罗文的。于是以金作屋,以蜀文锦为帐,并赐高丽所献铜瓶作为他的茶具,这样的宠幸,毛纯等人是不敢奢望的。


汉武帝重用各色人才,对内建制度、修律历、讲郊祀、治刑狱,对外外征伐四裔、诏书万邦,这种笔墨之事,都由罗文等人参与。皇上考虑到他的功劳,说:“论律法,常失于太苛;论功劳,常失于太薄。中书舍人罗文,久典书籍,助成文治,居功至伟,把歙县祁门的三百户分封给罗文,号称万石君,世世不绝。”


罗文为人方正,不可侵犯,然而他不擅长与人争斗,他喜欢与老成持重知书达礼的人交往,常说:“我与年轻后生相处,往往担心有被污损的危险。”如此自爱,因此小人们大多对他怀有嫉恨之情。有人在皇上面前说他的坏话说:“罗文天性贪墨,而且色黑不白。”汉武帝说:“我用罗文掌管书札翰墨,图的是利于治国。罗文贪墨,我当然知道,但这样才正是发挥他的才能啊。”从此左右的人不敢再说什么了。

罗文有寒疾,冬天的时候,表面会结冰不能运笔,皇帝常赐之饮酒,然后才能写字。元狩年间,朝廷举贤良方正,淮南王刘安推荐端砚紫石,端紫对策,得中高第,先是待诏翰林院,后拜尚书仆射,与罗文共掌文墨。端紫虽乏文采,但颜色可喜,因此常伴与皇帝左右,罗文渐渐不被重用。

皇上幸临甘泉,到河东祭祀,巡视朔方,端紫往往随奉左右,而罗文留守在长安。汉武帝出巡归来,见罗文蒙尘垢面,颇怜惜他。罗文借此进言道:

“陛下用人,确实如汲黯所说,后来者居上啊。”

皇上说:“我并非不挂念你,因为你年纪大,不能稍有变通的缘故啊。”

左右侍从听了汉武帝的话,以为皇上不再喜欢罗文,于是不再顾恤省视罗文了。


罗文伏地叩拜,请求告老还乡,皇上命令驸马都尉金日磾[1]从旁搀扶起罗文。金日磾是胡人,不通文墨,一向憎恨罗文的作为,趁机将罗文挤倒,他摔在大殿之上,触地而亡。皇上深为罗文而忧伤,将他安葬在南山之下。



[1] 金日磾,匈奴人,汉武帝临死前,指定他和大将军霍光辅佐太子。



歙砚有不同的坑口,

其中罗纹坑石,

多有罗丝般的纹理

因此苏轼取名罗文

《毛颖传》与《万石君罗文传》虽然都是托物讽喻,但两篇文章立意并不完全相同。《毛颖传》是借以抒发不平之气,抨击历朝历代君王德薄寡恩的现实,《万石君罗文传》则完全是苏轼的自传。如果说《赤壁赋》是苏轼在困境中的观照与哲思,《万石君罗文传》则是苏轼元祐在朝仕宦生涯的总结。

如果说他苏轼是那块方正不阿的歙砚,韩愈就是那支不惜秃头的毛笔,两人的为官生涯、文学历程、为人品格、平生际遇都有太多相似之处。他是可以走进韩愈内心的,如今除了他,别人没有资格为韩愈庙作碑文。突然有一天,苏轼灵光一闪,得到两句: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没有任何铺垫,如同一声惊雷,劈空而来,由此发端,情感磅礴而出,一泻千里:

 

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

中国文人以天下为己任,源于孟子的“养气”说。他们之所以激扬文字,不避斧钺,是因为他们相信,天地之间充溢着看不见摸不着的“气”,这种 “气”就是天地至理,就是天下正义,就是苍生秩序,所以他们一定要蓬勃朝气,吞吐清气,涤荡浊气,弘扬正气,抵制暮气,旗帜鲜明地反对歪风邪气。假如一个人太过小气,整没了底气,心中存了怨气,肚子里堆积郁气,每天生着闷气,最后泄了元气,那就只能是被气死了。中国人观照天地人,“气”是一个基本元素,以至于用“气”来组词,随便就能说出上百个。


苏东坡是前一种人,后一种气与他无关。他在朝堂之上,向来是大气磅礴、英气勃发,即使是走出庙堂,他或是混迹于民众之间接地气,或是逍遥于林泉之下养静气,总之是潇洒地活着,就是不散丹田中的那一缕真气。


几十年后,文天祥写了一首《正气歌》,全然是从上面苏轼那段文章中来: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

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



皇帝每每教育臣下,要公忠体国,要勤于王事,要正大光明,支撑所有这些的,无非是孟子养气说衍化而来的“气节”二字。“气”既然充塞天地,无所不至,那就要有节制,有所为有所不为,这就是气节。气节有两种。一是忠节,这是一种合作的态度,属于庙堂价值观。它不是简单的忠心耿耿、忠贞不二、忠字当头,也不是愚忠傻忠,更不是谄媚阿谀之忠,而是“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的主体意识,是身无半亩、心忧天下的责任感,是在朝独立、敢于触逆龙颜的“孤臣”境界。柳宗元走向贬所,写下“孤臣泪已尽,虚作断肠声”,千年以来都能听到他的凄凄惨惨。马上,苏轼也要带着诗走向远方,他路过那个叫惶恐滩的险要之地的时候写道:

 

七千里外二毛人,

十八滩头一叶身。

山忆喜欢劳远梦,

地名惶恐泣孤臣。

长风送客添帆腹,

积雨浮舟减石鳞。

便合与官充水手,

此生何止略知津?

——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


我分明就是官家的水手,此生何止见过一两个渡口呢?孤臣会经历哪些风浪,会付出哪些代价,我是太了解了!若干年后,文天祥也路过这个滩头,他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仍然是从苏诗中来。所以,由汉至唐到宋,文人的这种宿命,是有清晰逻辑的。


第二种气节叫名节,这是一种不合作的态度,或者说想尽忠却无从尽忠,那就只能顾自己名声了。庄子、陶渊明固然是秉承不合作的态度,屈原是合作态度吗?实际上屈原的不合作最是决绝,他以投身清流的行为,捍卫了自己的气节,却把楚怀王变成了从古至今第一号的大傻瓜。


马上,朝廷中的金日磾们把苏轼这个万石君摔出了朝廷,他是否会给“气节”添加新的诠释?



(本章完)


七叶树的诗朗诵与摄影作品

前文链接:

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63:第二十章 历任三州

钱壮为《品读苏东坡》连载62:第二十章 历任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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